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淮握著油紙傘竹柄,感受到柄上鐫刻的花紋,正是一隻黃蟹雙螯鉗蘆花。

短短隔空一瞬,目視未能語,他已感受到佳人美意。

蟹乃金甲,蘆通臚也。

楊時月的心思總是這樣含蓄又明了,不動聲色又刻入心懷,裴少淮五指關節微發力,攥緊了幾分。

禦馬過了閣樓這一段,裴少淮將紙傘仔細收好,掛於身側。過了禦街那一段,圍觀的百姓少了一些,不再是擁擠攢動。

取而代之的是身著青袍的小學童們,在父母的帶領下前來觀望狀元巡街,紛紛投出手中的花枝。

裴少淮亦不吝嗇,招手回應著。

巡街完畢,榜眼、探花先將裴少淮送至景川伯爵府門外,才能各自返回會館。

榜眼馬廷文戲說道:“裴狀元郎多才俊兼年少,京兆百姓以子為傲,今日巡街盛況必是一樁美談。”

探花鍾王嶽頷首,亦打趣道:“辛苦裴狀元在前頭為我們擋了那麽多花枝。”

今日裴少淮風頭獨盛,他們倆倒也豁達。

裴少淮作揖相送,說道:“今日事多匆忙,他日再與馬兄、鍾兄推盞言歡。”他們三人將會成為翰林同仁,這是板上釘釘的事。

“不必遠送,再會。”

“再會。”

伯爵府門前的熱鬧不次於禦街上,裴少淮不知母親預先準備了多少銅板子,隻見長舟和申大領人一筐筐地往外抬,如水一般撒出去,叮裏哐當和著人們的慶賀聲,蓋過了沿街的炮仗聲。

裴少淮從馬背上下來,家人們已在大門前迎候他,個個熱淚盈眶,裴老爺子和老太太換上了節慶才穿的勳貴禮服。

“祖父祖母,母親,我回來了。”裴少淮行禮道。

著狀元紅袍,帶著狀元功名回來了。

老太太握著孫兒的手,言道:“孫兒,你辛苦了。”

“先去祠堂拜告祖先。”老爺子言道,激動神情高過裴少淮。

祠堂裏,煙霧縈繞,隻聞老爺子哽咽著,一字字地告慰道:“裴家列祖列宗有靈,伯爵府第七代嫡長名少淮,乙酉年正科殿試天子欽點第一甲第一名,狀元及第,故此告慰。今日狀元衣袍加身,他日後輩積代衣纓。”

十數年間,從開蒙求學,到如今功名有成,逢年過節諸多儀式,裴少淮無數次進進出出伯爵府祠堂,每一回麵對排排列列的靈牌,他多是當作例行做事,談不上恭敬虔誠。

這一回,當他聽聞祖父喃喃道:“……等禮部送來禦賜牌匾,祖父要替你懸掛在祠堂正中最高處,這是伯爵府的榮光。”

裴老爺子指著屋梁上留好的位置,對少淮少津言道:“等少津也得了功名,裴家兒孫代代讀書有成,往後必定還能得一塊‘書香門第’的牌匾。”滿目期盼之色,又帶著些傷愁——裴家能有那一日,但他未必能夠看得到了。

大慶朝能得禦賜書香門第、書香世家牌匾的人家屈指可數。

便是這一刻,裴少淮心間不再那般風輕雲淡、例行辦事,而染了幾分家族榮辱的世間俗氣。那些玄木金字的靈牌依舊與他並無太大幹係,但這座祠堂代表的是一個家族,父兄姊妹同盛共榮。

少淮、少津異口同聲應道:“孫兒謹記祖父教誨。”

從祠堂出來,少津拉著大哥,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番,十分欣喜道:“大哥今日真的好氣派,弟弟祝大哥冠上簪花年年歲歲,天從人願時時樂事。”

