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窗幾歲聚寒螢,一日秋闈較日精”,畢竟三年一場,若是錯過了,又要再等三年,順天府學裏不少學子都決定一試。

江子勻前來伯爵府還書,順帶研討學問,就曾說道:“八月秋闈,我不足四成把握,原躊躇是否要再磨三年,後一想,世間豈有萬全之時,機會來了便應該搏上一搏。加之去歲替人作保,縣衙每月發放廩膳,家中寬裕了許多,尚有餘資供我報名鄉試,我便不猶豫了。”

入府學一年多,江子勻讀了不少史學古籍,文章愈見醇厚了。

裴少淮讀過他的文章,覺得文如其人,見解雖不夠犀利,但勝在蘊意清正雅秀,頗有古典之風。

這樣的文章容易得傳統派的青睞。

裴少淮道:“子勻兄文風已經穩固,隻需再打磨打磨見解的銳度,絕不止四成把握。”

隨後,裴少淮將近日所作的文章取來,同江子勻一起討論。

江子勻讚歎道:“每次讀淮弟的文章都讓人神清氣爽,耳目一新。”

裴少淮笑道:“子勻兄休要捧殺我。”

“我絕無此意。”江子勻認真道,“文風秀正,見解獨到,筆法直接了當,叫我去改,我是找不出多餘的一個字。”

不過,江子勻也替裴少淮擔憂,言道:“淮弟若是再年長兩歲,定沒有不中的道理,就怕主考官是個老古董,淮弟會吃年歲小的虧。”

也是兩人平時走得近,江子勻才會說這些實誠話。

裴少淮早便考慮過這個,覺得放手一試利大於弊,笑說道:“子勻兄方才剛說完‘世間豈有萬全之時’,這話我也是適用的。”

江子勻笑呼“妙哉妙哉”。

裴少淮問:“餘下半年的時間,子勻兄打算在哪裏攻讀功課?”

“我打算在齋舍裏,若有甚麽不懂的,可以找教諭們請教。”

剛說完,江子勻忽想起一事,趕忙從書箱裏取出小半遝紙,說道:“我近日對讀了新舊版《大慶律》,發現不少改動的地方,雖隻改動寥寥數字,意義卻大有不同,淮弟興許能用得上。”

裴少淮接過,並不扭捏,兩人交換學問已成習慣。裴少淮善從大處入手,江子勻則善從細微處著手,是個很有耐心的人。

不知覺已到午時。

“待到秋闈時,與君共桂榜。”江子勻告辭。

“共勉。”

……

錦昌侯府陳行卿、陳行辰兄弟亦在緊張備考,陳行辰是個分得清主次的,這半年暫時放下了算學,隻在閑暇時略算幾道小題用作消遣。

川柏、青黛、蒼術……陳行辰找全了英姐兒缺的幾株藥植,叫人送到伯爵府以賠罪,倒不敢對外說是給英小姐的,隻說是給淮少爺的。

裴少淮把藥植送到姐姐院子裏,說明了前因後果。

英姐兒一邊高興打理那幾株藥植,一邊聽說是陳家三哥哥送來的,有些難為情也有些嬌羞,說道:“本就是個小誤會,不算甚麽事,你也不替我攔著些……陳家三哥哥忙著溫習功課,怎好叫他費心尋這些藥草。”

這京都城裏,肯送花兒、肯送珠釵的少爺公子不少,肯容得下藥植的卻不多。

“我攔了。”裴少淮道,“沒攔住。”

英姐兒本想有來有往,又想到秋闈在即,不可擾了陳三郎的心神,決定等秋闈之後再經弟弟的手,還些禮件回去,以表謝意。

英姐兒對弟弟說道:“你得閑的時候同陳家三哥哥說一聲,那事我並未放在心上,叫他不要惦記著,也替我說幾句賀語,祝他鄉試題名,桂花飄香。”

“我省得了。”裴少淮應道。

錦昌侯府的三小姐也時常找英姐兒敘話玩耍,或聊些詩詞歌賦,或一同去戲院裏看看時興的戲。

陳三小姐對英姐兒道:“英妹妹真是厲害,上回你教我在花茶裏加些幹棗片、枸杞子,泡出來的花茶果真沒了苦澀味,又不會掩過花香,入口更加甜潤,祖母嚐了很是喜歡,讓我多同你請教請教。”

“敏姐姐過譽了,偶然發現的小竅門罷了。”英姐兒又道,“侯爵夫人最善品鑒花食,改日我用香花泥做幾道點心,請侯爵夫人指點指點。”

