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筆名,叫作染指翁,那是有人在什麽近代文學史上寫文章,以之諷刺我的。大旨是在說我:“作品體裁多樣,長篇、短篇、話劇、電影、筆記、詩歌,無不染指。”讀之不勝慚愧,但我又不能不承認此“染指”兩字,我們蘇州人有句俗語,叫作“豬頭肉,三弗精”,就是樣樣要去弄弄,而樣樣搞不好。想起了我的讀外國文,什麽英文、法文、日文,也都嚐試過,到頭來一事無成,可以思過半了。所以說我樣樣都思染指,也有些承認,但要說哪一些文藝,不許人家染指,那就未免不公平。那就想到他們所說我於電影染指的一端,這是一件極幼稚而可笑的事,若說染指,那是指尖也沒有觸著鼎的,更不能說“他日我如此,必嚐異味”了(見《左傳》)。在二十世紀以前,中國從不知道有電影這一回事:把燈火置於幕後,在幕上顯出種種形象,這些古老的話,我從未研究,不去說它。可是電影初到中國來時,也稱為影戲,大家隻是說去看影戲,可知其出發點原是從戲劇而來。後來又稱為影片,如上海的明星公司,最初即稱為影片公司是。

記得我初看電影的時期,是在上海黃楚九所開設的大世界遊藝場,在裏麵附設一個小戲院,叫作“小京班”,那是男女合演的。雖附屬於大世界,但到小京班看戲,要另外取費的,但亦取價甚廉,不過銀圓三四角而已,自晚上八點開鑼,一直演至十二點鍾。十二點鍾以後,便放映電影了,電影可放映至一點半鍾,取價更廉,不過一二角而已。這個時候,生意奇佳,尤其是花叢姊妹,連翩而來,因為那個時候,她們較為自由了。那麽電影所演的是什麽故事呢?也像現在電視上所映的若幹集子,今日映一集,明日又映一集,可蟬聯至十餘集。每集必以西方美人名其集。什麽西方美人呢?我已想不出,大概都是香港對於殘暴施虐的台風所予的美人名字吧!

不用說,西方亦在草創之始,這種電影不知是來自英國或美國。那時也無所謂銀幕,隻張著一幅白布而已,映出來的人,走路都在跳躍,房屋亦會移動,外景卻是特多的。故事隻是糊糊塗塗,也沒有說明書,其中必定有一個妙齡女郎的,此外一個俠客,一個偵探,也是常有的,我常問花叢姊妹道:“你們知道這影戲裏所映的是什麽人物嗎?”她們回答道:“我們知道這裏麵有三種人:一是女人、二是好人、三是壞人。”真是簡單明了,妙人妙語,試想我們讀史傳,寫小說,也不能跳出這三種人的圈子吧!

後來上海的電影院漸漸開起來,那時是無聲電影,隻是黑白片。外國片源源而來,美國片最多,英國片次之,法國片又次之,偶然亦有印度片,是給上海印度人看的,日本片卻沒有。後來,有俄國片到上海,它是俄國領事館發出,純是宣傳性質,招待上海紳商各界以及新聞記者,我去看過幾次,忘卻片名。隻有一部名曰《予打擊者以打擊》,我還沒有忘卻,那是誇示他們的新興武力。記得其中有一場,一大塊平平整整的草地,一轉瞬間,從草地上翻開來一排排的高射炮,其他類此的正多。我那時在上海看電影,各電影院都去看過,而尤以愛多亞路的一家“南京大戲院”為最多,因為我從家裏出來到報館是必經之路呢!

