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辰不是傻子。

聽到這裏豈還會不明白裴少淮的意思,他笑笑道:“原來淮弟也是來當說客的。不過,你與他們迥別,不同我說唯八股論,也不誇誇談讚高官厚祿之好,倒叫我聽進去了幾分。”

“你又瞧不上那些。”

裴少淮知曉陳行辰是有些清高桀驁在身上的。

陳行辰又道:“淮弟今日想說服我,恐怕還要回答我兩個問題,其一,我要到何等位置才能算得上是主事的?”

“‘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自然是站得愈高,響得愈遠。”裴少淮說道,“行辰兄若是能擔工部之務,便可讓人知曉掌管營造工程靠的不是咬文嚼字,行辰兄若是進了兵部,可運用算學格物打造尖兵利器,增強武力。再則,倘若能成學士大儒,擔負督學之職,門生們自然會跟著進修算學之道。不管身在何位,你的聲音總會有人聽見,區別在於有多少人聽見罷了。”

“所以我還是要參加科考,盡量爬高一些,才能叫更多人聽見我的聲音?”

“是矣。”

這是繞不開的路子。

於陳行辰是如此,於裴少淮而言又何嚐不是如此?

陳行辰略有些興奮,憧憬言道:“聽你一席話,叫我一時滿腔熱血豪情,真想好好大幹一場。”

算學為世人所重視重用,而非列入六藝中可有可無,正是陳行辰所憧憬的。

“行辰兄還是從眼前事做起罷。”

“我省得。”

裴少淮能說服陳行辰,重點在於陳行辰本就是可造之才。“日月有常,星辰有行”,陳家為他取名時,已帶了幾分天地萬物複替周興的浩瀚之意在裏頭。

又從陳行辰的談吐中,知曉他雖不鍾愛八股文章,卻是有幾分學識、底蘊在肚子裏的,否則也不可能一考便得了秀才。

這些都是裴少淮遊說的先決。

“還有一個問題呢?”裴少淮問。

“淮弟既精於八股文章,也精於算學格物,這兩者當中,淮弟更偏愛於哪一個?”陳行辰好奇問道,又帶著幾分打趣。

裴少淮端起茶應道:“我更偏愛閑在家中喝茶。”

誰還沒個想偷閑的時候呢?

……

自此以後,陳行辰每日都會勻一半的時辰用來研習文章,文章筆力進步神速。

從他身上可以見得錦昌侯府的底蘊。

陳侯爺很是欣慰,並未送禮答謝裴少淮,而是對家中後輩道:“景川伯爵府素來清白,後輩子孫上進無惡習,閑時可以往來一二,兩府之間走得近一些。”

陳侯爺的考量不單單在於陳行辰,還在於景川伯爵府的孫輩確實長進,“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可盼可期。

如此,正好滿足了裴少淮的一份私心。

這幾年發生的事,一件件都在告訴裴少淮——他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強大,若是指望著他和津弟的崛起來撐起伯爵府,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錦昌侯府無疑是一個結交的極好選擇。

……

兩家孫輩間相互交流學問自不必說,女眷間也多了交集。

老太太收到了侯爵夫人的請帖,說秋日蟹肥膏厚,請老太太帶著兒媳、孫女到侯府用宴,敘敘家常。

伯爵府這幾年收過不少請帖,隻不過多是歡聚一堂的,像這種一府對一府的,還是少有。

林氏當家,不禁苦惱要帶些什麽稱手的禮件,或貴或輕,一時沒拿準主意。

女眷之間,原本送些杭緞蜀錦是極合適的,伯爵府恰好也有這些物件,可偏偏林家原就是幹這個的,怕人家嫌沾了商賈之氣。

裴少淮寬道:“母親不必過慮,侯爵夫人發了請帖,就說明她不是計較這些的人,母親隻需同往日一樣,大大方方去就是了。”

