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位於紫禁城的正軸線上,正對午門、端門、承天門三道大門,金柱高簷,是皇城內最大最高的殿宇。

天子登基、大婚、冊封皇後等諸多皇家大禮,皆在此舉行,太和殿代表皇家最高規格。

今日,傳臚大典便在此處舉行。

徐大人作為禮部尚書,留於宮中徹夜未歸,領禮部、鴻臚寺上下官吏連夜備辦,以保大禮不出差池。

四更天裏,裴少淮穿上進士服來到紫禁城外。陸陸續續的,學子們基本來齊,昏暗光線下亦能看到個個臉上洋溢著紅光,身上衣袍嶄新、掇拾妥帖,進士帽後兩根絲帶隨風輕揚。

裴少淮找到了姐夫陳行辰和好友江子勻。

陳行辰臉上緊張多於興奮,他期盼自己名次能靠前一些,以便順利館選留京。

裴少淮明白姐夫的心情,姐姐已懷胎九月,想來很快就要發動了,今日這份功名對姐夫而言,不單是一份前程而已。

江子勻則淡定許多,他先恭賀裴少淮名列前十,祝他能夠一舉拿下狀元郎,又笑說道:“能走到今日這一步,已超出原先的預期,不管結果如何我總是賺的。”

時辰差不多了,鴻臚寺少卿前來引導諸位新科進士入宮,在午門前集結。

隨後在太和殿待立。禮製莊嚴,雖尚未開始,但諸位新科進士不敢隨意吱聲、亂動。

裴少淮抬首望去,隻見太和殿前一直到午門之外,一路鋪紅,兩側早早陳列好皇家儀仗和宮廷樂隊。等到天亮一些,裴少淮認出了徐尚書的身影,他此時正站在大殿外東簷下。

負責大典傳唱的三位傳臚官也已經就位,從大殿丹陛西階到台階末,等距站立,身著錦服,一把好嗓子靜待發功。

文武百官、京中功勳著官服入班。

這個時候,新晉進士們的心情也由興奮轉為緊張。

吉時已到,當朝天子著絳色皮弁服入殿,登寶座,徐尚書上前請示後,走到殿外洪聲高呼:“天開文運,賢才入朝,禮當慶賀——”

鞭鳴,樂聲起。

傳臚大典開始。

文武百官、新晉進士行五拜三叩頭禮。

沈閣老作為總讀卷官,將金榜捧出,置於丹陛上麵的案桌上,並守在一旁。

樂聲再起。

徐尚書宣旨道:“乙酉年甲辰月丙申日進士科,天子策問天下俊才賢士,第一甲三人賜進士及第,第二甲七十七人賜進士出身,第三甲二百二十三人賜同進士出身……”

徐尚書宣讀了一甲三鼎之名,然太和殿前庭之大,非人人可聞。

到了最激動人心的傳唱環節。

裴少淮心裏也在期盼著,苦讀十數年,誰不期盼能夠金榜題名得狀元?

隻聞站在台階最高處那位傳臚官高呼:“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淮——”聲音極其洪亮又拖得極長,近乎是一字一頓。

裴少淮聽聞“裴”字時,心間噗通噗通加速跳動,未來得及多慮,又聞第二位傳臚官高呼:“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淮——”

第三位傳臚官站在台階末,朝著前庭百官高呼:“第一甲第一名裴少淮——”

這一回,聲音之大,仿佛是傳臚官湊到裴少淮耳畔旁呼出聲的,每一聲都在向裴少淮確認一個事實——他是第一名。

裴少淮這才醒過神來,自己真的得了科考狀元。過了最激動的時刻,裴少淮很快平複心緒,在眾人的目光中款款出列,在紅毯禦道上靜候。

一甲榜眼、探花亦傳唱三次,分別是馬廷文和鍾王嶽。

看到兩人出列時頻頻亂了步子,裴少淮才知曉自己表現得過於淡定了,心想著自己是不是該表現得再欣喜一些?畢竟他拿這個狀元並非輕而易舉。

裴少淮居中靠前一步,榜眼探花分列兩側,在序班官的引導下,來到太和殿殿階下。

傳臚繼續著,二甲隻唱一遍,三甲則喚為“某某等二百二十三人”,唯獨三甲頭名可得傳唱。

值此傳臚時候,裴少淮看著腳前太和殿台階,隻見石階居中雕刻著升龍巨鼇圖——龍遨青雲,鼇踏波浪,直上太和殿。

裴少淮平複下來的心緒又泛起了些許“得意”——“殿前曾獻升平策,獨占鼇頭第一名”,誠不欺我,原來他作為狀元所站的位置,確確實實單獨占下了一幅升龍巨鼇圖,他便在鼇頭跟前。

無怪世人皆道狀元進士及第是“平步青雲”和“獨占鼇頭”。

傳臚完畢,裴少淮在二甲第二十名聽到了姐夫陳行辰的名字,令他更欣喜的是,他在二甲最後一名聽到了江子勻的名字。

二甲七十七名,未必能夠留作京官,但進士出身和同進士出身還是有不小區別的。

裴少淮領所有新科進士向天子行三跪九叩禮,傳臚大典接近尾聲。

“平身。”

接著,聞傳諭道,“賜新科狀元裴少淮狀元冠帶朝服一襲,賜諸新科進士寶鈔五錠。”

