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寫《留芳記》時,在林琴南先生弁言之後,我又自寫一緣起,中有句雲:“會走京師,獲交梅畹華君,美藝冠於當時,聲聞溢乎世界,冉用若青雲之始翔,藹藹如初日之未央,蓋自民國以來,名高未有如君者也”雲雲。現在讀了它,此種詞章濫調,實在可笑。因為當時除小說可用白話外,其餘的文字,都要用文言,以為若用白話,便覺得不雅馴。現在的風氣改變了,用了語體文,即使評論一個人,不應作那種浮泛誇張之詞了。我與梅蘭芳,見麵不多,就是在他青年時代一時期,我在北京,見得最多。以後,我不到北京去,他又難得到上海來。為了他的業務,拿了包銀,到上海來唱戲,常被人家包圍得密不通風。他照例要到各報館以及黑社會頭腦等處(因為上海開戲館的,大都是黑社會頭子)拜客一次,我從來不去訪他。
有一次,梅蘭芳到上海來唱戲,我也忘了是哪一戲院所包的。那時上海的明星影片公司,要請他吃飯,為了他們和蘭芳尚未馴熟,也借用了我的名義。這個時候正是上海綁票盛行的時候,據說那個戲館老板,雇用了四個保鑣,以保護梅蘭芳。這四個保鑣中,有中國人,有外國人(其時蘇聯逃出來的白俄群聚上海,專做這保鑣生意,用外國麵孔來嚇人,其實一無用場),出入追隨,寸步不離。結果,梅蘭芳還是不曾來,隻來了幾個配角來赴宴,頻頻地道歉。明星公司中人,意有所不滿,以為梅蘭芳搭架子。我為他解釋道:“你們要原諒他,他此刻不是自由身體了,就像上海堂子裏的姑娘‘討人’(養女的別名)身體一般,不由自己做主。”這不是我褻瀆他,凡是上海那些開戲館的人,到北京去聘請名伶,除了包銀以外,所有接、送、食、住,全都包下來了,以後你的身體自由權,全屬於他,一切要聽他指揮,得他許可了。
所以梅蘭芳幾次到上海來,我都懶得去訪問他,在北京這一個時期,在他的綴玉軒中,卻常常有我的足跡。
我到他那裏時,馮幼偉、李釋堪兩位是不常來的。但齊如山總是在那裏,而且他喜歡談話,因此頗不寂寞。蘭芳呼馮幼偉為馮六爺,呼李釋堪為李四爺,其餘則概呼為先生。如對齊如山則呼齊先生,對我則呼包先生,這其間沒有什麽尊卑之分,北方風俗,凡晚輩的對於長者,總是稱之為某爺的,況且這兩人確是栽培蘭芳使之成功的。北方對於伶人的尊稱,都呼之為老板(我想必是“班”字的音誤,後來便相習成風了。南方文人又改稱為“老板”,這“板”字,字典上雖有,音盼,但別有解說,不合邏輯),但梅的友人從不喚他為梅老板,直呼他以蘭芳,倒是有的。
評論梅蘭芳的美德,我將以溫和謙實四個字概括。他對於初見的人,如舊相識,總是和氣迎人的。他的書架上有許多照相簿,有的是戲裝的,有的是便裝的,對於戲裝,我因為懂得京戲甚少,隻揀了他的便裝的觀看,有西裝的,有中裝的。他忽然翻出一簿他兒童時代的照相給我看。他笑著道:“你瞧瞧!醜死了!”那時他是十二三歲吧,額發剃得老高,兩耳是招風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真是有點兒傻裏傻氣。我說:“這或是照相照得不好吧?”他說:“不,這還是北京最好的照相館呢。”他又告訴我:“有些報紙上說我近視眼,我並不近視,曾經生過一次眼病,病好了,我的大眼睛細小了,人家翻說我有眼神。我喜歡養鴿子,瞧它飛去天空,回翔於青天白雲之間,人家又說我在練眼神,豈不可笑?”我說:“不!美是自然而然的,你在不知不覺間而美自來了,人工僅及其半。”他說:“您過獎了!您過獎了!”
