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除居住在東方飯店外,也曾租屋居住。其地在宣武門內一條胡同,叫作“鐵門”,那是他們新起的一個名字,覺得甚怪。記得佛家有“鐵門檻”的話,這裏卻叫作“鐵門”,不知何所取義。這條胡同是新造的,全仿上海的裏弄格式,曲曲彎彎的裏麵有十餘所房子。雖然那條胡同是仿上海裏弄式的,裏麵的房子卻仍是北京式的,一律是小型四合院。北京的房子,有大四合院,有小四合院,鐵門是小四合院,可也有北屋三間,南屋兩間,東、西屋各兩間,門口還有一個小門房。北京很少樓房,都是平屋。

這種房子怎樣的支配呢?大概北屋三間是主人家所住,又稱之為上房;對麵南屋兩間,作為會客之用,或者做一個小書房。東屋做廚房,西屋可以做傭人室,這樣就可以成為一個小家庭了。中間是一個庭心,也不讓它空閑,有的是築一座花砌,可以讓你雜蒔花木;有的是裝了兩條石板凳,搭了幾層花架子,北京人喜歡盆栽,親手灌溉,顧而樂之。我住的這所屋子,是鐵門進去的第三所,門牌就是第三號。房子是新造的,沒有人住過,牆壁都是雪白的。窗是所謂和合窗,都是紙糊的,中間鑲嵌一方玻璃,那時北京的窗戶,都是如此。可是鐵門有兩事占勝了,一是電燈,一是自來水。這因為那是新造的屋子,若北京那些舊房子,還是沒有的呢!

電燈沒有的時候,怎麽辦呢?那已是流行火油燈了,這東西既肮髒而又危險。至於自來水沒有的地方,他們都是買水度日,每天要用幾桶水,自有人送來。我這屋子,既裝有電燈線,又有了自來水管子,並且是新造的,租金不過十三四元吧,與北京老房子比較,也算是高價了。有了房子,就要家具,我們蘇州人的俗語,稱之為“屋肚腸”,“屋肚腸”是不可少的,於是我便向木器店裏,購買了幾件家具。北京的木器店,也很不差呀,我覺得比上海的木器店好,上海的木器店,一味仿洋式,而偷工減料,不切實用的,北京的木器,倒是堅實而精致的。我購買了一張木床,他們北方人是睡火炕的,我們南方人哪裏睡得慣?我又購買了一張小書桌,一個小書架,這是我的工具,差不多晨夕不離的。其餘有些桌椅雜物之類,我都向北京有正書局借用的。說起北京有正書局,我又有插話了,原來狄楚青當時開辦有正書局,不獨上海有,北京也有。他是以報館與書店並駕齊驅的,他是老北京,又是才人、名士,在北京的交遊很廣。所以上海的老報館,如《申報》《新聞報》,北京都沒有分館,《時報》一開辦就有分館了。北京的有正書局與《時報》分館,當然成為一家,就有多少便利,上海有正所印行的各種孤本書籍,都是從北京來的,即如戚蓼生的八十回紅樓夢,也是如此。我與北京有正的蔣先生很相熟,鐵門的房子,也是由他介紹指引得來的。

我為什麽不住旅館,而要另找一個房子居住呢?實在東方飯店已經住得很膩了。最討厭的是天天吃西餐,這種所謂外國大菜,做得好,偶爾吃一餐兩餐,也還覺得有味,那樣天天吃一成不變的西餐,真是倒足胃口了,其他旅館裏有種種不舒服之處,筆難盡述。我自從脫離《時報》以後,來作北京之遊,一則因久居上海,北京尚未到過,來此換換空氣。二則上海朋友來北京的已多,他們都有職業,我不是可以閑**的人,遇有機會,也想謀一職,而又不願意鑽入官場中。林康侯、楊蔭孫幾位老朋友,都勸我不可小就,慢慢地來。但久居旅館,也不是事。還有一個理由,我有一位女友,她要從南京到北京來。

