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臚大典翌日,天子命禮部在會同館設宴嘉獎新科進士,稱之為“榮恩宴”。

“柳暗百花鮮,瓊林設綺筵”,宋時此宴設在瓊林苑,又稱“瓊林宴”。

所有讀卷官都將參加此宴,裴少淮終於有機會能夠見到沈閣老,當麵一表門生之禮。

雖是禦賜宴席,天子卻不會親臨。

裴少淮身為狀元,最是矚目,同年進士紛紛前來敬酒結識,裴少淮酒量不勝,每每舉杯隻能淺嚐,幸好身旁有江子勻、田永玏等好友幫著應付一二。

“香熏羅幕暖成煙,火照中庭燭滿筵”,夜色漸深,酒席上熱鬧則已,裴少淮卻也能感受到暗流湧動,不少人與他相談時笑中藏刀,並不和善,其間最明顯的便是謝英晟、崔正已二人。

月上柳梢,酒已過半,到了今夜最後一個環節——新科進士們揮墨留詩作。

裴少淮不好出風頭,從前極少留墨,不過今日他是狀元魁星,必定躲不掉,是故早早備好了一首意境不錯的詩,準備一會拿出來“做交代”。

每每有人把酒作詩,周遭眾人紛紛叫好。

輪到謝英晟了,他一邊拱手笑盈盈地回應著同鄉們的喝彩,一邊踱步來到場中央,瀟灑揮袖取筆沾墨,大有幾分“醉仙”之意。

今夜有明月懸空,同鄉配合他,起哄以“月”為題,他佯裝難色卻又暢然寫道:

少遊九州十國嶺,終得四海五湖詩。

明月懸空栽丹桂,許予旁人作花枝。

此詩一出,有不少南派學子紛紛鼓掌叫好,大呼“好詩”,更多的人是佯裝喝醉,故不作聲。大家都是寒窗苦讀十幾年乃至幾十年的人,誰會讀不明白謝英晟那點小心思呢?

先是感慨自己少年到處遊學,終於學得一身的學問才華,而後以“蟾宮折桂”為典故,感慨廣寒宮裏栽種的丹桂樹,最終成了狀元冠上簪花的桂枝。

可“旁人”一詞,簡直是醋罐子碎了一地。

就好似在說,那丹桂是他栽的,那桂枝也應當是他的,卻被旁人搶了去。

“才不比人,還如此狹隘。”一旁的江子勻沉聲對裴少淮道,“淮弟,我上去會會他。”江子勻多喝了幾盞,臉頰微微發紅,正是意氣大盛的時候。

裴少淮略攔了攔好友,應道:“謝子勻兄好意。”

又道:“既是衝著我來的,今日我若是不回應,傳出去便叫人以為我膽怯,才華名不其實。”

裴少淮的學問堂堂正正,何以畏懼?

若說不利之處,不過是謝英晟有備而來,裴少淮需要當場想一首詩來應對。

那又如何?

武將競技,文臣比詩,那是再常見不過的事。

裴少淮上場,叫侍者取來新筆,沒有什麽誇張的動作,也不嘩眾取寵,隻落筆寫道:

油盞燈影撫窗台,今夜抱得月歸來。

勸君惜時莫輕負,方得女娥把桂栽。

明麵上在感慨少年燈下苦讀,狀元得來不易,勸慰他人惜時苦讀案上書卷,有付出終有回報的一日。而字字句句又都在回應謝英晟,把他那點醋意小心思暗諷得體無完膚——

今日我連整輪明月都奪了回來,又豈會差你一棵丹桂?

連意境的廣度都不一樣,有何好比的。

再說了,那丹桂是月宮女娥栽種的,與你何幹?有這時間耍小心思,奉勸不如“惜時莫輕負”。

榜眼、探花相視一眼,當即款步上前,先道:“裴狀元果然大才,此詩意境叫人豁然開朗。”兩人合力替裴少淮將詩句舉起,展示眾人。

引得眾人喝彩叫好。此詩即便不是為了回應謝英晟,也頗有深意。

謝英晟臉色訕訕,隻得假借醉酒,叫人扶著先一步離席。今日暗諷狀元不成,一個“醋罐子”的酸名頭怕是跑不掉了。

瓊林宴散,新科進士們紛紛辭別,各自歸去,明日還要入宮上表謝恩。

裴少淮剛出了會同館,行至拐角處,便遇見了一名侍從,聞道:“裴狀元,沈閣老請您過去一敘。”

裴少淮頷首,隨之前往。

他並不感到意外,白日宴上他向沈閣老行禮時,他便看出沈閣老有話要對他說。

小閣樓內,方一踏進便如隔了世音,再不聞外頭學子相互辭別的聲響,十分靜謐。

“其實,我一開始將你取為二甲第八,正好在十卷之外。”沈閣老開門見山道,又說了後來聖上是如何將他點為狀元的,才又道,“我尋你過來,隻為同你說明白此事。”

說得好似隻是解釋一件事而已。

裴少淮卻行大禮道:“學生謝座師指點。”