我以時常涉足於綴玉軒之故,每獲得非分的享受,說來可笑,一曰吃白食,二曰看白戲。什麽叫作吃白食?就是自己不惠鈔而專吃人家的一種成語。京師號稱首善之區,人文薈萃,各地方的人士,都到北京來,各地方的館子,也就隨著都到北京來。還有那些名公巨卿,講究吃喝的為之提倡,常常地邀客飲宴,互相酬酢,所以每一省都有著名的館子在北京。除大館子外,還有小館子,這小館子,在北京尤其發達,有些生長南方,來到北京的小京官、窮翰林,在他家鄉倒是吃好吃慣的,到北方,吃不慣北京的飯食,又雇不起廚子,於是專攻向那些小館子了。不要看輕那些小館子,往往有一經品題,聲價十倍,也或有一味佳肴,傳誦人口,從此成名的,這些也都有人為之記載呢。
我到蘭芳家裏去遊玩的時候,也常常為他們一班朋友邀著同去吃小館子。有時是馮幼偉請客的,有時是李釋堪做東的,有時是來了一位不常來的朋友(這些朋友,我已不能列舉了),一時拉拉扯扯便同去了。北京的小館子,是不計其數,什麽“致美齋”“百景樓”等等,我在以前已搞不清楚,不用說是現在了。但我記得那時北京的廣東館子很少,遠不及上海的多,隻有一家喚作“廣成居”的廣東小館子,凡是馮六爺請客,我們倒是常去的。這地方隻有一間平屋,擺了四五張方桌子,已經“實不能容”了,圓台麵也休想,可是生意卻是上海人打話,“好得邪邪氣氣”。在裏麵擠得人家屁股碰屁股,但那班吃客終不肯退出去。
我問他們:“既然如此生意好,為什麽不擴充起來?北京房屋又不貴,再加以刷新一下,即使不能成為一個大館子,至少也能成為一個中等館子。”馮幼偉道:“他們開小館子有個迷信,不能遷居,不能更換新裝修。說起來也很有些道理,一家小飲食店,要它興旺起來,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也要有幾樣拿手好菜,第一要使吃客走熟,時常光顧。忽然的遷居了,可是吃客是不遷居呢,失去原來的主顧,卻是失策的。還有,中國人是一向有傳統思想,尤其是在北京這種地方,商人們常以百年老店自誇,連門前掛的招牌,已經破爛不堪,他們也不肯更換,以為這塊老招牌是不能廢棄的,你們寫文章,說什麽‘發思古之幽情’的話,在北京的商人們,也正在大發思古幽情呢!”他說得合座皆笑。
每次吃小館子,當然有蘭芳在座,不過蘭芳的吃東西,我覺得小有麻煩。那便是這也不吃,那也不吃,辣的不吃,酸的不吃,不但是北方的白酒不吃,連南方的黃酒也不吃,為什麽呢?那就是怕破壞了他的嗓子。雖則蘭芳自己也很為謹慎,但這幾位先生好像有意無意地監護他似的,頗覺可笑。在廣成居吃飯時,卻有一物,有人不喜吃的,蘭芳卻喜歡吃,這是苦瓜。苦瓜是出在廣東的嗎?我久聞其名,未曾嚐過,在上海時,連虹口的三角小菜場(廣東人在上海多數住居虹口),也沒苦瓜賣,這裏的廣成居卻有,真是物稀為貴了。蘭芳請我試嚐之,入口雖覺得苦,而收口津津回甘,方知此是正味。到香港來,始知苦瓜乃是家常菜蔬,在筵席間,上不得杯盤,因知苦口還不諧於人呢!
我們吃了許多小館子,卻沒有吃過西餐。北京的西菜館,當時也已有的了,在南城外一帶有數家,實在不大高明。否則就是要東交民巷(按:東交民巷在明朝時代始,原名“東江米巷”,因江南運輸入北京的米,稱之為“江米”,東、西兩巷,都是米集,此亦曾見蒲留仙的《醒世姻緣》)使館區域的六國飯店等處了。好在北京人也不喜歡吃西餐,有那些多姿多彩的中國菜,還吃那些一成不變的外國菜做什麽呢?除非是到天津去,天津租界多,運輸便,當然比北京為強。說起西餐也有小吃部,天津的“起士林”(亦有譯作“凱司令”的),是德國人所開設的一家小餐館,在當時真名噪遐邇。在當初隻是製糖果的,後來卻餉人以西餐了。
談起那家德國小餐館“起士林”,我又有一段插話了。
還是在前清時代,有一對德國中年夫婦,跑到天津來,開了一家小糖果店。所有糖果,都是他們夫婦自製的,很為精美。隻租了一間屋子,也沒有夥計,一切由他們夫婦自理。後來他們又添設了一個小吃部,隻有六七個座位。誰知生意大佳,又擴充一間餐室,女主人當爐,男主人則奔走為侍者,並且添了一位助手,這位助手也是德國人。“起士林”的名聲傳到上海,我們行經天津的,必定去吃它一餐,精美而豐富,價亦不貴。他們對於中國人非常客氣,且亦能說中國話呢!
