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穀蘭》開映了,居然一連幾天賣了滿座,殊出我意料之外。那不是我的自卑感,試想隻是四五千字,寫了一個故事,平鋪直敘的等於一張說明書,有何可取之處?如果強要說它有何爭勝之處,或者是張石川的加以許多噱頭,廣告術的誇大狂了吧?可是映出來的編劇是我的名字,真使我害羞。但那個時候,上海有不少電影公司開創,記得有一家電影公司,不必舉其名,現在他們已經大發達了。他們當時拍一部《孟薑女》的影片,把一座昆山城作為萬裏長城,為觀眾所嘩笑,實在太兒戲,那以明星公司和他們比起來,顯然當行出色了。

《空穀蘭》究竟是什麽一個情節呢?我以極短簡的幾句話說一說:有一位貴族,起初愛了一女子(張織雲飾),這女子很良善的,與之結婚,生了一個兒子。後來那個貴族又遇到一女子(楊耐梅飾),這女子是刁惡的。迷戀了後一個女子,而把前一個女子離棄了,但是前女子所生的兒子,他是鍾愛的。後女子奪愛以後,做了主婦,沒有生育,為了占奪貴族家產,百計謀害其子。前女子雖然離異,為了懷念其子,改容易貌,裝作一個女傭,出入貴族之家,以保護她的愛兒。後女子以毒物置飲食中,其子病,幸有一醫生,與以瓶藥,可愈其子。後女子又欲偷去其瓶藥,前女子覺之,兩女相鬥爭,其案遂破。後女子出門墜車死,前女子與貴族,複為夫婦如初。這是根據於十九世紀初的英國小說,封建氣氛極為濃厚的。而當時上海的觀眾,卻喜歡看此種情節曲折的男女悲喜劇。

在這裏我還有一個插話,是不關於電影上事的。當我在《時報》上連載《空穀蘭》的時候,也像現在的同文投稿連載小說一般,往往迫到當天交貨。正譯寫到“兩女爭鬥,搶奪這一個藥瓶”的當兒,恰值我有一個侄女在醫院裏病死了,我急欲料理其喪事。便以這部《空穀蘭》的日文原本,交給陳景韓,請他給我代寫一段。這不是創舉,他在寫連載小說的時候,我也曾幫過他忙。及至明晨,我翻開《時報》來一看,不覺大驚,原來他不看原文,自作主張,把兩女相鬥時這個藥瓶擲在地上打破了。我說:“這瓶藥是那孩子救命的,你怎麽大拆濫汙?”他就是有這種怪脾氣,記得他也曾譯一部日文小說,已譯了大半部,不高興譯了,弄出一條狗來,把書中那個主角咬死了。我駭問何故,他說:“他也不是好人,死了就結束了。”他就是有這怪脾氣。後來我想出一個補救之法,說打碎的這瓶藥水是假的,真的一瓶藥水,還在這孩子的親生母手裏,反而多一個曲折呢。

《空穀蘭》既然吃香叫座,於是即拍《梅花落》了,因為這兩部小說,稱之為姊妹花,《梅花落》中也有兩個女人,一個是好的女人,一個是壞的女人,仍由張織雲、楊耐梅二人擔任。但是到後來放映,並不十分見佳,遠不及《空穀蘭》的盛況。要指出所以不及之故,我也說不出;詢問觀眾,他們也不大說得出,隻好委之命運而已。譬如人類中一對姊妹,並皆佳妙,一個嫁得如意郎君,一個配一個薄幸少年,古人所說的“雖曰人事,豈非天哉”庶幾近之了。所以到後來有聲電影也來了,彩色電影也來了,明星公司總不肯放棄這《空穀蘭》一影片。一再重新翻印,以胡蝶代了張織雲的一職。直至周劍雲夫婦陪同胡蝶,作蘇聯歐陸之遊,還帶了《空穀蘭》同行,到處公映呢。(按:胡蝶老了,在香港曾演出我的小說《苦兒流浪記》。憶此聊贅一筆。)