部署既定,我乃雇用一男傭人,名張福,以其能燒飯、做菜、做北方麵食,實為一普通廚子,那就既不受西餐的侵襲,也不必時常跑小館子,打遊擊戰了。

自從定居了鐵門以後,有許多朋友知道了,時來見訪。後來方知道張恨水也住在這條胡同裏,我住在前進,他住在後進。他的朋友去訪他,卻也是我的朋友,先來訪我。不過我們兩人,這時還不相識,直到他後來到上海後方見麵哩。那時在鐵門訪我的,有一位特客,乃是荀慧生(藝名白牡丹),他豐神俊美,姓了荀,不愧有荀令風儀。我本來不認識他,是一位南京朋友舒舍予(不是寫小說的老舍),陪同來的。因此我在當時所謂四大名旦之中,梅蘭芳、程豔秋、荀慧生,三人都認識,隻有尚小雲不認識。

我又想起一件事了,當梅蘭芳第二次到上海時,送了我一頁他自己畫的扇麵,畫的是花卉,落了他的款。這一回我到北京,帶了這扇麵去,因為一麵是空白,也就請他再寫一寫。蘭芳很坦直,看了便說:“這不是我畫的。那一次到上海來,大家商量送些什麽與你們諸位,因請人畫了十幾頁扇麵,好似記得嚴獨鶴、周瘦鵑等諸位先生,也每人都有一頁的。我不敢欺騙您,過幾天,我給您親筆畫一頁就是了。”我謝謝他,我深讚他的以坦白誠摯待人。這幾天來,荀慧生來訪我,我知道他在習字,就取出這個扇麵,請他在背麵寫字,他不敢寫,他說:“我的字惡劣,遠不及蘭芳寫得好。”我說:“不管它,你拿去寫就是了。”後來他寫了一段《洛神賦》的小楷,雖然拘束得很,也還工整。我配以扇骨,攜以出門(從前夏天出門必攜扇),不知在何處,那扇子卻失蹤了。

記得我移居鐵門的時候,正在初夏天氣,在北京正多遊觀的地方,可是我許多地方都沒有去(故宮是否已開放,不記得了),長城也沒有去(那時去長城沒有現在的便利),頤和園卻去過三次。到那種地方去,第一要有遊伴,第二要有興趣。我在北京的朋友,大家都有職業,誰有閑工夫,陪你去遊玩呢?也有許多好遊的人,不必要人陪,自己可以獨往獨來。但是我卻是疏懶成性,與其一個人去尋幽探勝,不如在家裏靜坐看書了。

不過有一個地方,在那長日無聊的時候,我卻是常常去的。這在當時的名稱,是中央公園,後來又改名為中山公園了。

中央公園有好幾個茶座,供人啜茗消遣之所。一處是叫作“春明館”,一處是叫作“長美軒”,又有一處的名次較特別,喚作“柏斯馨”。這三處茶座,每處僅有一間屋子,而且比鄰而居,但茶客卻是大有分別的。我先說“春明館”,它那裏的茶客,都是年齡很大的,大概是所謂老北京,蒼顏白發,沉默寡言,似乎都是飽經世故的人。再說“長美軒”,它那裏的茶客,卻以中年人為最多,有幾位茶客每天必到的,有幾個桌子上,設有棋盤棋子,“長日閑消一局棋”,他們也是歡迎的。我見許多新聞界的人,都在此作茶敘,上海申報館北京通訊員秦墨哂,也常在此做棋客。

至於“柏斯馨”,那是更熱鬧了,凡是上海來的人,以及東南各地方新來的人,無論男女,如到中央公園來,一定到“柏斯馨”。為什麽叫作柏斯馨呢?原來中央公園的柏樹是出名的,都是數百年前之物,它那裏正是古柏參天,濃蔭蔽日,但這個茶座不稱館,不稱軒,而稱曰“柏斯馨”,覺得有點奇怪。後來忽然想起來了,記得《詩經》上有“鬆柏斯馨”一句,他像作八股小題文的搭截題一般,因此地無鬆隻有柏,便去掉了“鬆”,而成為“柏斯馨”。(國民黨北伐以後,中央公園改為中山公園,柏斯馨個名字也改了,改了什麽名字,我未去過,也就忘了。)