中國人自製電影的,首推上海的明星公司。直到如今,要談到中國電影史的,總要提及明星公司。我與中國電影創始時,沾有一點小關係的,也在明星公司。明星公司的組織,是三個主腦人物,一、張石川,二、周劍雲,三、鄭正秋(以前還有一位鄭鷓鴣,早故世了)。我所最先認識的便是鄭正秋,他是廣東潮州人,卻是老上海,是上海某一土行(鴉片煙土)的小老板,卻是研究文藝的,尤潛心於戲劇。從前在《大共和日報》常常投稿,與人常作戲劇辯論,所以與新聞界中人頗多認識。

上海當時初創的電影,並無所謂電影劇本,也沒有什麽導演、編劇的名義。不過一部電影,總要有一個故事,於是有的杜撰一個故老的傳聞,有的隻好在舊小說去采拾。這個劇本是很重要的,花了巨大的資本,製成一部電影,而不入觀眾之眼,或竟嗤之以鼻,非但損失資本,也且毀傷名譽,那時明星公司,由故事荒而轉進到劇本荒了。

有一天,鄭正秋便到我報館裏來了,他說:“明星影片公司要拜托先生寫幾部電影上的劇本,特地要我來向你請求。”我說:“你們真問道於盲了,我又不懂得怎樣寫電影劇本,看都沒有看見,何從下筆?”正秋道:“這事簡單得很的,隻要想好一個故事,把故事中的情節寫出來,當然這情節最好是要離奇曲折一點,但也不脫離合悲歡之旨罷了。”我笑說:“這隻是寫一段故事,怎麽可以算做劇本呢?”正秋說:“我們就是這樣辦法。我們見你先生寫的短篇小說,每篇大概不過四五千字,請你也把這個故事寫成四五千字,或者再簡短些也無妨。我們可以把這故事另行擴充,加以點綴,分場分幕成了一個劇本,你先生以為如何?”

我那時有點猶疑,動於好奇心,真似人家說我的,對於各種文藝,都想染指。不管自己有無能力,卻想似胡適之所說的去嚐試一番。

這個所謂電影故事、電影劇本,我從未寫過,倘如現在鄭正秋所說的,那真是簡單不過的,也何妨嚐試一下呢。我還未及回答正秋的話,他又說道:“明星公司同人的意思,請你先生每月給我們寫一個電影故事,每月奉送酬資一百元,暫以一年為期,但電影故事可以慢慢地寫,最好先把你的兩部長篇小說《空穀蘭》與《梅花落》,整理一下,寫一個簡要的本事,我們很想把你的兩部小說拍為電影,想不見拒吧。”

至此我乃恍然,鄭正秋此來,要把我的兩部小說《空穀蘭》與《梅花落》取去攝映電影,這是他們的主意,至於寫電影故事,乃是餘事耳。我在此且對這兩部小說解說一下:原來我初到時報館的時候,就在報上寫了三部連載小說,第一部是《心獄》,第二部是《空穀蘭》,第三部是《梅花落》,這三部書,有正書局都印有單行本。這種小說,我是從日本譯來的,而日文本也是從西文本譯來的,改頭換麵,變成為中國故事。在明星影片公司未創辦之前,張石川、鄭正秋等,就辦了一個“民鳴社”,專演一種新派劇,沒有音樂,不事歌舞,上海人稱之為“文明戲”的,也曾把《空穀蘭》《梅花落》兩部小說,作為他們戲劇材料,我那時不甚注意;隨他們搞去,這一回又來了。我也想不到後來電影編劇聲價高貴,編一部劇本,價至數千元的。可是俗語說的“一分行情一分貨”,我這寫五千字一個故事,拿他們一百塊錢,比了當時兩元一千字的小說價值已經高得很了。

這個時候,明星公司有兩位女主角,一是楊耐梅,一是張織雲,兩人都是廣東人,這兩人可以算得上海女明星中的開國元勳。後來在上海繼起的女明星,也以廣東人為多,我總想起為什麽上海的女明星,總以廣東人為多呢?大概有兩個原因:我國海岸通商,南方得風氣之先,廣東的女孩兒們接近歐化,活潑浪漫,生活也比較隨便;不像江南的女兒們,堅貞自守,耽於禮教,束縛既久,未能解放。其次,則於纏腳也有關係,纏了腳的女孩兒,總是拘拘束束,即使放大了,還是故步自封,誰像廣東女孩子是不纏腳的,赤腳就赤腳,行路跳躍如飛,那就適合於演劇了呢。就楊耐梅與張織雲兩人個性而言,我覺得耐梅頗活動,而織雲較柔順,也各有其所長。