當第一次世界大戰時,起士林的主人,奉本國征召,要回國從軍,因為他是軍籍上有名的,於是他回到自己祖國,奉令出征去了。但是起士林還是開在天津,因為那時生意甚發達,棄之可惜,因此就由老板娘和那位助手支持經營。這位助手是一個孑然無家室的人,且也頗忠實於他的職業。三年以後,一個凶信來了,老板戰死了。一年以後,那個老板娘和那個助手,在天津某一個小教堂結婚了。半年以後,老板施施然回到天津來了,原來說他戰死陣亡的消息,並不確實,於是弄得很僵。助手道:“我們不知老板並未戰死,誤會了,我應當走開。”老板道:“這也不是你的過失,你們已經正式結婚,我應當走開。”老板娘道:“你們兩人都不差,都是我的過失,我應當走開。”結果,三個人均未走開,仍舊同心協力經營這個小餐館。在中國世俗之見的人,覺得有點不合於倫理,可是一班明達之士,卻是原諒他們,讚成他們。
我的話又說野了,現在要拉回來,仍說到與梅氏賓客吃小館子的事。為什麽我說我常白食呢?我覺得我時常吃他們的,有點不好意思,有時我說:“今天讓我做一個小東,請諸位賞光。”他們笑道:“你點菜是個外行,惠鈔也是個外行,瞧他們會收你的錢嗎?”這話被他們說中了,我是最怕點菜的。在北京吃小館子,在座有幾個人,都是要每人點一樣菜的,問到我,總是交白卷,尤其是北京菜,什麽“兩作魚”“三吃鴨”,那種奇麗名兒,我也鬧不清楚。到了搶著的向櫃上付賬的時候,掌櫃的總笑眯眯地說:“某爺已吩咐過了,您老請下一回吧!”於是我又吃了一次白食了。
我再說我的看白戲,也不是沒有理由的。梅蘭芳在北京,不是長日在家閑居,逍遙自在的,一年之中,便有好多回搭了班子上台唱戲的。在那個時候,幾位老朋友,當然要捧場。如馮六爺、李四爺等幾位是一定到的,此外還有政治界的梅黨,銀行界的梅黨,都預先為之定座。他們定的都是第二排、第三排位置。兩排座位,可能坐廿人,至少也須坐十餘人。可是往往坐不到此數,如果兩排座位而隻有稀稀疏疏的幾位座客,不但減少興趣,而且有失麵子,那就要拉客了,我就是被拉者之一。北京那時候不唱夜戲,大概在下午三點鍾開鑼,至天黑以後為止。因為北京的電燈太不明亮了,還是一個燈不明、路不平的時代。下午三點鍾開演,許多職業界的捧場人,也都沒有散出來,我卻清閑無事,應該來盡此義務了。
那時上海的戲台,已經改了新式的了,北京還是老樣子,四方型的,三麵都可以看得真切。主要的是正廳(他們喚作“池子”),捧角的大概都坐正廳,他們所定的二、三排座位,就是正廳。什麽是座位呢?原隻是一條條加闊的長凳,不要說現在的戲院子裏裝著舒適的沙發座位,就是要一隻靠背的椅子也沒有的。中間隻有小小的一張半桌,兩邊都沒有桌子。在上海看戲有一種叫作“案目”,招待殷勤,伺候周到,北京是沒有的。你定了座位,隻有一種看座的。你沒有來時,代你看座,來了時把一個大茶壺擱在長凳上走了。這種長板凳坐了真不舒服,然在當時,無論你是什麽士大夫階級,他們都處之泰然。
北京戲院有三種人:一種就是那看座的;一種是絞手巾的;還有一種是裝水煙的。看座的連一把大茶壺,大概給他數十文錢小賬就是了。絞手巾的卻有一種本領,從東麵的邊廂裏,拋上西麵的樓廂裏的熱手巾,在許多觀眾頭上飛過,萬無一失。裝水煙的更離奇了,一位名角兒上台,你正在瞑目靜聽,一根長長的水煙管,觸到了嘴唇邊,嚇了你一跳。
至於喝彩,北京戲院子裏是不禁的,而且是有些提倡的,如果一位新角兒登台,沒有彩聲,那是很失色的。可是喝彩卻有關於知識與學問,要真賞他的藝術,恰到好處,喝一聲彩,那是最有價值,不懂戲的人亂喝一陣,那是令人憎厭的。北方聽戲的人,還有故意提尖了嗓子,怪聲怪氣地喝起來,引人發笑。我是不會喝彩的,他們這班捧梅的朋友,也難得喝彩的,隻有一位易哭庵先生,他最歡喜喝彩,連“我的媽呀!”也喊出來。易先生我在北京曾見過一麵,他說:“我與你的名字,恰好對照,因為你是笑而我是哭呀!”易先生是神童、是才子、是詩人,是顯宦(在前清放了廣西右江道)。辛亥革命以後,他也剪了辮子,做了一首剪辮子的古風,把新舊政府都罵得一個狗血噴頭。這首古風,我的《留芳記》中倒是載的,想君左處當有遺稿,陳散原先生評之曰:“此詩令人笑,亦令人哭也。”
我的話又說野了,急忙收回來,回到我上文所說看白戲的話。我不是戲迷,尤其對於京戲所知極少。我有許多朋友,雖不是玩票,多少還能哼幾句,我是一句也哼不來的。北京是考究聽戲的,我也聽到好,而不知其所以好。我雖然也是綴玉軒一賓客,也不會定兩排座位捧場請客的。不過他們既邀請到我,我又清閑無事,而況蘭芳時常有新戲上台,轟動一時,我為什麽不去呢?再說,凡是梅蘭芳在北京登台的日子,每天不過唱三出戲,不像上海那種戲院子,每天總要排五六出戲。下午三點鍾開鑼,先唱了兩出(按:時人每稱“一戲”實應稱“一出戲”,我從簡筆),到四點多鍾後,休息十五分鍾,然後梅蘭芳登台,唱畢等他卸裝以後,便相偕去吃小館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