數年前,彼時伯爵府落魄受人欺淩,大哥提早了三年去闖院試、鄉試,如今真的在十八歲時,真的奪得了狀元。

少津記憶力超群,過目能誦出十之五六,猶覺得讀書科考是件極難的事。讀書人尤知讀書人之難,兄弟同心方知兄長之苦。

少津又道:“弟弟向大哥討個物件,沾沾才氣。”

“著狀元袍,金花簪頂,一回就夠了,何須年年歲歲,下一回就該是津弟了。”裴少淮笑道,抬手從烏紗帽上取下金枝絹花,又抓來少津的手,將金花置於少津的手心中,言道,“三年之後,等你金花簪頂的時候,再把你的還與我。”

相約以此作交換。

“是,大哥。”

少津眼中泛光,能有如此兄長在前頭鞭策自己,何其幸哉。

……

祠堂外,中堂裏,裴府的女眷歡歡喜喜的。蘭姐兒隨夫君在山海關城裏,英姐兒挺著大肚子,錦昌侯府也有喜事,故此沒能過來,蓮姐兒和竹姐兒則是早早就回來了。

林氏最是高興,這也歡喜,那也歡喜,滿腹歡喜言語卻說不出來。全府上下該賞的賞了,府上張燈結彩,慶賀的晚宴也有條不紊地準備著,該替兒子準備的謝師禮件也早備好,京中勳貴人家源源不斷送來的賀信、賀禮,幾個妥當的管事一一收好記好。

大事小事瑣事都安排得很好,以至於真到了大喜這一日,林氏手頭空落落的。

驀地,老太太握住林氏的手,望著林氏,緩緩而鄭重地說道:“世珍,這些年你管教兒女管教得很好,伯爵府的內宅是你撐起來的,你是最好的兒媳,也是裴家最好的主母。”

外頭依舊喧鬧著,而老太太和林氏之間恍若定格,下一瞬,眼淚從林氏的眼角滑落,嘀嗒嘀嗒濕了衣襟。

她不是非要老太太的一句肯定,而是老太太的這句肯定讓她想起這些年受過的風言風語。即便伯爵府在一步步崛起,全府上下對她敬重有加,孩子們都念她的好……可這些並不能抵消外人背後的指手畫腳。

林氏曾告訴自己,關起門來全家過得越來越好就成,但誰能真的不在意她人遊離的眼光呢?她不過是個小婦人罷了。

與清流貴門結好,外人說她削尖了腦袋往上鑽,給繼女庶女置辦豐厚嫁妝,外人說商賈人家隻會花錢辦事……她們也許是嫉妒,但不免觸及林氏心底的那根弦,久久回響而不止。

從她嫁入伯爵府予裴秉元為妻那一日起,她便知曉這樁姻緣裏頭摻著利益糾葛,所幸家風還算清正,夫君也從未看低過她。

可換想,倘若夫君那年沒入國子監,沒有踏上仕途,性情依舊唯唯諾諾;倘若幾個女兒嫁得不如意,過得不好;倘若兒子不爭氣不出息,養成了紈絝……這份“罪過”會不會記到她的頭上呢?

這些年她一直賢惠持家、待人寬厚,既有她性情使然,也有私心和如履薄冰。

未等林氏擦拭淚水,一旁的蓮姐兒已經輕輕替她抹去了淚痕,眼中也跟著泛淚,說道:“祖母說得沒錯,您是最好的母親。”

“母親這是歡喜哭了。”竹姐兒笑著寬慰道,“母親福氣大,眼下隻是第一步而已,往後還要受旨當誥命呢……母親本就值得。”不管是隨裴秉元或是隨兒子,林氏穩穩能得一誥命。

京兆之地能有幾人能比?