我那時以七天工夫把《空穀蘭》《梅花落》兩部小說的故事,順序整理好了,至於如何分場分幕,我一點也不懂得,不敢假充內行。不過這兩個故事,究竟是先拍哪一個呢?他們說,先要審定一下。我和他們說:“這兩個故事中,恰巧每部都有兩個女人,一善一惡,你們有兩位女明星,可以分配。”結果,審定下來,是先把《空穀蘭》兩位女明星分配起來,張織雲是正麵人物,楊耐梅為反麵人物,那就是我上麵聽花界姊妹所說的一個是好人,一個是壞人了。

但這還是在無聲電影時期,後稱之為“默片”,銀幕上的人影幢幢,觀眾不知道他們搞什麽事;銀幕上人的道白、對話,隻見他們的嘴唇在動,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麽。所以在電影開映的當兒。同時就要放映一個說明,告訴觀眾,這是什麽一回事,那個人嘴唇在動,是說的什麽一句話。這個說明,當然在“默片”裏是很重要的,他們叫作“字幕”。我平常不大到明星公司去的,但做“字幕”的時候,便非去不可了。那些女明星,不過櫻唇動一動,而我們就要代她說出一句話兒來,並且這話兒一定要說得相當得體。我笑說,我們做八股文,人家說是“為聖人立言”,現在做“字幕”,卻是為女明星立言了。

做“字幕”總是在夜裏,晚上七點鍾就去,中間吃一頓夜飯,直要弄到十二點鍾以後。列席的除我以外,便是張石川、鄭正秋兩人,那時明星公司還沒有請什麽導演,後來洪深來了,洪深是必然列席的。我的《空穀蘭》是張石川導演的,石川是寧波人,好像是明星公司的東家,其實是間接的。他是上海一位資產家經潤三的外甥,曾經與黃楚九最先開辦新世界遊藝場的。後來經潤三故世了,他的太太成為富孀,但也頗賞識張石川這個外甥,所以明星公司的資本,大都出自經家的。張石川雖非文化階級中人,卻是有點技術,不免有點霸氣,但對於我是極客氣的。

再說,我不是為了做“字幕”,夜裏到明星公司去的,後來在白天我也有時去了。去了就在鄭正秋那個煙榻上一橫,便談天說地起來。鄭正秋是有槍(鴉片煙槍)階級,而且是超級的。人家吸鴉片以錢計,他可能以兩計,除了白飯以外,便是黑飯。所以明星公司那張煙榻,便是他的寶座,這一隻煙燈,真是一粒明星,他是與它相依為命的。

因此我在明星公司,也認識了許多演員,也認識了幾位明星,也還有不少電影界以外的朋友。

《空穀蘭》中有一場外景,張石川主張到杭州西湖去攝影,他說:“電影不比戲劇,戲劇隻是局促在舞台上,所以都是內景。電影與其在攝影場裏造房子、搭布景,不如到外麵適應的地方,多拍外景為宜。”這話是對的,況且上海有許多人,從未到過杭州西湖的,將來可以使觀眾開開眼,這也是上海人所謂的“噱頭”。石川也來邀我同去,我也去了,同時演員、明星,一共恐有二十多人。他們先派人到杭州西湖去雇好一條船,那是一條大船,有艙有篷的,比了蘇州的那些畫舫,還要大些。又在湖濱旅館去定了好幾個房間,演員中確有多人未曾到過杭州,便是楊耐梅、張織雲也不曾作過湖上之遊呀!所以這一回大家興高采烈,經過三天兩夜,外景拍成,回到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