“那敢情好,祖母知曉了必定歡喜。”陳三小姐高興道。

……

……

誌士惜日短,不舍晝夜。

裴少淮每日定好時辰苦讀書卷、苦練文章,日子過得飛快而充實。

每每知曉徐大人、大姐夫在家,他便會過去“叨擾”一番,以了解朝中有哪些大事引發眾議,朝中文武群臣又是甚麽見解。

徐大人、徐瞻皆是科舉出身,知曉哪些事對裴少淮考試有用,傾囊相授。

裴少淮從他們那得知了不少事情,譬如去歲秋末各地大豐收,卻有官員欺上瞞下謊報災年,克扣糧稅,聖上龍顏大怒。

又如,工部尚書上奏稱,皇莊名下的田產已將近占到天下良田的一半,皇莊免稅富了皇親貴胄的錢袋,卻苦了天下百姓,懇請聖上下旨整改。

東海相隔的東委人,時常打著使節團來訪的幌子,大船一靠岸,卻下來一群群的商販,在應天府大街上直接叫賣,禮部正在為此事立規矩。

裴秉元亦來信,把自己為官幾年在水利、開荒、治民方麵的心得教給兒子。

這些消息對於裴少淮應答策問是大有助益的。

裴少淮覺得自己的文章提升了不少,可每每他將文章交給段夫子批改,被朱筆劃去的地方愈來愈多,有時批注比全文還長。

“我知曉你想問甚麽。”段夫子解釋道,“你若是心心念著文章好壞去下筆,便已經失了先手,你需達到信手拈來,無意成文的境界,才能多幾成把握上桂榜。”

又道:“單單是順天府已有千餘名秀才,北直隸囊括順天府、保定府、河間府、真定府等九府兩州,屆時赴考的秀才可近十千之數,鄉試正榜堪堪錄用百人。參試者中多的是十數年磨一劍者,厚積薄發,你若是想勝他們一籌,還需繼續苦練。”

“我若還用往日的標準要求你,你便會止步不前,是故,往日裏尚可的文章,如今是不能通關了,往日裏無關緊要的句式用詞,你也要再斟酌斟酌,唯有細枝末節都無可挑剔,你才能不在年紀上吃虧。”

“若是把童試三關比作爬山,鄉試、會試則如同攀登懸崖峭壁,三年又三年,止步不前的人何其之多。”

裴少淮明白夫子的苦心,在磨練文章上更加用功了。

幸好,裴少淮的性子是沉穩的,早年打的基礎也夠牢實,四書五經加上規定的注解,都已經熟背於心,隻需不時翻閱溫習,無需花費過多的時間再打基礎功。

時間盡用在文章上。

春夏交界,冷熱交替,乍暖還寒,裴少淮生了場小病,幾日發燒頭昏腦脹,隻能臥床歇息,叫家人擔憂不已。

裴少淮安慰母親道:“誰還沒個小病小災的時候,孩兒喝了王太醫開的藥,出了一身汗,感覺好多了,母親莫太過驚憂了。”

“我既盼著你好好讀書,讀份功名出來,又怕你太過嚴苛自己,把自己累到了。”林氏說道。

母親的話提醒了裴少淮,若是讀書累垮了身子,那就本末倒置適得其反了。再者說,鄉試一連三場,每場三日,總共九日窩在小小號舍裏作答,秋日不是大寒就是大燥,這場考試除了比腦力,還要比體力。

他決定要勻出時間,鍛煉身子,把體格練出來。

此後,每日晨讀之後,天大亮時,裴少淮都會花半個時辰練體,每日精氣神好了許多。

……

七月中旬,南直隸和各省的鄉試主考官一一公布,深受聖上信任的官員、學士一一被派出,奔赴各地主持八月的鄉試。

時任禮部右侍郎的徐大人也在主考官之列,他已領命回府收拾行當,明日便動身南下應天府郡,擔任南直隸鄉試主考官。

明眼人都能看明白,禮部陳尚書即將榮退,徐大人監考回來,為朝廷舉才有功,聖上必定有賞,屆時官升一階至二品,接下禮部尚書之位是水到渠成之事。

天色將晚,林家大舅林世運匆匆趕到伯爵府,直接找了裴少淮。

林世運來之前已打好腹稿,此時神態還算比較平和,以免擾亂外甥備考,可裴少淮還是看得出大舅是有急事要說。

隻聞林世運說道:“少淮,眼下你父親不在府上,我又不便直接去徐家,有些話還需你跑一趟徐家同徐大人說一聲。”

頓了頓,又道:“你無須緊張,以免亂了心神,隻需傳達一聲,徐侍郎那樣厲害的人,自有自己的算計。”

裴少淮點點頭,也平靜道:“大舅,我省得,你直說便是。”

林世運這才細細道出。原來,他常年南下行商,跑遍了南直隸各府,認識不少富甲商賈,少不了飲酒交際、商討生意,有一回聊到鄉試科考,大家都說家中兒子不長進,難以通過鄉試得功名。

有個人喝多了些,說自己有法子。

那人說:“主考官由朝廷來定,可同考官卻從本地老學究裏抽用,有名望的來來回回總是那麽些人,大同小異,隻要買通了他們,文章又有幾分本事的,自然能夠上榜。”

