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以後,翰林館選結束,隨著翰林院前公布庶吉士錄用榜、吏部公布觀政士錄用榜,三百餘名新科進士的任免分配塵埃落定。

今年共錄庶吉士十二人,相較三年前少了一半。觀政士則錄了三十八人,多是二甲進士。

餘下的便屬於外派官員。

陳行辰未能入選庶吉士,但入選了兵部觀政士,成功留京,他還比較滿意這個結果。

裴少淮心想,以錦昌侯爺的本事和能力,若想讓孫兒當庶吉士入翰林,必定有幾分路數,侯爺沒有染指插手,是為了長久延續清貴門風,如此才是長盛之計。

……

伯爵府。

觀榜歸來,陳行辰、裴少淮兩人坐下相談。

裴少淮猶記得館選時,前來考試的眾學子麵色凝重,他身旁的學子執筆發抖,寫出的字有失平日水準,唏噓道:“未曾想,一場館選竟比殿試更叫人緊張。”

“那是自然。”陳行辰應道,他剛剛經曆完,最是明白這種心情,解釋道,“先人一步者,步步先人,拾級而上;慢人一步者,後頭需要十倍的努力和機遇,興許才能跳出所屬的圈子……想到如此,誰能置之度外而靜心呢?”

殿試定名次、科考出身,而館選、初任官職基本定下仕途前程。

此話雖有些偏頗,卻也不假——

狀元榜眼探花入翰林便有“儲相”之資,庶吉士即便散館時能留翰林,也比一甲三鼎晚了三年。

觀政士入六部觀政半年,朝廷授六品主事。莫看他們入實職早,官階比翰林編撰還高半品,實則後麵晉升艱難,遠不能與一甲、庶吉士相比。

最難的當屬外派官員,遣送至大慶各地,自知縣做起。若是沒有機遇被召回京,便隻能一級一級地往上爬,整個大慶兩千多個縣、數百個州,貧富遠近各不相同,想要爬到四品知府一職並不容易。

被召回京的,不是沒有,但既看本事,也看能否把握機遇。

陳行辰問道:“內弟可注意到庶吉士、觀政士榜上皆無謝英晟?”

裴少淮頷首。

按理說,二甲第八總不至於連觀政士都不得。

反倒是另一名位列二甲第二十二的河西學子入了庶吉士。

“朝中河西自成一係,群臣已頗有微詞。那日榮恩宴上,他還敢大發醋意,上場逞強挑釁,今日結果是他咎由自取。”陳行辰分析道。

裴少淮卻道:“那日之事,是他的選擇但未必是他的意願。”

事成,出了風頭,則受河西一派繼續推捧,資源向他傾斜。不成,河西一派則會另選一員來替代,畢竟第八和第二十二在高官眼中並無什麽區別。

總歸是謝英晟自己做出的選擇。

裴少淮轉而聊些輕快的話題,笑笑,問四姐夫道:“阿姐最近如何了?”

“估摸著這幾日,肚子就要發動了……”話還未說完,陳行辰一拍大腿,恍然想起一件事,直呼道,“幸好你提了這麽一嘴,我差些把正事給忘了。”

“怎了?”

“你阿姐昨夜三更天裏醒來,說突然想吃城南八裏鋪子的棗糕,吃不到就睡不著,我答應她今日親自去買,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了……我不能再耽誤時辰了,要趕緊去買棗糕,改日再敘。”陳行辰邊說邊起身,收拾著準備離開,還喃喃道,“光顧著看榜,我怎麽能把此事給忘了呢?”

裴少淮不解,多問了一嘴:“何不一大早便叫人去買,阿姐也能早些吃上。”姐夫先去觀榜,又來了伯爵府,眼下都快到午膳時候了。

陳行辰嘻嘻一笑,略帶些揶揄裴少淮的意思,道:“這可不是做學問,等你成婚後慢慢就懂了。”

又笑道:“她想吃的未必是那幾塊棗糕,如今館選塵埃落定,合該她向我耍耍小性子了。”

“走啦。”陳行辰邁著輕快的步子回去了。

裴少淮這才意識到,自己是不是也該抽閑修一修戀愛經了?

誰能想象,他一個兩世快四十的“叔叔”,竟然不懂談戀愛呢?

……

……

禦書房裏,好幾位臣子在禦書房內,有首輔樓閣老、吏部裴尚書和兵部張尚書。

張令義將大船構造圖紙擺在禦案上,說得眉飛色舞,仔仔細細介紹這艘即將造好的千料大船,言道:“稟陛下,太倉船廠造的這艘千料船,吃水不亞於應天府寶船廠所造的黑尾大船,裴知州傳信道,最晚這個月末便可造好。”

太倉船廠記在兵部之下,所造船隻歸屬戰船,大慶戰船不少,但千料戰船不算多,能造千料船的船廠更是少之又少。

張令義自然盡心盡力稟報此事。

他又道:“陛下,太倉州既可造大船,又有鎮海衛把守,裴知州、朱指揮使二人通力合作,去歲已經滅下去的倭寇,不怕他們還能燃起苗頭,江南一帶可平穩矣。”

皇帝麵露喜色,舉起構造圖紙頷首,頻頻道“善”。

皇帝將圖紙遞予樓閣老、裴尚書,問道:“樓閣老,裴愛卿覺得此船如何?”