她再不用顧別人的閑言碎語了。

林氏笑笑,回應老太太道:“都是母親給機會,細心指點兒媳。”

聽了竹姐兒的話,林氏也終於明白緣何說不出滿腹歡喜——其實她大可以私心一點,不要光想著為兒子歡喜,也可以好好為自己歡喜。

中堂裏又開始歡快起來。

沒一會兒,張管事急跑過來,帶著些焦急稟道:“見過老夫人、夫人,京都城裏不少官老爺、貴少爺們,攜帶禮件登門祝賀,眼下都在前院裏等著接待呢。”

這是原先沒有預料到的。

想來是名聲大盛,各門各府打算占個先機,結果擠一塊了。

管事們收個帖、回個話尚可,但涉及到接待賓客就不是他們所能應付的了。其實這些客人也知曉狀元郎今日忙碌,未必能見到本人,但至少也該幾個男眷出來招待一二才是。

隻可惜伯爵府男丁單薄,除了少淮,就剩一個少津。

張管事又道:“二少爺已經過去了,恐怕一個人招呼不過來。”到時就失了禮節了。

竹姐兒站出來說道:“母親,就讓允升過去罷。”喬允升是裴家的親姑爺,又是南平伯爺,隻消不是天子親臨,喬允升前去應付都夠了。

“哪能讓三姑爺過去……”

竹姐兒打趣笑道:“總歸他在外頭也是閑著,可不能讓他白白就當了裴家的親姑爺。”

堂內一時哄笑。

竹姐兒到外堂裏把喬允升喚來,與他說了此事,喬允升神態自若,也同林氏、老太太打趣道:“若竹說得沒錯,今日內弟喜得狀元,風光無限,合該我這個姐夫抓住機會,好好獻獻殷勤。”

如此,喬允升和裴少津二人在前院接待客人,寒暄數語之間,能夠說明緣由,將客人們送回去,又不失一府禮節。

日頭略有些西斜的時候,徐瞻未來得及換下官服,便匆匆趕來了,歡顏說道:“段叔他們在過來的路上,我騎馬先一步過來報個信。”

堂上眾人一時沒反應過來“段叔”是何人。

蓮姐兒趕緊解釋道:“是少淮、少津的老師,段先生要過來。”

裴老爺子和少淮聽聞消息,匆匆趕來,一家人上下準備著,要好好接待段夫子。

最高興的應屬裴少淮,他明白夫子願意過來意義非凡。夫子有文人的風骨和清高,在徐府尚且介意被生人見到他坐在輪椅上的模樣,更何況是出門上街?夫子除了偶爾上芒山觀拜訪吳老道,帶著學生出去采風,極少出門。

從來不會到別人家去。

這回是第一次來伯爵府。

徐府的馬車緩緩停下,裴府趕緊在馬車前搭好長而緩的斜坡,言成推著夫子出來,木製斜坡正正好到伯爵府大門的正中。

裴老爺子迎過去,躬身對夫子道:“段先生駕臨,鄙府蓬蓽生輝。”

夫子謙道:“吾乃窮酸老書生一個而已,老伯爺親自迎接,榮幸惶恐。”

寒暄之後,一幹人進入正大堂之內,隻見上座之處的太師椅已被搬走,裴少淮接替言成將夫子推到了上座的位置處。

裴少淮向夫子三叩首行大禮,言道:“小子不負夫子教誨,僥幸得了正科狀元,請夫子受學生上上禮。”

夫子身子前傾,試圖夠到裴少淮扶他起來,裴少淮趕緊迎上去握住夫子的手。

手掌有些瘦骨嶙峋,關節生繭,但潔淨而有力。

夫子雖廢了雙腿,但他從未鬆懈過寫字的雙手,每每落筆前都要焚香淨手。

手掌撫過裴少淮的烏紗帽、一身狀元服,眼中盈淚卻還要試著用輕快的言語打趣,道:“我的學生終於穿了一身不用還給國子監的衣服……回來了……”這身衣裳是禦賜的。

夫子沒讓眼淚流下來,又往別的話題岔道:“今日不興說這些,答應要替你主婚,我先過來熟悉熟悉場子。”

“嗯,學生帶您到處好好走走。”

“那……先去你幼時開蒙的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