我後來也寫了好幾個故事,作為他們劇本的資料,因此常常到明星公司去,和他們那些演員也相熟了。一部電影,不能不有個出色的女明星,從前如此,現在也如此。

就楊耐梅、張織雲二人而言,雖然不能如現代女明星的日趨放浪,但是一個劇中人,怎能如幽閨處女一般?而況“天下烏鴉一般黑”,老板的心情,正要以你的玉體,博取人家的金錢呢!在女明星自己,今日演一回假夫婦,明日演一回假情人,男女兩情關係,早已看得平淡無奇。但人非木石,孰能無情,女子與男子一樣有性欲的衝動,於此中人而責以貞操,豈非苛求。

楊耐梅與張織雲,各有所歡,她們也不諱言,而且也是我所認識的,試一述之。

先說楊耐梅,她與朱飛發生了關係,朱飛是誰呢?也是明星公司的一個演員,是個主角,有“風流小生”的雅號,北方人所稱的小白臉兒,無論什麽戲劇,有旦必有生,是少不了他的。起初他們發生關係,是人不知,鬼不覺的,就是為了那一次《空穀蘭》到杭州西湖拍外景,忽然發現他們鴛夢雙棲,便不能保密了。但他們隻是遊擊戰,並沒有固守陣地的。朱飛在明星公司裏,恃其漂亮麵孔,輕佻技術,對於女明星們,都想拈花惹草。據說:為了此種行動,曾經被張石川掌了一個耳括子,但是終不能辭退他,為的他在劇中,扮演著花花公子、紈絝少年,真是一絕,電影劇中也實在少不得他呀!

後來楊耐梅又有了王吉亭,也是明星公司的一位演員。談起王吉亭,我又有一段插話。許多朋友都叫他王妹妹,為什麽呢?原來他的父親是上海一位富商,生了幾個兒子都不育,最後就生了他,他的母親涉於迷信,以為這個世界重男輕女,生男不育,生女無妨,就把他當作女孩兒,呼他妹妹,蘇滬間無知識的女流,饒有這種愚妄思想。及至成人以後,因習慣而又加以調笑,人人都喚他為王妹妹了。父親去世,母親溺愛,王吉亭大肆揮霍,傳聞汽車初流行到上海時,他一購三輛(當時汽車無現在考究,價值亦無現在高貴)。他無所事事,隻好盡在馬路上兜圈子了。

他雇用的一個汽車夫,後來成為上海名人之一,這人叫作謝葆生,本身是一個馬夫出身,後升級為汽車夫。從前不比現在這樣平等,稱為司機,汽車夫等於仆人,所以他見了王吉亭,必恭必敬地叫他一聲少爺。及至王吉亭家產使光,已是蹩腳了,謝葆生進入法租界三大亨之門,抖起來了,見了王吉亭,仍呼少爺。不過加上“噯呀”兩個字,輕藐地喚一聲:“噯呀少爺!”後來謝葆生在黑社會更有名了,他是一個牛山濯濯鬎鬁胡頭,人家呼他為“胡葆生”,提起他來,大大有名的。他還想做官,敵偽時代,陳群做了江蘇偽省長,謝葆生便是江蘇警察廳長,大概是杜月笙所推薦的。有人責問陳群:為什麽用了這樣一個寶貝?陳群回答得妙:“這是以毒攻毒之法,因他認得的壞人多呢!你們可知道前清時代有一句話,叫作‘捕快賊出身’嗎?”及至日本投降,陳群自殺,謝葆生聽說被重慶來的人,捉去槍斃了。

我的話又說野了,現在書歸正傳。且說楊耐梅與王吉亭,這回倒不是打遊擊戰,而是組織有小公館的,在什麽地方我已不記得了。那一天,楊耐梅約我到她家裏吃便飯,我問:“什麽事?是你的生日嗎?”她說:“不是!我新學會做幾樣菜。請你嚐嚐。不約別人,就隻約了織雲。”我很欣然,她約的是午餐,我想他們一定起身得遲的,過了十二點鍾才去。到了那裏,果見耐梅雲鬢蓬鬆,頭也不梳,王吉亭卻板起麵孔,呶呶不已,兩人略略招呼客人,還在鬥口。始而小聲,既而大聲,旋見吉亭丟去一隻茶杯,耐梅也不相讓,就在手邊撩起一隻香煙灰盆擲過去,忽見王吉亭到廚房取出一把劈柴刀,向桌子上摜下來,“嘭”的一聲,我嚇得連忙逃走。過了幾天,在明星公司,又遇見了他們兩人,頻頻向我道歉,說是過一天要補請我吃飯。我說:“謝謝吧!這個‘鴻門宴’,不敢再嚐試了。”張織雲倒真的請我吃了一次飯,而且是極為高貴的筵席。當她和卜萬蒼同居的時候,他們也有小公館的,她屢次邀我到她家裏去遊玩,我因為和卜萬蒼不大相熟,所以不曾去得。及至她與唐季珊同居的時候,我與唐季珊是認識的,因為有幾次是廣東朋友請客,我在宴會上和他同席過,他善於交際,而且說得一口純熟的上海話。那天請我吃飯是請柬上唐季珊、張織雲兩人列名的,地點是在虹口一家粵菜館,是什麽店名,我已記不得了。早先張織雲向我道:“阿唐說:那天務必要請你到。”我便去了,當然還有許多客,連他們兩位主人,共有十二人一個大圓桌。菜是豐盛極了。如今要我報告是什麽菜我也說不出,後來知道這席菜是一百元,那是我生平從未吃過,這一回是破天荒。那必須到虹口來吃,福州路杏花樓也無此價值。