眾人又說,所有考官都是鎖在貢院裏寸步不離的,豈有那麽容易。

“這就需要大家花大價錢多尋幾個人,隻要其中一個能選中同考官,則高枕無憂了。”那人繼續道,“八股文總有些‘且夫、而已、矣’的虛詞,隻為起承轉合,隻需把這些必不可少的字眼按一定順序排列,自然能找到這份試卷,缺的不過是銀子而已。”

林世運本隻當個笑話聽聽,可後來,又從另一個人嘴中得了一樣的消息。凡事一而再,再而三,則非空穴來風。

林世運同裴少淮道:“若是換作旁人下江南監考,我隻當沒聽過這些話,可徐侍郎隔著裴家是親家,我不免多想一層……不怕有人私下作弊,就怕有人上折子舉報作弊。”

“我明白大舅的意思。”

裴少淮當即叫人備車,趕赴徐家,不管如何,讓徐大人提防著些也是好的。

……

因徐大人已定為主考官,徐府外有朝廷武官帶人把守,裴少淮上前規規矩矩報了自己的身份,說道:“家父在外,小子替父前來送別徐侍郎。”

那武官並非不食煙火之人,確認裴少淮身份以後,道:“隻可在院內略作送別,不可進屋密語。”

“謝大人。”

庭院內,裴少淮言簡意賅,文縐縐的短短數言,把大舅的話轉述給徐大人。

徐大人聽的時候神色嚴肅,若有所思,可當裴少淮一說完,他很快就恢複往日裏笑嗬嗬的慈和神態,言道:“賢侄好好準備秋闈,一切都會無虞的。”

“徐伯伯萬事順利,小侄告退。”

裴少淮心想,三言兩語間,徐大人恐怕已經有了應對的法子。

……

……

各地鄉試主考官已經出發,唯有北直隸鄉試的主副考官遲遲未定,無他,北直隸鄉試就在皇城下考試,考官無需趕路,一般開考前幾日才會欽定,免得京都城裏有人動別的小心思。

因為考官遲遲未定,考生自然也就沒有足夠的時間改文風去迎合主考官的喜好,除非是平日裏就練就了各種不同文風。

隨著鄉試臨近,七月下旬時,北直隸各府的考生匯聚京都城裏,不光是客棧住滿,許多城內民宅漲至四五百文錢一間房,還有窮秀才們住在城外,打算開考前一天趕路進城。

赴考者十五六歲到六七十歲,年歲不等。年少者初生牛犢不怕虎,意氣風發,年邁者心有執念,不甘次次落榜。

城內書局、酒肆、茶樓、戲園,還有煙柳巷裏,生意皆大火大燥,三年一遇。

八月初二,朝廷終於欽定主考官為兵部左侍郎張令義,副考官為國子監祭酒,裴少淮對此並不意外。

張令義即是原來的順天府尹,去歲兵部胡尚書成功入閣以後,朝廷將張府尹平調回兵部,任左侍郎一職,代管兵部。如今擔任北直隸主考官,是聖上要給他一個功勞,再順水推舟授他兵部尚書。

張、徐兩人都是一樣的路子。

張侍郎對裴少淮是有幾分賞識的,但鄉試、會試采取十八房同考官批卷,裴少淮的文章需要過六關斬六將,在同本經的考生裏脫穎而出,才有可能送到張侍郎跟前。

歸根結底還是要有真本事才行。

八月初九深更半夜裏,城裏四處皆有趕路聲,因考生眾多,點驗任務繁重,考生需要三更天裏便來到貢院前,排隊搜身進場。與童試不同,鄉試搜身點驗更加嚴格,分為內外兩道——外監試點名搜撿於大門外,內監試點名搜檢於大門內。

裴少淮年少,青絲烏黑稠密,還被點驗官要求解開發冠,檢查發絲裏是否藏有夾帶。

順利入院以後,裴少淮對照編號剛剛進入號房,身後傳來“哢嚓”一聲,監考官已把號房矮門的鎖竅從外扣上,宣告裴少淮此後三日隻能拘在小小號房裏頭。

裴少淮簡單清理號房,慶幸這間號房桌板、長凳都比較結實穩固,無需擔憂影響到自己作答。接著,裴少淮將考籃、食籃置於桌上,他並不善廚藝,也不打算在小小號房內生火做飯,一心考試豈有別的心思?

食籃裏裝的皆是耐存的幹糧糕點、肉脯和瓜果,足以提供裴少淮飽腹之需。

餘下的襖子、防水油布、防蚊香囊等物,則留在包袱裏,等用到時再取出來。

秋日鄉試,是一場硬仗。

天已大亮,裴少淮一圈一圈地磨墨,趁此時候放空心思,進入到考試狀態中,待到墨汁濃稠正好時,一聲鑼響,鄉試第一場開始,監考官放題。

第一場試四書製藝題三道,每道以二百字以上為宜,五經製藝題四道,每道三百字以上為宜,統共也就兩三千字,三天的時間是完全足夠的,就看考生有沒有本事把文章琢磨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