縣、府考都要隔夜就派人去占座的,因此夜間貢院前就很是熱鬧,而攤販也極多,他們都是來趕考市的。在平時,那些讀書人家的子弟,不肯在街頭沿路吃東西,以為失去了斯文的體統。到了考場前,就無所謂了。餛飩擔上吃餛飩,線粉攤上吃線粉,大家如此,不足為異,此外測字攤卜以決疑,詩謎攤對準古本,也都到考場前來湊熱鬧了。

到了府考時候,還要熱鬧一點,因為在縣考時,隻有長、元、吳三縣,而到了府考,其餘的六縣都要來了。因為蘇州當時是省城,而且是首府,便有觀光上國之意。在下縣中,常熟文風最盛,而吳江、昆山,也不退班,他們都是府考之前,先來租好考寓,以便赴考從容。還有雇好一條船,直開到蘇州城河裏來,考寓就在船上,竟有以船為家的。有些久居鄉下,沒有到過蘇州的,借著送考為名,借此暢遊一番,因此在考市中,連蘇州別的商業也帶好了。這個小小考市,雖沒有南京、北京之大,但以吳中人文之區,在那時倒有一番盛況。

我在十四歲初應縣府試的時候,租的考寓,即是和尤家在一起。那時巽甫姑丈說:因我年小,要大人招呼,而他們家裏應考的人多,送考的人也不少,不如附在一起吧。我父親很高興,因為我還是初次應試,而他們家中卻年年有人應試,況且我的表哥子青(名誌選,比我大兩歲),他這次也要出考呢。

我記得那個寓所在甫橋西街陸宅,正對著定慧寺巷的巷口。他們家裏房子很多,每次考試,尤家總借著他家做考寓,也是老主顧了。一切招待很為周到。那陸家也是書香人家,好在他們的宅子,鄰近考場,他們雖不靠著出租考寓,然而一個考市裏,也可以得到不少收入,不僅是尤家,還有其他人家來租的考寓。

事先,母親給我預備了一隻考籃,這考籃是考試時一種工具。提到了考籃,記得有一部小說《兒女英雄傳》上的安老爺,鄭重其事地取出一隻考籃給他的兒子安龍媒,作為傳家之寶,迂腐可笑。還有京戲的《禦碑亭》中王有道為了赴京趕考,手中所提的考籃型式,曾引起了戲劇家的爭論。其實考籃是沒有一定型式,各地方的情形不同,何須爭執?

我的一隻考籃是中型的,共計兩層,上麵還有一個屜子。母親在下一層,給我裝了許多食物、水果之類,上一層,讓我裝筆墨文具,以及考試時必需之物,或必需所帶的書籍。有許多人,帶了不少書的,因為縣、府考向不搜檢,你可以盡多帶書,但我卻一些也沒有,因為我當時也買不起那種石印的可以攜帶的書,不過像那種《高頭講章》《詩韻集成》之類,這是一定要帶的。

在尤氏的考寓中,將近進場的時候,吃一頓進場飯,很為實惠。但我卻一起身,吃不下飯,好在他們也備粥,我就吃一頓進場粥,也覺得很為暖和。這時考場前要放三次炮,所謂頭炮、二炮、三炮是也。頭炮,赴考的人便要起身了;二炮,是吃飯的吃飯,吃粥的吃粥,不租考寓住的稍遠的,就要出發了;三炮,必定要到考場前,聽候點名了。點名完畢,就要封門,封門又要放炮,謂之封門炮。此外開門也要放炮,放榜也要放炮,每在放炮之前,門外兩旁的吹鼓亭內,必定要吹吹打打的一陣子,這也是前清時代對於考試場的老例,恐怕也是曆代相傳下來的。

蘇州長、元、吳三縣中,以吳縣童生報考的最多,大概每次有七八百人;其次是長洲;其次是元和,總共有二千多人。三縣分三處點名,三縣知縣官親自臨場。因為那時天未大明,為了使考生們知道點名的次序,所以做了好幾架燈牌,燈牌上糊以紙,考生姓名都寫在上麵,預先自己可以認清自己的姓名在第幾牌,第幾行,到了聽點的時候,可就覺得便利多了。