再聞傳諭:“賜一甲三鼎誇官巡遊皇城,禮部、順天府隨行。”官員若想巡遊禦街,世上唯有天子賜“誇官”。

所有人再拜再謝。

禮畢,樂止。

天子退朝,百官散去,然一甲三鼎的榮耀還遠沒有結束。

徐尚書領人捧著長長一卷金榜出宮,張貼在承天門左門外,以示天下,激勵大慶百姓求學向學。

“嗚嗚——”沉悶的開門聲響,裴少淮站在太和殿中線上,向南望去,隻見三扇大門次第打開,三個巨大的門洞重疊在一起,最後一眼可以望見宮外,暢通無阻。

午門、端門、承天門今日為新科一甲三鼎而開。

“裴狀元,請領步。”榜眼馬廷文說道。

裴少淮點點頭,略提衣袍,邁出了第一步,榜眼、探花緊隨其後。

走過中庭又走過河橋,當高門穹頂掠過,裴少淮心間油然生出莊嚴肅穆感。

從承天門出來後,順天府尹和禮部官吏早早在那等著了,此處已搭好彩棚,等待三人換衣、簪花,而後開始巡遊禦街。

“請裴狀元更換禦賜新衣。”

禮部官員端來一套狀元服,有白絹內襯一件、圓領緋羅朝服一件、銀光寬腰帶一條、槐木笏一把、藥玉佩一幅、黑履朝靴一雙,還有一頂二梁烏紗帽。

上下一身配套周全。

有小廝入棚幫裴少淮換衣。

狀元可以換赤色狀元服,而榜眼和探花沒有,依舊穿著那套進士服。

兩人本是興高采烈的,當看到裴少淮換了一身狀元服出來,又忍不住豔羨。名次隻差一二,待遇可差不少。

禮部官員又端來簪花,款式亦有不同,雖都是剪彩花樣,但裴少淮的枝葉是鍍金的。

金花簪於紗帽左側,與黑紗紅袍顏色相襯,沒有絲毫突兀。

……

“聖上喜迎新進士,民間應得好官人。”

傳臚這一日,城中百姓早早等著金榜、等著狀元巡街,討個趣兒。

金榜下自是水泄不通,個個都想知曉今年的科考盛況,也好有些談資。還有許多富貴人家專程派人前來蹲榜,若是看上了哪一位新科進士,對方亦有意,便可送鞭捉婿了。

等到開始遊街的時候,百姓們又紛紛從金榜前湧向禦街。

禮部、順天府衙一路鳴鑼開道,護著三鼎甲緩緩前行。

高頭駿馬上,裴少淮一襲緋色狀元服走在前麵,最是吸引人的目光,當眾人看到他俊朗臉龐,還有那透著光的眉目,身姿矯健,隻覺得是他襯得狀元服格外好看,而非狀元服使他添色。

今日君著狀元袍,他日誰人堪緋衣?

“好俊的狀元郎!”

“不是說探花郎向來會更好看幾分嗎?看來今年是個例外。”

“狀元郎這麽年輕,應該還沒有婚配吧?”

“快投花,我想看狀元害羞的模樣。”

禦街兩側商鋪樓閣紛紛敞開窗扉,不知有多少未出閣的閨秀在偷偷打量著裴少淮,臉色緋紅。

又不知有多少已出閣的小娘子在歎息嫁的太早。

今日狀元巡街,本就是讓大家都拋下束縛去“貪想”的。

學子貪想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騎馬禦街,女子貪想覓得才子良婿,百姓想沾一沾新科狀元的貴氣,未必求鯉魚一躍過龍門,或許隻是求日子越過越好……

裴少淮高跨金鞍素鬢馬,單手牽韁繩,相貌堂堂,正是白馬金羈春風得意。

他根本沒有心思想其他的,因為圍觀的百姓太過熱情了,簡直是全方位向他投擲物件。

時值春日,百姓折來一支支花卉,向裴少淮拋來,花瓣拋碎一地,散落滿街,嘈雜中亦能聞到縷縷香氣。

禦街姹紫嫣紅,新科狀元一朝看盡盛京花。

聽著好似很浪漫,可耐不住近乎所有人的花都往他身上投,還有那缺心眼的人,恨不得把整棵樹都折下來,投花變成了砸樹。

裴少淮隻能小心閃躲著。

他感受到了百姓的熱情,出於禮節,他朝眾人笑了笑。

依然一笑作春溫。

“這狀元郎在笑。”

“他喜歡,他高興。”

結果百姓投花的興致更高了。

好不容易過了開闊的街段,接下來的這一段路多是樓閣,豈料窗扉吱呀吱呀打開,漫天的帕子、香囊如雨落。正是——狀元著新衫,騎馬過禦街,一眼望去滿樓紅袖招。

估摸樓閣裏的人都是有經驗的,早早占據了好地段。

更有甚者,居然有人把首飾投了下來。

裴少淮趕緊用寬袖抵擋,他哪裏敢碰這些帕子香囊啊,這一份份可都是“姻緣”。

好在,樓閣上一把油紙傘撐開,素手鬆開,油紙傘緩緩而落,正巧落在裴少淮跟前,裴少淮順手一抓再一舉,擋下了紛紛揚揚落下的春心。

竹傘輕舉遮香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