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九皋先生,是我的第四位受業師。當我們遷居的時候,恰巧姚和卿先生又出外就幕去了。如果遷移了新居,於我讀書不便,可不是焦心的事嗎?後來父親探聽得張家本請了一位教師,而且知道這位先生的教書,很為認真。有了這樣一個機會,不可錯過。因為我們這個時候的家境,已不能獨立請一位教書先生了。

先給張老太太說好,然後父親去拜訪顧先生,談得很好。父親的意思:“現在那些塾師教學生,隻是要教他們死讀,讀得爛熟,背誦而流,而不肯講解,似乎不能開他們的知識。最好是讀一首書,便要把書中的道理,給他講一遍,方能有益。而懂得了書中的意義,便也可以記得牢了。”

顧先生的意思:“講解是要緊的,熟讀也是必須的。那些聖經賢傳,非從小讀不可,年紀一大,就讀不熟了。”他說:“將來你令郎要應科舉考試嗎?主試的出一個題目,你卻不知道在哪一部書上?上下文是什麽?你怎能做文章呢?如果讀熟了的,一看題目,就知這題目的出處,上下文是什麽,才思敏捷的,便可以一揮而就了。講解自然是要緊的,但要選擇容易明白的,由淺而深方可。假使是一個知識初開的幼稚學生,要給他們講性理之學,道德之經,這是很煩難的了。上學以後,我先試試令郎的資質如何?再定教導的方法吧。”

本來這學堂裏,已有了兩個學生,一個便是張禹錫兄,還有一位錢世兄(已忘其名),年已十六七歲了。我去了,多添了一人,共有三人,而我還是三人中年紀最小的。先生是願意的,多添一位學生,每年也可以收多得十餘元的束脩,不無小補,而我的加入,也可以算例外的。

顧先生的家裏,住得很遠,是在葑門內的織造府場。(前清時代,有三個織造衙門,一在南京,一在蘇州,一在杭州。)從織造府場到文衙弄,真是從城內的東南到西北。所以顧先生要在館裏住四五天,方才回家一次。那位錢世兄呢,也住在葑門平橋,是顧先生到館及回家必經之路,因此帶出帶歸。原來錢世兄的父親,和顧先生是老朋友,年齡既大,又無妻室,把錢世兄重托了顧先生,但是錢世兄佻性成,顧先生監督甚嚴。

為了錢世兄年紀大了,已經開筆作文,張禹錫也十三四歲了,所以顧先生每天就要講書,我年紀最小,但在講書時候,令我旁聽。講過以後,他們就要回講,可是回講不出,尤其那位錢世兄,結結巴巴的不知說些什麽,先生常常罵他。實在當先生講書時,他並未入耳,因此心不在焉。我在旁邊,心中想道:這幾句書的意思,我倒明白,可惜先生不來問我,不叫我回講。

有一天,也是講書以後,要他們回講,他們都講得不對。先生見我在旁邊,便問我道:“你講得出嗎?你來講講看!”我便把幾句書的意義解釋了,先生大為誇獎我。誇獎我便是斥責他們,先生說:“你們年紀如許大了,反不及一個年紀小的。”其實先生講時,他們指東話西,不在仔細聽,我卻是靜聽,所以回講得出。

從此顧先生便特別注意我了,常常講書給我聽,但淺近的我可以明白,深奧的我可是不懂。這時候,我《四書》已經讀完了,就在讀《五經》。照尋常規例,是《詩》《書》《易》《禮》《春秋》,依著那個順序讀下去,但是在姚和卿先生案頭時,他就說:《詩經》《尚書》《周易》,更加使小孩子難懂,不如先讀《禮記》吧?《禮記》有幾篇較為容易明白一點,所以我那時,《禮記》已讀了半部了。

