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有一時期,我常往梅蘭芳家中遊玩。我記得他那時是住在無量大人胡同,他那裏家中是賓客不斷的,我們到他那裏去時,不必通報主人,主人家也不來陪客,所以綴玉軒中,常常是賓朋滿座。我常說:有古人的兩句詩,可以形容它。哪兩句詩呢?就是:“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有時蘭芳為了戲劇上的事忙著,或是他要練習,他是勤於練習的,我們也不去打擾他。甚至他已出門去了,我們幾個熟朋友,仍在那裏談笑自若,我又掉了《陋室銘》中兩句文詞道:“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但是蘭芳那時總是在家的日子多,難得出門的。

我在他的家裏,認識了許多朋友,如李釋堪、馮幼偉、齊如山等諸位先生,都是第一次見麵。像羅癭公先生卻是先已認識,而且他也難得到梅家來的,況且他已有了程豔秋,別樹一幟了。還有張聊止,他在上海時,早已認得的,其餘諸人,都已忘卻了。可是梅蘭芳到底是一個伶人,想起來應該有伶界朋友,彼此往來,但我在那裏,一個也沒有見到,隻有一個姚玉芙,是蘭芳的徒弟,也是他的配角。梅與姚雖是師徒,蘭芳的視玉芙,有如兄弟。譬如配起戲來,有兩個旦角的,一正一副,梅正而姚副。如《遊園》的梅為杜麗娘,姚即是春香;如《斷橋》的白素貞,姚就是小青;諸如此類的甚多。後來姚玉芙不大演戲了,卻為師門管理一切,在家庭間竟如一總管,在業務上乃如一經理人。

談起姚玉芙,卻有清末民初小小一段掌故,原來他本是學唱須生的,在韻秀堂為子弟,身世孤寒。當辛亥革命之前,班子解散了,他也隻得辭別師傅,別尋門路。年紀不過十五歲吧?沒有家庭,無所棲止。有一天,有一位他們唱戲的老前輩,對他說道:“阿順(因為他的小名叫阿順)!你既沒有地方可以棲止,我可以介紹你到現在民政部大臣趙秉鈞趙大人那裏去。他是袁宮保手下第一等紅人。他那裏場麵闊綽,用人很多,也不在乎多你這一個人。你要乖巧靈活些,說不定碰到什麽機會,總比了現在失業強。你要有意,我給你說去。”

姚玉芙道:“我到他那裏去做什麽呢?當仆人,當書童嗎?想我當時出來學戲,原是想習成一藝,可以自立,要是到那些做官人家去當一個小當差,不是太辱沒了嗎?”

那唱戲的老前輩道:“話不是這樣說的,在這亂糟糟的時代,咱們要抓機會,碰運氣。說不得是大丈夫能屈能伸,譬如你唱須生,皇帝也要扮,老家人也要扮,當個仆役,有什麽關係。‘英雄不怕出身低’,咱們的戲裏,不是常有那種事嗎?”姚玉芙想到一身孤露,到處飄零,不走這條路,到哪裏去呢?沉吟了一下來,也答應到趙家去了。

到了趙宅,趙秉鈞正躺在煙榻上抽大煙,他是一個對於鴉片有大癮的人。家人們把姚玉芙引進了,他也不管,抽足了大煙,才把姚玉芙瞧了一眼,便問道:“你能做什麽的嗎?”姚回答道:“會唱戲。”趙秉鈞鼻子裏嗤了一聲道:“人家鬧革命,正忙得要命,誰有閑工夫來聽戲呢?”姚玉芙一想:“好了!這事算吹了!”恰巧趙秉鈞自己裝的煙鬥上,一個煙泡掉了下來,姚玉芙手快,連忙給他在煙盤裏拾了起來。趙秉鈞靈機一動,便問:“你會裝煙嗎?”答道:“會!”原來他在學戲的時候,就給他的師傅燒煙的。趙秉鈞就把手中的煙簽遞給他,便道:“好!那你就留在這兒吧!”