我的朋友楊潛庵(常熟人,楊雲史之弟),有詩詠之曰:“春明館聚老人星,長美軒中髯尚青。茗座也分三部落,朱顏紅粉柏斯馨。”真是如此的景象。但我到中央公園去,總是坐到柏斯馨的茶座,因為在那邊,總有幾個熟人,一見了總是打招呼:“這裏來!這裏來!”柏斯馨那邊男女雜坐,太太小姐一大群,於是引起了胡同裏姑娘也來了。它生涯發展,屋子裏不能容納,於是廣設了露天茶座。好在北京地方在長夏時間,雨水極少,像這個夕陽掛在林梢,涼風披拂時候,鶯鶯燕燕,相率而來。茶博士格外殷勤,每一茶桌上,添設了瓜子、花生,以及糖果之類。這個露天茶座愈加擴大,本來春明館、長美軒,也各有其室外空場地盤,但它們僅守其室內保守主義,而柏斯馨以越級茶座的聲勢,便侵越過來了。

中央公園另一個茶座,喚作“來今雨軒”,這是另一部分人集會之地,以學人政客為多,不與柏斯馨一班人同流合汙,以示高傲。中央公園裏麵就是少什麽可以飲食的小館子,大概當時規定的,表示清潔,免使喧嚷吧?

我有幾位好酒的朋友,公園散出來,都是訪尋酒家,常邀約了我同去。這些都是熱酒店,喝紹興酒為主,是南方人來開設的。我的酒量很窄,紹興酒隻能喝半斤,適可而止,若要喝至十二兩,便有些酡然了。雖是熱酒店,上海和蘇州不同,北京又和上海不同。北京酒店的喝紹酒,以碗計,不似蘇滬的以壺計,一碗就是四兩,四碗就是一斤,量高者可喝十餘碗,我隻能喝兩碗,所謂淺嚐即止耳。

據好飲的朋友說:北京的紹酒,比上海的為佳,我也覺得似為醇厚,本來從前紹酒之名,曰花雕(因酒甕上雕花),曰京莊(裝入京都,用以入貢的),此種掌故,酒徒都能言之,我沒有考訂過,近來紹興酒又有許多名詞,從前的名詞,又要說它有封建氣息了。北京的名點,我也吃過不少,什麽蘿卜絲餅、千層糕等等,都已忘卻,但我覺得總不及我們蘇州故鄉之佳。北京也有稻香村茶食店,當然是冒牌,但他們什麽檀香扇、麻將牌等也賣,竟成了蘇州土產公司。北京也有許多忌諱,譬如在食物中,忌說一個“蛋”字。南方人常吃的“炒蛋”,他們稱之為“攤黃菜”,我們常吃的“水鋪雞蛋”,他們喚作“臥果兒”,這三字不知何所取義,總之菜肴中遇到有蛋字的都避去。問他們是什麽緣故呢?說:蛋字是罵人。北方人罵人,就是昏蛋、渾蛋、王八蛋,不絕於口呀!

北京的路政不修,已有好多人在筆記上提及了。有某君說:北京的道路,晴天像香爐,雨天像荷花缸。因為晴天滿路都是灰沙,一到雨天,便滿地泥濘,深入幾寸了。北京人當時懷舊思古之心,牢不可破,什麽事物,都以越舊越古為好。商店裏的宣傳品,動輒以百年前的老店為號召,所以他們雖生意已十分興隆,門前的招牌,破壞不堪,也不肯更換。前門外大柵欄許多大商店,門前就是一條溝,溝的外圍方是路。溝久不修,日積月累,也漸高了,幾與店門看齊。有時溝中糞穢,直衝至店門以內,而他們也不肯修治。問他們為什麽呢?說有關本店風水,名為“黃金入櫃”。這不是我亂造謠言,當時實有此景狀,直要到“解放”以後,新中國破舊立新,方才改革了吧!