父親的意思,要教我開筆作文了,因為我《三國誌演義》也看得懂。而且見那兩位大世兄讀《唐詩三百首》,先生講時,我也旁聽。先生教他們讀時,我覺得音調很好聽,於是咿咿唔唔也哼起來了。先生也叫我買了一部《唐詩三百首》來教我讀,先讀了五律:“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高興得了不得,從睡夢中也高吟此詩,好似唱歌一般。

當時中國兒童的文藝教育初步,最為奇特,第一步就是對對子。最先是兩字對,以後便是三字對、四字對、五字對以至七字對。這其間便要辨四聲,每一個字,都要知道它的平仄聲。如果不知道,不是問先生,便要去翻字書,須要弄清楚那個字是平聲還是仄聲。對對也得辨明平仄,譬如“紅泥”對“白石”,那是平仄協調,假使“紅泥”對“黃沙”,因為“紅泥”與“黃沙”四字,同為平聲,便不協調了。

對對子到了五個字,便要成一句子,而且“仄仄平平仄”,就要調起平仄來了。這時候,也可以開始做詩了,五字一句,先做二十字,不管你通不通,謅成一首,先生便給你改正。為什麽要做五言詩呢?原來每逢考試,總有一首試帖詩,五言六韻,或是五言八韻,因此從小就要練習起來。這八股八韻的考試製度,先把兒童的腦筋,凍結起來了。

大概開筆作文,總是先做詩,後作文,這個傳統,不知從何來的。不過我在這四句詩約略可以謅成的時候,顧先生便教我作文了。作文為了預備考試起見,便要學作製藝(名曰“時文”,又曰“八股文”)。最先做“破承題”,其次做“起講”,隨後做“起股”“中股”“後股”,才得完篇。但顧先生卻不如此,他教我先做一百字以內的小論,題目也是出在《四書》上的,第一篇是《學而時習之論》。

我在顧先生案頭,很有進步,顧先生對我,也循循善誘。當時的作文,不是像現代那樣用語體文的,我至少對於文言文的虛字,算是已弄通了。大概有兩年多光景吧,這其間有個波折了。原來這位先生是張氏延請的,我不過是附讀而已。張氏老太太因為她的兒子進境很遲,說先生偏愛了我,這位老太心窄嘴碎,時時冷言冷語,我祖母聽了,便不服氣,以為她們自己溺愛,學業不進,卻遷怒人家。於是在我十三歲的春初,就拜了我的表姊丈朱靜瀾先生為師了。

顧九皋先生是一位道學家,平日規行矩步,目不邪視。他每日要寫幾行“功過格”,把每日自己的行為,為功為過,寫在一本簿子上。這本寫“功過格”的簿子,鎖在書桌的抽屜裏,不給人家看見,我們卻千方百計想去偷看他的“功過格”。有一天,他的抽屜忘記鎖了,被我們偷看了,中有一條寫著道:“今日與年輕女子作戲謔語,記大過一。”我們看了都大笑,以為顧先生是一位“迂夫子”。

自從我出了他的書房門,又過一年,他也辭館了。好像他曾經出了一次門。一直到我進學那一年,照例,要鈔考試的文章給教我作文的師長看,到他家裏,他非常客氣,將文字加圈,加上讚譽的評語,還送我到大門外。後來我為饑寒所驅,奔走在外,一向不曾去謁見先生。直到一九三一年的時候,我在南京,有一位同鄉談起說,蘇州有兩位共產黨,都是顧九皋先生之子,現在已被捕入獄了。我想顧先生是一位道學家,怎樣他的世兄是共產黨呢?如果嫌疑輕,或者可以想營救之法。因為那個時候,嘉興沈家,有一位學生(沈鈞儒先生的侄輩),也是以共產黨嫌疑被拘,我是受了沈定九之托(定九為鈞儒之兄),向陳公洽(儀)說項,托他在憲兵司令部保出來的。到了從南京回上海時,我特地在蘇州下車,訪問此事,他們告訴我:這還是前年的事,那兩位世兄,一位已病斃獄中,一位釋放出來,現在不知何往了。至於顧先生則已逝世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