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慶之初,武官乃為世襲製,武官子弟日常觀習軍略、操練兵馬,待父兄老故便替代襲職。當然,高官大將不可承襲,需積累軍功逐級調升。

因此,朝中武官多為功臣之後。

當朝天子即位之初,曾在西南疆與滇王有過一戰,規模不大,速速取勝。然聖上發現一個弊端——功臣後輩經幾代承襲以後,大多成了酒囊飯袋,所積攢的“功績”虛之又虛。

豈敢叫這樣的人領兵打仗?守衛疆土?

於是兵部屢屢推崇武舉。

像司徒暘這樣的將門子弟,憑著老爹的戰功,放在以前怎麽著都能混到三四品的武官當當,現如今卻不能了,朝廷肯出銀錢養著他們,卻不會授其實職。

這幾年,京都城裏多了許多昭信校尉,聽起來威武,實則手底下一個兵頭都沒有。

若想當將官,必須真正曆練過。

開考前,朝廷公布此次武舉的授官舉策,與科考相似,也分三甲,公示道:“一甲武狀元授以署指揮僉事職銜,榜眼、探花各授以署正千戶職銜,第二甲一十七名各授以署副千戶職銜,第三甲一百名各授以署實授百戶職銜……[1]”

當然,還有補充條件——中式者隻是得到身份,待獲得軍功之後,才會實授。

中舉者將送到各邊總兵處,帶兵守堡,聽調殺賊。

隻需中舉,至少上調兩級,令眾多報考者心動不已。

……

司徒暘此番參加武舉,給京都內的將門子弟做出了表率,受到天子稱讚。

司徒暘自知肚子內墨水不足,開考前一個月,誠意滿滿到徐家,懇請姐夫徐瞻指點。所幸,司徒暘雖文思不足,但勤懇有度,加之早幾年有所積累,又僅考兵策兩道題,突襲一個月後,司徒暘已達到表達流暢、言之有物。

至於書法字體、詞藻華麗、引經據典,則不可強求矣。

文試那日,司徒暘有些意亂心慌,縱是平日裏心再大,他也怕過不了這一關,連參加後頭武試的資格都沒有。

等題目公布,司徒暘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一題出自《六韜》,“夫先勝者,先見弱於敵”,姐夫曾跟他詳細解釋過經義——先向敵軍示弱,製造假象,領軍決戰時方能事半功倍。

隻要沒理解錯,答起來也就不難了。

第二題考時務邊防,是他曾練過的題目,如實將自己的見解寫下來即可。

幾日之後,文試結果公布,過者七百九十八人,司徒暘正正居於第六百名。

司徒暘在練武場磨練數年,並未虛度光陰,已練得一身本領,但在隨後的武試中,他也並不輕鬆。畢竟武舉是要挑將才的,豈會隻試一些雕蟲小技?

光是比試射箭,就有馬射、步射、平射三項。平射需要居於百步之外,箭中木靶,中兩箭以上者,才具備爭奪一二甲的資格,因為距離遠,此項最難,最吃考生的眼力和臂力。

眼神不夠犀利者,百步開外連靶都看不清楚,談何中靶?

馬射則為禦馬射箭,既考驗馬術,還考驗射箭時機,若是慢了半息則會直接落靶。此項需要中四箭以上,才可爭奪一二甲。

武器考的則是馬槍,考生禦馬,持丈長八尺、重十餘斤的長·槍,考官一鞭抽在馬身上,烈馬飛馳往前跑,路過場上四個草人時,考生需左右出槍,刺中草人頂上木板,而草人無損。

有的考生槍術不夠,一槍刺出,把草人刺成了大窟窿,箭術再好也隻能落入三甲之列。

隨後還有測力、負重等項目。

最後由兵部尚書親自觀其材貌,若有身材矮小、長相猥瑣者,亦落入下乘。

站在比武場上,司徒暘再無文試中的那般焦急不安,而是有些亢奮,與昔日玩投壺、蹴鞠、馬球時一樣,愈是要上場了,他愈興奮。

求勝心在作祟。

烏弓大張,箭羽在弦,司徒暘臉上再無半分往日紈絝之態,劍眉鷹目,神態鎮定。

弦崩箭離,再過一瞬,百步開外木靶微微後倒,一支長羽正中靶心。

首箭即中。

緊接著,司徒暘翻身上馬,背影英挺。

馬鞭聲響,他眼疾手快,出手果斷,亦順利通過了騎射和馬槍。

最後,司徒暘平射中三箭,馬射例無虛發,馬槍刺中三板,最重要的三項比試皆優。

可一出比武場,司徒暘馬上又變回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

裴少淮過來陪考,見到二姐夫這番模樣便知道穩了。

“走走走,回將軍府。”司徒暘一上馬車便催小廝道,“我忙著回家收拾,準備外任了。”心情頗佳。

“縱是比試完畢,兵部上報名次,朝廷委派官職,也還有一段時日,姐夫急甚麽。”

“你懂甚麽。”司徒暘得意道,“我收拾行囊是提前告知他們,我中了,要外任了,休想還打甚麽給我納妾的念頭。”