我於這些大柵欄、廊房頭條的大商店,都不曾去過,我最怕是買東西,尤其是那種討價還價的貨品。但是有一種賣帽子的商店,我卻就光顧了好幾次。北京天氣冷,一到了冬天,人人都戴起了皮帽子。在前清時代,那些官老爺們,一天到晚,官服不離身,穿了皮的官服,就要戴皮的官帽。而且還有品級的製度,要幾品以上,才可以戴貂帽,你若差一點,對不起,都老爺(禦史)就參你一本,說你僭越了。你們看翁同龢的日記,到了冬天,必定記上一筆今天穿什麽皮衣服,這不是浪費筆墨,很有關係呢。辛亥革命以後,這種製度都改革了,可是革去了製度,革不去皮帽子。為什麽呢?這是實用呀,不是虛文呀,換湯不換藥,官帽變成了便帽,皮帽子一時又摩登起來了。

皮帽子有種種型式,有三瓦塊、四瓦塊、敞口、平頂、安昆帽、拉虎帽許多名詞,我也莫名其妙。質料則有獺皮、貂皮、海虎、玄狐等等,我也不能悉舉其名。這種皮帽子,漸漸自北京流行到上海,但上海帽子店,未能如北京所製的精妙。我去北京,見到有型式新異的必買一頂。但我不善購物,必約了邵太太湯修慧同去,因為她最內行、最精明、最熟悉,這一帶的大商店,差不多都認識她。我有一頂獺皮而平頂的,形同僧帽,戴了它已經十年,微有破損,愛其溫暖,終未棄去,古人詩句雲:“破帽多情卻戀頭”,真有此情景。

後來我看見許多俄國人,都戴這種皮帽子,方知道這是從歐化而來的。還有一種帽子,是用絨線織成的,有棕色的,有黑色的,戴了隻露出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以之禦風雪,可以奪中國舊時風帽之席。這種帽子,名之曰“羅宋帽”(從前上海一部分人,呼俄國為羅宋,呼美國為花旗,呼德國為茄門),這種羅宋帽,已風行於中國全國,以至於今,既而上海就有羅宋大菜、羅宋湯,自北而南,口碑載道。可知雖一物之微,你細加推想,也大有意義存在其中,但是我們中國人,卻是大度包容,習焉不察呢。

我寫了許多在北京瑣屑的事,遊騎無歸,現今忙收筆再說到鐵門。我在鐵門這屋子的租期是一年,實在隻住了九個月,還有三個月,我回到南方去了。那好像已是冬天了,我送我的女友回南京,我自己則到上海去過年了。到了明春,我再到北京來,那時北京的氣氛更壞了,不但是紛亂,而且是險惡了。和北京的幾位老朋友談談,他們都是橫點頭,我也不想在北京居住了。

回到鐵門的屋子裏,我這個雇用的仆役而兼廚子的張福,為我看家,此次主人回來,顯然表示歡迎。誰知這個老實人,也大拆其濫汙,趁我不在時,招留了一個野女人在家,作為雙棲之計。我的所有家具器物,自然由他們享用,我留在那裏衾枕臥具之類,幸虧鎖在一個小木櫥中,而我的一張木床,一定是他們的大舞台了。他們粗心大意,還留著一張該女人的照片,在我書桌的抽鬥裏,是一個將近中年的北方婦人,但決不是張福的妻子,因為他受傭的時候,曾說過他沒有老婆的。我不曾譴責他,我想此番來,房子也要退租了,傭人也自然解雇了,這些事也不必再問了。我多發給一個月工資與他,把他遣散了。

所有在有正書局借來的家具,仍還給了他們。不但如此,我在這一年中也陸續添置了些輕便器具,除廚房用具,我給了張福外,一總送到有正書局,名為寄存,但從此一去不複返了。那時北京的形勢愈惡,有上海來就職的許多朋友,也都南歸了。我這一回離開了北京後,再沒有來過。以後北伐軍興,國民政府成立,北京便改稱為北平了。解放以後,又恢複了北京的名稱。我以待盡之年,衰病侵尋,北望燕雲,彌深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