姚玉芙自從進了趙宅,因為他機警靈敏,所以上下都歡迎他。又因為他每天和主人裝煙,總是個親近主人的人,也不敢輕視他。趙秉鈞的家庭,有一個缺陷,他的正式太太,既沒有公子,還有一位山東太太,也沒有生育,隻螟蛉了一位少爺,卻和趙秉鈞不大合式,見了他就生氣。所以家庭之內,甚不圓滿,忙了一天,回到家裏,隻覺寂寞寡歡。惟有與阿芙蓉為緣,猛抽大煙,因此那煙癮越抽越大了。現在有了個裝煙的人,有時也和他談談說說,以解無聊。趙秉鈞有許多密切的朋友,談論公事私事,都在煙榻上周旋。他的親信的屬員,回公事,做報告,也在煙榻之旁。從前抽大煙的人以為一燈相對,思潮便奔湊而來,集中在一起了。

這時候,他們的家人,如不呼喚,例不進來的。隻有那個阿順,為了要給主人裝煙,不能離開,也不用避忌,因為他還是一個孩子,懂得什麽呢?阿順也很乖覺,他從來不開口,隻聽在心中,可是他很能鑒別人材,知道某人是哪一個路數,某人是哪一種流品,見得多了,難逃他一雙慧目。趙秉鈞在客去高興的時候,也和他講講那來客是何人,姓什名誰,官居何職,他來見我有什麽宗旨。

不高興的時候,也就默默無言,在煙榻上瞌睡了。但他是袁世凱手下第一等紅人,所謂能者多勞,因此無論什麽人,都要找他說話,無論什麽事,都要由他手裏經過,因此車馬喧闐,其門如市,別說在京城裏向來奔走的人,便是從南方來投效遊說的各處青年,以及東西洋留學生,凡是來求見袁世凱的,都要先見見趙秉鈞方為合式。

有一天,趙秉鈞從早晨起來,見了一排客,都是南方來的那班青年學生,廣東、福建、江蘇、浙江的人,尤為多數。他們的言語之間,大半都挾著革命宗旨,他把他們敷衍了一陣子,說著許多恭維的話去了。到了下午,又來了一排客,也是南方來的少年誌士,他又把他們敷衍走了。這兩次客會了後,急忙忙坐了馬車出去,上衙門,辦公事,還得到袁世凱府第報告一下。幾處地方一兜,早覺得酸眼塞鼻,嗬欠連連,抵擋不住這鴉片煙癮已上來了。

回到家裏,一疊連聲地叫:“阿順裝煙。”阿順早已把四五杆煙槍,什麽湘竹槍、象牙槍、甘蔗槍、檸檬槍,都是幾十年的老槍,一齊滿滿地、高高地裝好了。銀煙盤擦得雪亮,廣東式的高玻璃煙燈點起,另外一個景泰藍煙缸裏,打好了三四十個似小蜜棗一般的煙泡,等候著他。趙秉鈞脫去馬褂,便向煙榻上一橫,他一麵吸,一麵裝,周而複始,一排槍,一排槍地遞過去,一口氣要吸了二十餘筒,漸覺得骨節通靈,精神抖擻;漸漸地便覺得神清氣爽,有說有笑起來了。

姚玉芙見他今天似乎很高興的樣子,便也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亂說起來,他又歎起苦經來了:“我一天到晚要見許多客,你說累不累,他們都是有誌青年,特來見我,我不能不見。”姚玉芙道:“今天來見您的,大半都是穿西裝的,我猜都是出洋留學生吧?”趙秉鈞道:“怎說不是?你也瞧出來了。”姚說:“他們穿了西裝,都已絞了辮子了吧?”趙秉鈞道:“穿西裝怎能不絞辮子?現在絞辮子的已經很多,再過幾天,說不定大家都要絞辮子呢。”姚道:“我瞧絞了辮子,倒覺便利,不過總得穿西裝才行,不然,長袍短褂,背後沒有一條辮子,似乎不大好看。”趙秉鈞道:“將來看慣了,大家都是這個樣子,便也不覺得什麽了。”

說到那裏,他忽然道:“我且問你,你瞧我今天見了這許多南方來的誌士,招待他們,可算得殷勤嗎?”姚玉芙一麵裝煙,一麵隻是微笑不語。“你笑什麽?難道我的話不對嗎?”趙秉鈞責問他,他又搖搖頭,既而笑道:“要我說嗎,您別生氣,您不過敷衍他們罷了,您的許多話全是假的。”趙秉鈞聽了這話,不覺為之一怔,便道:“怎麽說我的說話是假的?你且說個理由來。”姚玉芙道:“這誰也瞧不出來,您隻是隨機應變,對於什麽人,便說什麽話,隻要對付過去就是了,又何必認真呢?”趙秉鈞聽了,默然無語,尋思這小子卻有如此眼力,平日我見他不聲不響,無所顧忌,誰知他口雖不言,胸中明白。可是我這裏來客很多,還有許多機密事件,未便外泄的,這些計謀,都是在煙榻上籌劃的。他又是日伺煙榻的人,小孩子家口沒遮攔,泄漏出去,可不是玩意兒呢。

