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桃花塢住了約有三年多光景,我們又遷居到了文衙弄。這個地方是有一個古跡,乃是明代的文徵明,曾住在這條巷裏。文徵明的故宅,就是我們所住的那座房子的貼鄰,現在已改成為七襄公所了。因為文家住在那裏,這條巷便稱為文衙弄。我起初以為凡是官署,方可以當得一個衙字,因此那種官廳,都稱之為衙門。誰知從前卻不然,凡是一個大宅子,都可以稱之為衙。蘇州有許多巷名,都有衙字,像“申衙前”“包衙前”“謝衙前”“嚴衙前”等都是。想當初必定是姓申、姓包、姓謝、姓嚴的,在這裏建築了一所巨邸,因此就成了這個巷名了。
這個七襄公所是什麽機構呢?原來是蘇州綢緞業的一個公所。從前沒有什麽同業公會那種團體,可是每一業也有一業的公所,是他們集資建築,組織也很完密。即使是極小一個行業,他們也有公所,何況綢緞業,在蘇州是一個大行業呢?從前中國絲織物的出品,以蘇、杭為巨擘,行銷全國,機匠成千家,有綢緞莊,有紗緞莊,分門別類。這個七襄公所,就是綢緞業的公所,七襄這個古典名詞,就由此而來的。
文徵明的故宅,怎麽變成了七襄公所,這一段曆史,我未考據。大概是在太平之戰以後的事,因為裏麵的房子,都是新修葺的。裏麵卻有一座小花園,有亭台花木,有一個不小的荷花池,還有一座華麗的四麵廳。因為我們住在貼鄰,又和七襄公所的看門人認識,他放我們小孩子進去遊玩。除了四麵廳平時鎖起來,怕弄壞了裏麵的古董陳設,其餘花園各處,盡我們亂跑。
七襄公所有兩個時期是開放的,便是六月裏的打醮,與七月裏的七夕那一天,致祭織女。打醮是大規模的,幾十個道士、三個法師、四個法官,一切的法器、法樂,都要陳列出來,這個道場,至少要二天,有時甚至五天、七天。裏麵還有一座關帝殿,威靈顯赫。七夕那天致祭織女,在初六夜裏就舉行了,拚合了幾張大方桌,供了許多時花鮮果,並有許多古玩之類,甚為雅致。織女並沒有塑像,我記得好像有一個畫軸,畫了個織女在雲路之中,衣袂飄揚,那天便掛出來了。這一天,常有文人墨客,邀集幾位曲友,在那裏開了曲會的。
七襄公所荷花池裏的荷花,是一色白荷花,據說:是最好的種,不知是哪個時候留下的,每年常常開幾朵並頭蓮,惹得蘇州的一班風雅之士,又要做詩填詞,來歌詠它了。所以暑天常常有些官紳們,借了它那個四麵廳來請客,以便飲酒賞荷的。
這時候,我家有個小小神話;有一天早晨,祖母向母親說道:“昨夜裏做了一個夢,有人請我吃湯包,不知是何意思?”母親笑道:“這有什麽意思呢?前幾天,不是皋橋堍下新開一家湯包店嗎?我們明天去買兩客來吃。”婆媳兩人,也一笑而罷。誰知那天下午,七襄公所的看門人,把我送還家裏,好像一隻落湯雞。原來我到他們花園裏去玩,見荷花池裏有一隻大蓮蓬,足有飯碗口大。我想采這隻大蓮蓬,跌入荷花池裏去了。幸虧看門人拉起來,雖不曾受傷,但全身衣服,都濕透了。當母親給我換衣服的時候,祖母說道:“哎呀!對了!湯包!湯包!不是姓包的落了湯嗎?準是觀世音菩薩來托夢了。”
我家遷居文衙弄時,房東張氏,為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太太,她已孀居了,有子女各一。我們住居在樓上三大間,甚為寬暢,兼有兩個廂房,張家住在樓下,而樓下一間客堂,作為公用。此外他們還有旁屋,也是出租給人家住的,但留下一座大廳,是不出租的。門前租一裁縫店,那就不需要看門人了。大概這位老太太,除了一些儲蓄之外,便靠收房租也足度日了。
她的那位女兒,年已二十三四了,小名喜小姐,讀過書,人家說她是才女。不過當時蘇州一個女孩子,到了這個年紀,還未出閣,人家便要說她是老小姐了。但這位小姐,卻還未許配與人,當然姿色是差一點,但也不十分難看。終日躲在房裏,不大出來,有一部木板的《紅樓夢》,據說顛來倒去,看過幾十遍了。我那時還沒有看過《紅樓夢》,很想借來一看,但是父親不許,他說:“你這年紀,看不得《紅樓夢》。”我這時,卻也莫名其所以然。
她的那位兒子,比我大三四歲,後來我附讀在他們所請的先生那裏,我就和他同學了(從前又叫作“同窗”)。他的名字叫禹錫,與唐代詩人同名,為人倒也懇摯,就是不大勤學。這位我的同學而又是房東,在我五十多歲的時候,忽然又遇到了他,四十多年未見麵,他這時是上海德國人所開的西門子洋行的職員。
在這個時期,我的那位顧氏表姊出閣了。這位表姊,從三歲起,一直就在我祖母身邊,因為我的顧氏三姑母,在她三歲時,便故世了。因此那位表姊,是在我家長大,而我們對她,也像胞姊一樣。現在她出嫁了。從祖母起,我們全家,對她都有依依惜別之情。
她的夫家姓朱,我那位表姊丈朱靜瀾先生(名鍾瀠)後來是我的受業師,以後常要提起,這裏暫且不說。但我那位表姊出閣時,她繼母也已故世,家裏僅有父親一人,他究竟是男人,而且住在店裏,不常歸家。所以表姊歸寧,也常常回到外祖母家,即是我家來,而這位朱姑爺也隨之而來,好像是我家女婿一般。
那時我已十歲了,父親因為自己幼年失學,頗擔心於我的讀書問題。可是他在我們遷移到文衙弄的時候,早已探聽得房東張家是請了一位先生的,這位先生是很好的,於是就預備遷移過去後,就在那裏附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