裴少淮笑道:“總之要先恭喜姐夫了。”

……

數日之後,金鑾殿上禮部、兵部公布武舉名次,司徒暘位二甲第六名。

授職時,二甲本應授副千戶之職,因司徒暘為將門之後,本身有六品昭信校尉的虛職,於是改為上調兩級,授指揮僉事,日後可候選為軍中將領。

擇日即赴薊州鎮就任,分管邊關駐軍屯田、訓練、司務等事。薊州鎮,在邊關九鎮當中距離京都最近,隻一日的路程,也稱九關當中的山海關,是京都北上最重要的關卡。

司徒暘從會武宴歸來,有些醉意在身上。

天色將暗,司徒暘還穿著禮部賜的官服,他沒有回將軍府,反倒去了伯爵府。

還同往常一樣,他闊步來到裴少淮的院子,因飲了酒,又多了幾分恣意。

“少淮,我有些話堵在心口,無處可講,我想同你說。”

裴少淮見姐夫臉上沒有武榜題名的興奮,反倒多了幾分惆悵,他叫長舟端來醒酒茶以後,便把小廝們都遣了出去。

“少淮,我是不是有些無能了?”司徒暘真切道,“隻因我姓司徒,我便要活在我老子的影子之下?”

“姐夫武舉高中,豈會是無能之輩?”

“我隻得了第六名,卻授我武狀元一樣的官職,別人四海八方上任,我卻貼著京都,守在山海關內……這豈不是叫人覺得我勝之不武,靠的是司徒將軍府的庇佑?”

原來司徒暘是這樣的心思。

裴少淮了然,幫姐夫分析道:“聖上有意激勵將門之後參加武舉,而非承襲父位,姐夫作為將門中第一批參加武舉的,又得了好名次,足夠耀眼,聖上讓兵部偏袒你幾分也是正常的……這可不單單因為你姓司徒。”

又道:“姐夫常年習武,應當明白兵家‘天時地利人和’的道理,這運氣和時機,也是一種本事,所以姐夫自不必多慮。”

至於駐守山海關,裴少淮又道:“薊州鎮北疆燕山連綿不絕,南臨渤海水天漫漫,故有山海雄關之稱,城高池深,北進平川策馬萬裏,退防高山固若金湯,如此一個地方於姐夫而言,最合適不過了。”

“此話怎講?”

裴少淮知曉司徒暘心中在乎的不過兩樣東西,一是妻兒,二是攢一份功勞庇護妻兒,於是解釋道:“退可守,不易攻破,姐夫可以放心帶著妻兒赴任,不必太過擔憂她們的安全。進可攻,一馬平川,敵軍賊心不死,待姐夫練出一支精兵強將,自有大有施展拳腳的機會。這不正是姐夫所求的嗎?”

裴少淮又補了一句:“你去問大姐夫,他必定也是一樣的想法。”

司徒暘被說服,又恢複了嘿嘿的神情,道:“我就知道來找你能得痛快,這麽一想,這個山海關還真賊不錯,離京都近點好,你二姐平日裏想回來也方便。”

“姐夫這麽想就對了。”

……

三月楊柳抽青,隨春風拂動,司徒暘赴山海關上任。

邊城關卡艱苦,蓮姐兒曾有意勸妹妹把長女留在京城,免得跟過去吃苦頭,道:“小的還小,離不得你,大的卻留在京都裏,日後好找人家。”

畢竟京都是一個圈,邊城又是另一個圈。

蘭姐兒搖搖頭,言道:“我明白姐姐的意思,夜裏我也曾思來想去,還是不舍。我不想讓孩子自小離了母親,常常思念……這份心思,姐姐應該最明白我才是。”

她自幼便沒了母親,知曉離了母親的孩子是何等淒淒。

又道:“我這樣的人,本應該狠狠吃些苦頭才對,卻叫我遇見了司徒,有了這份福氣,他去哪我就跟著去哪……這是我最好的命數,姐姐莫要擔憂妹妹了。”

蓮姐兒疼惜妹妹,道:“兩地不遠,邊城裏若是有甚麽缺的,你同我說,我便叫人給你送去。”

……

……

司徒暘武舉之事告一段落,鄉試三年一考,今年是酉年,又是正科之年。

裴少淮年已十五,打算一試。

順天府學倒也很開明,年頭便統計了今年有哪些人打算參加秋闈,但凡應試者,平日裏隻需過來點個卯,餘下時間大可以自己溫習功課。

段夫子單獨教導裴少淮道:“文章絕非學了就可得,然則氣度卻可以從平日裏養成,亞聖孟子的文章一語見地,言辭雖簡,但氣度浩然,靠的便是周遊閱覽四海名山大川,此乃功夫在文外。”

“你雖未遊曆各地,卻能得此氣度,自有你自己的玄機。今年秋闈,若能將此氣度躍然紙上,則上榜無虞了。”

裴少淮應道:“學生明白。”

夫子又道:“秋闈偏重時策,文章若能與大慶內諸多要事相結合,句句言之有物,而非蒼白無力,更能得主考官的青睞,這也是你要注重的地方。”

“學生會適時向徐大人、姐夫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