他明白,沈閣老在隱晦地提醒他,自他成了狀元伊始,他就已經卷入了朝爭之中。朝中河西士子已經自成一派,天子有意找人與之抗衡,裴少淮會是個不錯的選擇,得聖眷也意味著險阻大,沈閣老提醒他要做好應對準備。

見裴少淮一點就通,沈閣老暗自感慨,果真是鄒閣老看中的年輕人,於是又多說了幾句,道:“你也不必太多憂慮,左右你入翰林後不過一修撰,再如何也不至於將你怎樣……借這幾年,你好好學本事。”

“學生明白。”裴少淮道,“學生再謝座師提醒。”

裴少淮能夠察覺到,沈閣老的幫助和提點,未必如鄒閣老那般純粹,但此時此刻是真心實意為他著想。

“你且回罷,仕途之初,想來你的師者、長輩還會指導你。”

“是,學生告退。”

歸去路上夜色寥寥,車軲轆聲咕咕響,木製車輪循著一寸深的青磚痕輾轉向前,今夜風大,駕上的燈籠點燃又被吹滅,唯有車廂內亮著。

裴少淮問道:“張管事,借月光可看得清路?”

長舟限著馬匹的速度,應道:“少爺,隻要循著青石路上的車痕走,就偏不了道。”

裴少淮本有些絮亂的心情,一下子通明了許多,他想起了蘇老洵解釋三子名字含義的那番話:“天下之車,莫不由轍。”

轍,車痕車道也。

世人隻知軲轆轉,不知車痕深。總要俯身做了實事,有了實實在在的功績,才能有這道“轍”,這一點上,裴少淮理應向父親學習。

裴少淮想明白了為官之初應當做些什麽。

……

翌日,裴少淮領新科進士入朝,上表謝恩。

歸來後,殿試之事總算告一段落,可以舒心歇上一陣了。

幾日之後內閣、翰林還會操辦一場館選,一二三甲進士皆可報名參考。裴少淮需要“例行辦事”參加館選,卻隻是走個過場,因為一甲三鼎是規定了要入翰林的。

狀元賜翰林修撰,從六品官。

榜眼和探花賜翰林編修,正七品官。

等於說裴少淮一入翰林便負責掌修國史、實錄,記載天子言行,官職介於編修和侍講之間,是翰林院的中等官員。

爭當庶吉士的,是二三甲的進士們,數額不多,曆屆不等。

這日晨醒,天微涼微亮,裴少淮熟悉地從榻上起身,著衣袍後來到案前,翻出書卷誦讀,讀到論語“學如不及,猶恐失之”時,心間有些文意,打算寫一篇文章。

可當筆尖落及宣紙,寫了一撇一捺,手腕又懸停了。

裴少淮這才醒悟過來,他已經科考完了,再無需以文章取勝了。

裴少淮笑笑,未等墨跡暈開,趕緊繼續行筆。

文章為己不為人。

天大亮,用過早膳後,長帆來報,說是江子勻江老爺前來拜訪。

“快請進來。”

會試、殿試以來,兩人屢屢相見卻沒有機會好好聊一聊,正好趁今日一敘。

閑敘之間,自有許多心窩裏的話要說,裴少淮問道:“後日的館選,子勻兄準備得如何了?”

江子勻笑笑,搖搖頭,豁達而不見無奈之色,說道:“有負淮弟厚望,我不打算參加館選了。”他選擇直接外派為官。

江子勻解釋道:“且不論館選何其之難,要預先各處打點,能有閣老、翰林賞識。館選之後,即便僥幸能成為庶吉士,半年觀政,三年學習,等到散館之時,又是一番比試、比較……淮弟也知曉,如此不比學識而比人脈、曆練、見識的事,我不僅不占優,甚至可謂落於下乘。”

“如此一想,何必再來來回回繼續在考試上磋磨呢?”江子勻繼續道,“還不如安心外派為官,若能為民做些事情,積攢幾分功績,這才是我傍身之所在。”

裴少淮了然,庶吉士是一個虛職,相當於翰林院的“實習工”,前途雖好,卻十分難入,散館時還前途未卜。

既不是實職官員,便沒有俸祿,隻得淺薄的補貼資助,每月每歲皆有內閣嚴格考核。

並不適合於江子勻。

“隻怕子勻兄會不甘心而已。”裴少淮說道。

若是不試上一試,他日回想時,興許會心生悔意。

江子勻已是深思熟慮,應道:“沒有什麽不甘心的。天時地利人和,方得我今日的二甲第七十七名,若不是殿試考了民亂民生,我估摸都不知道該如何下筆……現下就是最好的歸屬。”

“子勻兄能想通就好。”

“祖母年事已高,我也該抓緊時日讓她享享清福了。”江子勻道,“不說這些了,今日來是祝賀淮弟的,恭賀淮弟直達翰林。”

家有老人,孫子親奉,若是老人家哪日仙辭了,江子勻還要回來守孝三年,他沒有太多功夫耽誤在考試上了。

大家都由科考這條路進來,但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出路,也有不同的機緣,裴少淮這般想。

送完賀語,江子勻便告辭了,歸家等待朝廷的委派,此一見既是祝賀,也是預先“辭別”——倘若外派得極遠,山重水複,不知何時還能再見,隻能在信件中相互言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