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以前,我隨母親,到外祖家去的時候多。十歲以後,我隨祖母,到舅祖家去的時候多。那時我的最小姨母已嫁,外祖故世,母舅無業,日漸雕零了。舅祖家即是桃花塢吳家,簡稱之曰:“桃塢吳氏”,其時則正欣欣向榮呢。

我的舅祖吳清卿公生有二子,長子號硯農,次子號伊耕,這是我的兩位表叔。他們兄弟兩人,相差有九歲,那時候,硯農表叔已娶妻,生有二女,伊耕表叔則年方十八九歲,尚未娶妻,他們兄弟兩人,都是在十五六歲,便進了學。清卿公家裏請了名師栽培二子,我記得第一位請的名師是葉昌熾,就是寫《緣督廬日記》《語石》《藏書記事詩》的那位名翰林。第二位管先生(我已忘其名),他是吳中的經學大家。兩人的資質都很好,但是清卿公的意思,以硯農不再追求科舉,教他管理一切家業,伊耕使他學問上進,將來在考試上博取功名。這個在蘇州的紳富門第,都是如此打算的,大概以一二人保守家產,其餘的進取功名,這樣則“富”“貴”兩字,都可保得。

殊不知我那位伊耕表叔,學問雖好,身體孱弱,從小時候,就是一個“藥罐頭”(從前中國,有病總是吃湯藥,故稱多病之人曰“藥罐頭”),每年總要大病一場,小病就是家常便飯。他二十一歲就補了廩,第一次鄉試,得了個“堂備”(堂備者,房官把這本卷子薦上去,名曰“薦卷”,主試閱卷後,在卷子上,批上“堂備”兩字,就是預備的意思),第二次鄉試,可以穩穩的一名舉人抓到手裏。蘇州鄉試是要到南京去的,臨行之前,又是一場大病,懊喪得了不得。

當時的讀書人,除了為博取功名,應付考試,專心於所謂八股八韻的製藝以外,還有兩大流。一種詞章,一種是經學。詞章除詩詞歌賦之外,什麽駢體文、韻文、仿古、擬體等等,都在其內。經學則盛行一種經解,摘取各經中一名一物,一詞一句,而加以考據解釋,這算是考據之學。譬如說:《詩經》上第一句是“關關睢鳩”,就要考證出睢鳩是何物,古時鄭康成怎樣說?顏師古怎麽說?作者的意思又是怎樣,引經據典地寫出一篇文章,其他群經中也是如此。實在此種學問,破碎支離,鑽入牛角尖裏去了。

我們這位伊耕表叔,他便是一位做經解的好手,大概他所師傳,不是葉鞠裳,便是那位管先生了。蘇州從前有三個書院,一個正誼書院,一個紫陽書院,一個平江書院。這三個書院每月都有月考,正誼書院中就是考詞賦(當時稱古學)、經解兩門,而他的經解,往往冠群。家裏有一部《皇清經解》,卷帙繁多,我翻了一翻,一點也不知道它裏麵講些什麽。

我嚐戲問伊耕叔道:“做經解有什麽用處?”他笑說:“一點也沒有用處。”我說:“既沒有用處,去做它什麽呢?”他說:“人家既然歡喜這一套,我們就弄弄也無妨。”雖然這不過是騙騙小孩子的話,後來想想,也有道理。凡百學問,總是一窩風,都有一個流行的時代,這個經解、詞章之類,也不過是變相的八股八韻罷了。伊耕叔除了經解之外,還熟讀《漢書》,寫了一部《兩漢韻珠》,木版精刻的十本,這部書,現在他家裏沒有了,我本有一部,流離轉徙,也已遺失了。總之他因多病而不出門,隻有讀書,讀書愈多,身體也愈弱。

我隨祖母到吳家,有時一住就是一個多月,但讀書倒不荒廢。因為兩位表叔都喜歡教我,他們從來沒有教過學生,以為教學生是有趣的事。他們有一間很大的書房,就是伊耕叔日夕在其中的。這時我已經在讀“五經”了,他是一位經學先生,常常給我講書,可惜我對於經學不大有興趣,尤其是《書經》與《易經》,我讀也讀不熟。硯農表叔除了家務之外,他也研究醫道,偷忙工夫,跑到書房來,出題目教我做“起講”(八股文的開首一段),講究作文的“起承轉合”(當時的文法),一定要說一個透澈。

這時伊耕叔還未結婚,但早已訂婚了,所訂的是住在閶門西街的曹氏小姐。她有三位哥哥,大哥曹誌韓,又號滄洲,是蘇州最紅的名醫(曾看過慈禧太後的病,因有禦醫頭銜)。二哥曹再韓,是一位翰林,外放河南開歸陳許道。三哥曹叔彥,是一位經學大家,也是兩榜,是一個大近視眼(在我寫此稿時,他已八十八歲了,聽說去年還結了一次婚)。我這位表嬸,出自名門,也讀過好幾年書,不過她的老太爺,不許女子多讀書的,他說:“讀書求功名,是男子之職,不是女子之職。”

可惜我們這位伊耕表叔,娶了這位夫人,伉儷很篤的,不到三年,他就謝世了。也曾生下一個兒子,不幸那個兒子,也早殤了,世間慘事,無逾於此。後來把硯農叔的次子,嗣在他的名下(就是國醫而兼國畫的吳子深,他的醫,就是向他母舅曹滄洲學的)。伊耕叔的病,也是肺病,有人說:那些青年患肺病的,在年齡上,要過兩重關,第一重是二十歲,第二重是三十歲,逃過這兩重關,略可放心,而在二十與三十之間,斷送大好青春者,卻是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