點名是知縣官坐在當中,旁邊一個書吏唱名的,府試是九縣分場考試,也是知府親臨點名的,點到那一個人姓名時,其人答應了一聲“到”,便上前接取試卷。主試人看了看那人的年貌,便在名冊上點上一點,也有臨點遲到的,點完後尚可補點一次。照例是要本人應點接卷的,但縣考竟有托人代為應點接卷的,不像道考那般嚴正。

記得我那一次縣考時,吳縣知縣是馬海曙,他是江蘇一位老州縣,連任吳縣知縣有好幾年。是一個捐班出身,據說:他從前是一位米店老板。他對於做文章是外行,但於做官是十分老練。在一般考生的目中,因為他是捐班出身,便有些瞧不起他,常常的戲弄他。在點名的時候,都擠在他案桌左右,七張八嘴,胡說白道,甚而至於用一根稻草,做了圈兒,套在他的頂珠上,以為笑謔,也是有過的。

然而這位馬大老爺,依舊是和顏悅色,笑嘻嘻地對他們說:“放規矩點,不要胡鬧。”為什麽呢?一則,有許多全是未成年的孩子,不能給他們認真。二則,蘇州地方,紳士太多,紳權極重,這些考生們,有許多都是宦家子弟,未便得罪他們。三則,自己是個捐班出身,須得謙和知趣一點,萬一鬧出事來,上司隻說他到底不是正途出身,不知道國家進賢取士,與夫科舉之慎重尊貴。

那時元和縣知縣是李紫璈,是個兩榜出身,俗呼老虎班知縣,這些考生們,就不敢戲弄他了。但是有些頑劣的童生,還是喚他“驢子咬”,“驢子咬”(吳語,驢讀如李,咬讀墩),他也隻得假作不聞。原來蘇州小考,童生們的吵鬧是有名,人們呼之為“童天王”,那些書吏們辦公事的,見了他們都頭痛。後來各省設立了學校,蘇州各學校的學生,也常常鬧風潮,其實也不是新玩意兒,在我們舊式考試時代,已經很流行了。凡是少年們,都喜歡生出一點事來,那也是一種自然的趨勢,古代如此,今代亦然,中國如此,外國亦然。

童天王最鬧得厲害,卻在府考的時候,因為那時候,不但隻有上三縣,下六縣的考生也都來了。在考場裏,尤其是蘇州人和常熟人常常相罵,甚而至於相打。各方有各方的土語,蘇州人以為常熟人的說話怪難聽,常常學著常熟人的說話,嘲笑他們,可是常熟人要學蘇州人的說話,卻是學不來。加著蘇州人的說話,又是刁鑽促狹,常熟人說不過他們,於是要用武力解決了。

常熟那個地方,為了瀕臨江海,在吳中文弱之邦中,民風略帶一點強悍性質。所以說不過你,就預備打局了,然而是十之七八打不成功的。因為相打是要有對手的,蘇州人嘴是凶的,真正動手是不來的,這有些像近代國際間的冷戰,隻可相罵,不可相打,至於真要相打,蘇州人都溜光了。但到了常熟人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蘇州人又一個一個出來冷嘲熱罵了。

縣、府考每次都要考三場,這次縣考,在吳縣七百多人,第一場取出約一半人數,我的文字,自己知道做得一塌糊塗,試帖詩上還失了一個黏(即是不協韻),滿以為在不取的一半人數裏了,誰知發案(同於放榜)出來,倒也取在第一百十餘名。共取了三百多名,我心中想,難道所取的名次中,還有二百多人的文字還做得比我壞嗎?於是那個失敗心便降抑下去,提高了一些興趣起來。第二場,便跳起到九十五名。但我的表哥尤子青,他一開頭就是前三名。

府考時,我名次也差不多,總在百內百外之間,其實已可以決定院試的不能獲售。但父親說:這一次原不望我進學,隻是所謂觀場而已。以文字而論,如果取進,那真可以算得僥幸了。縣府考既畢,到明年二三月裏,便是道考。這道考兩字,還是依舊從前名稱,從前放的是學道,所以稱之為道考,現在卻已改為學政,三年一任,人家又稱之為院試。其所以稱為院試者,因為學台衙門,名稱為提督學院。這個學政,不但來考童生,而且還要來考生員,三年兩試,一名科考,一名歲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