過了幾天,趙秉鈞便借著一件事,說他做得不對,不叫他在煙榻旁邊燒煙了。那個時候,正是袁世凱重行出山,召集進京,任命為內閣總理大臣的時候,趙秉鈞便是民政大臣,大家知道他是最接近袁的人,未見袁世凱,先要見見趙秉鈞,大有專製時代的兩句話:“未去朝天子,先來謁相公。”南方誌士,東、西洋留學生,胸懷革命,也覺得要推翻清朝,非袁世凱不可。但是不能直接見袁,也不能坦白說出自己的意思,可是趙秉鈞,卻隨便什麽人都見。所以這些南方人士,到北京來直趨其門,至少也可以探探局勢,聽聽口氣。誰知道秉鈞和他們一味敷衍,也探聽不出什麽來。

原來趙秉鈞初到直隸(今河北)的時候,隻是一個小小的典史,不知如何為袁世凱所賞識,一帆風順,從一個縣尉曆保至道員,充天津、保定巡警總辦,他也福至心靈,交遊很廣,擘畫井然,直到了前清的巡警部設立時,袁已舉薦為右侍郎了。到袁世凱開缺下野,他也以原品休致。此番袁氏出山,第一個就是保他做民政部大臣,把個警權先抓在手中再說。所以趙秉鈞不但是袁世凱的爪牙,也是袁世凱的心腹了。此番和姚玉芙無聊閑言之中,卻被那個十五六歲娃兒,窺破他的行藏,他卻戒懼起來了。姚玉芙也覺得那天的話,不該是如此說的,這個地方,也是危險所在,我還是離開為佳,去找羅癭公羅老爺去吧,他老人家是最肯提攜人的。

那羅癭公是廣東順德縣人,曾任郵傳部郎中,大學堂教習,公餘課暇,卻最喜聽歌觀舞,常以改良中國戲劇自任,所以他和一班伶界中人最為接近,人家也都來就教於他。姚玉芙出了趙宅的門,便來尋羅癭公,記得他是住在草廠頭條的廣東會館的。就出了前門,到廣東會館來,見在路口一個宅子,是低窪下去的,門前兩個石盤陀,上麵一塊橫匾,是白地黑字,寫著“廣東會館”四個大字,不知時哪一位名家手筆。到了那裏,從門房裏走出一個花白胡子的長班,問是找誰?說是找羅癭公羅老爺。長班便領了姚玉芙進去了。

這一座是一並排三間的書室,滿壁琳琅,都是些書籍、字畫。此外有些古玩、石刻之類。羅癭公還認得姚玉芙,便問:“我聽得人說,你不是在西堂子胡同趙家趙智庵那裏嗎?”姚玉芙道:“是的!我現在已經出來了。”便詳述了一切情形,又說:“我從前出來學戲,原希望學成一藝,為將來糊口之計,何必到權門去,充當一個賤役呢?”羅癭公暗暗稱讚他有誌氣,便說:“你的主意很對,人隻要有一藝之長,就可以自立。像趙秉鈞現在雖炙手可熱,可是他行險僥幸的事很多,陰謀詭計的也不少,如你所說,確是一個危險所在。不過現在唱戲也不是這個時代,許多班子,停的停了,散的散了。你如有誌,年紀也還輕,不如進學堂去讀書,你以為如何?”

姚玉芙道:“難得羅老爺如此熱心栽培,真是感激無地。隻是我已過了讀書年齡,隻怕進不去學堂。”羅癭公想了一想,說道:“有個匯文書院,卻是外國人辦的教會學堂,你不妨到那裏去專習英文,可知現在及將來,外國文總是少不了的,你要是精通了,不愁將來沒有一個職業。好在匯文書院可以住宿,你不必在外麵再找住居的地方了。”於是姚玉芙便進了匯文書院。但是姚玉芙進這個教會學堂總覺得不慣,而英文也學不好,究竟是年齡大了,心思不專,他還係戀於他的唱戲的老本行。於是羅癭公再把他介紹給梅蘭芳,拜蘭芳為師,姚玉芙那就安心依附於梅家了。我以上所記的,大半出之於羅癭公先生所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