事關海防民生,兩人還能如何應?自然隻能跟著點頭道好,好得很。

張尚書趁此機,故作謙虛道:“陛下,太倉州千料大船好不好,還是要入京仔細點驗過才能服人。”緊接著建議道,“陛下,微臣有一想法,不若兵部派人南下暫替裴知州,讓裴知州趁著五月南風,駕船北上回京,由朝廷派人仔細點驗,若有甚麽不足之處,也好命匠人們及時改進。”

既便於邀功,又未將話說滿,一舉兩得。

皇帝頷首長“嗯——”一聲,言道:“朕覺得張愛卿這個想法好,傳朕旨意,辛苦裴知州回京一趟。”他也甚想親自看看新造的大船。

“臣領命。”

值此時候,蕭內官進來稟報道:“聖上,徐尚書在殿外求見。”

正好禦書房內人多熱鬧,皇帝道:“宣。”

徐尚書進來,手裏捧著特製卷軸,行臣禮後稟道:“稟陛下,會試、殿試結束,請陛下賜墨刻造狀元牌匾,以彰表廣納天下有識之士。”

“準。”皇帝應道。

徐尚書捧著卷軸上前,在禦案上鋪開,蕭內官於一側伺候筆墨。

皇帝下筆才寫了一個“狀”字,徐尚書迎了迎上前,欲言又止,被皇帝察覺到,遂道:“徐愛卿有話不妨直言。”

“臣疏忽,請陛下恕罪。”徐尚書跪地,言道,“新科狀元乃三元及第。”

理應賜“三元及第”牌匾,非“狀元及第”而已。

此言一出,皇帝愣了一愣,又驚喜問道:“裴家小子是三元及第?”

“稟陛下,確是三元及第。”

皇帝的那一愣,隻緣三元及第少見,無意禦賜的三元及第更少見。大慶朝開國以來,算上裴少淮,三元及第不過三人而已。第一個在開國之初,屬有意為之,第二個殿試時,也有些錦上添花之意。

而這一次,皇帝點選裴少淮為狀元時,並未注意到他還是鄉試解元。

換了新卷軸後,皇帝揮筆寫下“三元及第”四字,大氣磅礴。

“臣恭賀陛下納得賢才。”四位大臣齊聲賀道。

今日兩件好事,皇帝眉眼一直露著喜色,主動說道:“既是賢才,朕欲另賜裴家小子一實職,以示嘉獎。”

除了翰林院編撰以外,另賜京官實職,兩官兼身。

皇帝望著場下四人,問徐尚書道:“徐愛卿,你以為當賜何官職為好?”

徐尚書不經意一瞥身旁的裴玨,笑謙謙應道:“回陛下,臣與景川伯爵府有姻親,恐怕要避嫌。”

“裴愛卿,你掌管吏部,你以為如何?”

裴玨知曉已落入徐知意的套中,隻能道:“臣與裴狀元同出一宗,亦要避嫌。”

皇帝望向張令義。

張令義笑嗬嗬道:“陛下,那臣便不推辭了。”略作思索後,言道,“裴狀元曾隨父南下遊學,不管是治水還是造船,皆有見識、經手,頗有工事才能。臣又聽聞裴狀元殿試上膽大直諫,是個正氣之才……兩相考慮,臣以為有一個從七品的官職十分合適裴狀元。”

實職給高了難以平百官,從七品正正好。

張令義繼續道:“陛下可賜裴狀元工科給事中。”

徐尚書低首偷笑,張令義果然是個老狐狸,說著給個從七品的小官當當,一開口卻是官小權大的給事中。

這個“小官”,屬於皇帝直管的六科,身兼風聞奏事、監察六部、糾劾百官的言官之職,直諫時,內閣都讓聽其幾分,是一等一的清流美職。

其學識必須廣博,平日還需不時赴鄉試充當考試官、會試充當同考官。

這聽著好似有些荒謬,可仔細一想,不管是學識還是膽大直諫,或是了解工事建造,裴少淮每一條恰好符合。

工科給事中並不是歸屬工部,而是專程監督、諫言工部。

“善。”皇帝首肯,言道,“傳朕旨意,賜新科狀元‘三元及第’匾,另賜工科給事中官職。”

幾位大臣從禦書房出來後,樓閣老麵色鐵青,不僅在於皇帝賜官裴少淮,還在於皇帝沒有問他的意見。他若是主動開口,又落他首輔臉麵,顯得他與一新晉的小官斤斤計較。

徐尚書、張尚書並列而走,如沐春風。

“聽聞這小子快成親了?”

“是,隻差我那親家從江南趕回來,幸虧張尚書今日的提議,婚期可以提早了。”

“該是我幸虧他們父子,不聲不響就整了這麽一個大船廠。”

“很意外?”

“那倒沒有。”

……

“三元及第”匾還在加緊刻造,而京都城裏,不知誰人將榮恩宴鬥詩一事傳了出去,成了一樁笑談,沸沸揚揚。裴少淮全當大家夥取個樂子,並未在意。

這日,楊家的小廝前來景川伯爵府,用板車運來了好幾株丹桂樹,入府後,稟裴少淮道:“裴少爺,這是我家小姐讓送過來的,說是要栽在裴少爺的院子裏。”

裴少淮不明所以,卻也沒有阻止,讓長帆領他們找了個好地方,仔細栽好。

他想起四姐夫的那句話“她想吃的不是那幾塊棗糕”,那楊時月想種的應該也不隻是單純幾棵樹。

裴少淮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他想起榮恩宴上寫的那首詩,裏頭有一句“今夜抱得月歸來”,還有一句“方得女娥把桂栽”,瞬時脖子紅到了耳根。

這詩句雖是無意,但確實頗具深意,自己好像有點不夠含蓄了?

看著那幾株新栽的丹桂,他仿佛能聽聞楊時月在當麵跟他打趣——丹桂給你栽好了,你何時行動?

他可真是推一步走一步的榆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