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歲以前,蘇州有什麽娛樂呢?就記憶所得,略為述之。

第一,我就要說戲劇了。當時蘇州的戲館,城內隻有一家,在郡廟前,就是上文說過,父親帶我去而適逢忌辰的那一家,專唱昆劇的。城外也有一家,在閶門外的普安橋,那是唱京戲的。這兩家戲館,都不是常年唱戲的,有時唱戲,或兩三個月,便即停止,或另一個戲班來上演了。

當時蘇州有一個禁令,城裏隻許唱昆劇,不許唱京戲,所以京戲到蘇州來,隻許在城外普安橋那個戲館裏唱。蘇州當時的戲劇,以昆劇為正宗,其餘所謂京班、徽班等等,都好像野狐禪、雜牌軍一般。而且當時城內城外,好像分了兩個疆界,城裏是要整肅的,不能五方雜處,城外就可以馬馬虎虎一點了。

唱昆戲的都是蘇州本地人,縉紳子弟,喜歡拍曲子的很多,有時也來一個“爺台會串”(又叫作清客串),哄動城廂內外,真是萬人空巷。京戲在蘇州,卻沒有那種盛況。京戲大概是從上海來的,也有從各方來的,他們所謂外江班,到蘇州來打野雞的。昆劇為士大夫所欣賞,從不加以禁止,京戲則有時要加以取締了。京戲中有許多如《賣胭脂》《賣絨花》《打櫻桃》《打齋飯》《小上墳》《**湖船》等,官廳目為**戲,便禁止不許唱了。(按:從前無警察,所謂官廳者,指縣衙門而言。)

除戲劇而外,蘇州最流行的是說書。說書分兩派,一派說大書的,稱之為平話,隻用醒木一方,所說的書,如《三國》《水滸》《嶽傳》《英烈》《金台傳》之類;一派說小書的,稱之為彈詞,因為它是要唱的,所以有三弦、琵琶等和之,所說的書,如《描金鳳》《珍珠塔》《玉蜻蜓》《白蛇傳》《三笑姻緣》之類。這些大書小書,我都聽過,但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兒童,都是喜歡大書,不喜歡小書;因為大書是描寫英雄氣概,小書隻是扭扭捏捏,一味女人腔調而已。

書場都是附設在茶館裏,但也有獨立的。我們去聽書,每人花十餘文,而且他們還給你茶吃。書場有班老聽客,他們是天天光臨的,聽得有了癮了。像我小的時節,不過零零碎碎,斷斷續續,東鱗西爪,跟著大人們去聽一回兩回罷了。但是在新年裏,不讀書,也有跟著大人們連聽十幾回的。那種的書場,或大書、或小書,每次隻說一檔書,沒有像後來上海那般書場,每一場有四五檔書的。隻是到了年底說會書,也常有四、五檔,這正是盛況空前。

說書名家,我所聽到的,有馬如飛的《珠塔》(那時我年紀很小,不大記得),顧雅廷的《三笑》,王效鬆的《水滸》,王石泉的《倭袍》,金耀祥的《金台》等等,不過都是零零落落,或隻聽到兩三回。有的是在人家有喜慶事,在堂會上聽到。從前上等婦女,不上書場,但也並不禁止,偶有一二,大都年老婦女,男女座位,也是要分開的。婦女們聽書,大戶人家,往往有長堂會,每天到她們家裏來說書的。

戲劇說書之外,還有什麽“曲局”與“清唱”。“曲局”者,也是人家有喜慶事,聚幾位平時喜歡唱曲的人,同時會唱,以示慶祝之意,主人則備盛筵以餉客。“清唱”者,雇一班專門清唱的人,唱唱說說,語多發噱,名之曰“攤簧”。兩者有所不同,就是一雅一俗而已。

雜耍中有一種蘇人稱之為“戲法”,即今之所謂魔術。戲法有兩種,一種是文的,一種是武的。文的藏物於身,說說笑笑,忽然一件一件的,從身上搬運出來,有玻璃十八件,各種各樣物件。我曾見從身上搬出一大壇酒的,足足有五十斤。又曾從身上變出一個十四五歲童子,真不知他如何藏法。武的有飛水、飛碗、吞劍、吐火之類的種種技術。人家有喜慶事,以娛來賓,則取文的,以求雅馴。至於武的,不免劍拔弩張,大概在廟會場上,可以時時見之。

更有一種號為女說書者,他處未見過,惟蘇州有之。每於冷街僻巷處,門前貼一字條,上寫“某某女先生,彈唱南北小調,古今名曲”的字樣。起初隻是一二盲女,賣唱度日,隨後即有非盲目之青年女子,亦作此生涯。既而更有秀麗出眾的人物,亦出現其中。人家有小喜慶事,往往招之使來,唱唱各種小曲,婦女們喜聽之。若是盲女,從吃夜飯來,到半夜回去,不過八百文,或至一元;倘非盲女,則須三元左右;如為出眾人物,或令之侑酒,以至天明方散,則須加倍還不止。惟此種女說書,紳士人家,概不請教,以其不登大雅之堂呀。

我的對於戲劇、說書、歌唱、雜耍等等,每在親戚喜慶人家,所見為多。因為我家雖寒,親戚中頗多富豪。他們每逢有喜慶事,常接連數日,有些娛樂、戲劇則有堂會,以昆戲為主,亦有唱“髦兒戲”者,乃是女班子也。那些富貴人家,都可以臨時搭起戲台來,婦女亦可垂簾看戲。說書名為堂唱,往往連說幾天。其他歌唱、雜耍,每遇宴慶,亦必招致。

再及低級之娛樂,則在城中心之玄妙觀內,各種都有。如露天書、獨腳戲、說因果、小熱昏、西洋鏡,那些都是屬於文的。其他如賣拳頭、走繩索、使刀槍、弄缸弄壇,那些都是屬於武的了,因此蘇州的玄妙觀,可稱為兒童的樂園。

其次便是街頭娛樂了,也為兒童所歡迎。街頭娛樂最普通者有兩種:一為木人頭戲,演者挑一擔,擇街頭略空曠處,敲起小鑼,兒童群集。他就用扁擔等支起一個小戲台來。一為猴子戲,山猴子演出種種把戲,召集街童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