我除了《空穀蘭》《梅花落》兩個故事以外,還寫了好幾篇故事,供給他們,作為電影劇本的資料。我那時正在讀托爾斯泰的小說《複活》,想這可以編為電影劇本,我便把俄國事改成中國事,當然,裏麵所有人名也都改過了。略去枝蔓,選取精華,約略為之分場分幕,交給了明星公司,那是由鄭正秋導演的。其中有一位女主角,是楊耐梅擔任的,演得極好,在這女主角“追火車”一場,真使我讚美不已。劇情是這樣的:一個貴族少年,在他的親戚家裏,與一侍女,發生戀愛,矢天誓日,永不負她。後來他貴顯了,便已忘她,適路經親戚家舊地,在火車站,此侍女欲往見之,見他儀容嚴肅,卻又不敢,隻在車窗外偷看,但心頗戀戀,火車旋即開行,她追逐火車至數百步,火車遠去,她怏怏而歸。(大致如此,手邊無《複活》原書,多半已忘卻了。)

為了有一場“追火車”的外景,明星公司已與上海火車站商量,得其同意,作實地映攝。那天的耐梅真賣力,一麵追火車,一麵做出顛跌之狀,頸上的圍巾,被風飄去也不管,直追至月台盡處,怏怏而歸,滿麵失望悲哀之色,真演得入情入理呢。這還是無聲電影呀!但這一場真是“此際無聲勝有聲”,大家一望而不覺得悲從中來的。我沒有直接在火車站看,隻是在衝洗後試映時看過而已。一般人對於稱讚女明星,總是說色藝雙絕,楊耐梅可是藝勝於色呢。因為托爾斯泰這小說,記得那貴族少年,追悔自己的事,後來與此侍女重續前緣,故書名曰《複活》。我擬的劇名也是《複活》,但鄭正秋一定要加上“良心”兩字,這劇名叫作《良心複活》。這是他們的生意眼,怎能依你書生之見作主觀呢?

還有我的短篇小說《一縷麻》,也給了他們作電影劇本資料,他們改其名曰《掛名夫妻》,最初改名的事,我還不知道,後來才知道,是阮玲玉主演,而卜萬蒼導演的,有人說:還是阮玲玉破題兒第一回之作呢。除此以外,我還貢獻了不少電影劇本材料,現在記不起了。好像有些是宣景琳主演的。

說起宣景琳,來頭可不小,她不是廣東人,她是前上海都督陳其美的姨太太的妹妹,我在她十一二歲時就認識她,本在明星公司做配角,有“小老太婆”的綽號,寫此稿時,可已是真老太婆了。

那時候,洪深回國到上海來了,(洪深號淺哉,小名叫七斤,號還有人知道,小名恐無人知,我在北京看了籍沒的《洪述祖日記》才知道的。)明星公司便聘請了洪深為編劇。他是在外國學習過戲劇的,研究有素,不像我們是個半吊子。自從洪深來了,明星公司似乎方始踏上了軌道,他是編導合一的,隻可惜所編的劇,有些曲高和寡,北方人所謂“叫好不叫座”,那就是上海觀眾的程度問題了。洪深是個誠摯而謙虛的人,那電影還在默片時代,當我們共同商量做字幕、分場景時候,他以為我是老上海,不恥下問的。

這也算是我染指於電影界不成熟的小小一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