宴席上,兩府女眷一團和氣,侯爵夫人帶著兩位兒媳和尚未出閣的三孫女出席待客,還有一個兩三歲的小丫頭,是侯爵娘子的重孫女。

英姐兒與三小姐相識,坐在一塊,聊得十分融洽。

侯爵夫人誇英姐兒道:“去歲在及笄禮上,侄孫女身著長裾,戴著釵冠,叫人覺得端莊大方,今日換了日常裝束,又清麗秀氣,可見是個內外兼修的丫頭。”又問英姐兒平日裏讀寫甚麽書。

英姐兒如實應了。

侯爵夫人樂嗬嗬同裴老太太道:“女子讀書好呀,多讀書可以明事理智通達,我家三個兒媳,我都是從讀書人家裏選的,孫兒也個個愛讀書。”侯爵夫人出自大學士之門,自然偏向於女子多讀些書。

裴老太太也笑道:“老姐姐說得是,孫兒愛讀書,我們這些老的省心許多。”

宴席過半,陳家小丫頭吃膩了,纏著要吃軟柿子。

秋日裏的軟柿子最是清甜解膩。

大人拗不過她,便叫下人去取一盤過來。

英姐兒聽後,眉頭微微一蹙,張了張嘴又閉了,側身湊到陳三小姐耳畔,低語說了幾句。柿子是不宜與螃蟹同食的,小丫頭年歲小,更是受不住。

陳三小姐意會,款款起身出去,攔下了柿子,叫下人換了一碗溫潤的糖羹端進去。

這些小動作自然沒能逃過侯爵夫人的眼睛。

宴席完,陳家的兩個兒媳同林氏說好,改日要去看看裴家的戲樓和布匹鋪子,向林氏取取經。

……

田司藥順利出宮,住入英姐兒為她購置的小院中,離伯爵府隻有一裏路。田司藥從族內把兩個孩子接了過來,算是安定了下來。

英姐兒不時會過來向田司藥請教望、聞、問、切等技法,又從田司藥這裏得了不少改良的方子。

收獲頗豐。

英姐兒一半時候跟著母親料理府上事務,一半時候研究醫理,細水長流,又恢複了往日的活潑。

還剩下些許時候,英姐兒會不時給弟弟做些點心、茶飲,親自給弟弟送來,姐弟間敘敘話。

秋日易幹易燥,這日,英姐兒做了些桂花蜜釀紅萫藕,又泡了壺菊茶,給裴少淮送來。

院內安靜,看門的小廝倚在門框上打盹,英姐兒懶得叫醒他,帶著拂冬直接進了書房。

到了書房,正打算開口喊弟弟,卻透過紗簾見到書案上坐著個男子,一身素色衣袍,身影頎長,看書正專注,顯然不是裴少淮。裴少淮還沒長這麽高。

太不巧了,弟弟有訪客,書房裏有外男。

英姐兒轉身,打算輕步退出去,免得遭人閑話。

誰想,那書生卻抬頭了,正好見了她們,一道清亮的聲音傳出:“你們家少爺進書閣替我找書了。”

見英姐兒手裏提著個食盒,又道:“若有東西給他,先放在外頭罷,一會我與他說。”

這是把英姐兒當作府上丫鬟了。

英姐兒將錯就錯,沒有吱聲回應,將食盒放在茶案上便離開了。

裴少淮取了一卷古籍,從書閣裏出來,陳行辰說道:“方才有兩個丫鬟進來,在茶案上給你留了個食盒。”

“丫鬟?”裴少淮一臉疑惑,說道,“府上的丫鬟沒事由進不得我的院子,怎會有丫鬟進來。”即便是林氏叫人送東西來,也多是申嬤嬤經辦。

言罷,將古籍遞給陳行辰,出去一看那熟悉的食盒,當即明白是怎麽回事,端著茶飲和蜜藕進了書房。

一開盒,桂花蜜香摻著藕的清香溢出,裴少淮說道:“你也嚐嚐。”

“來你這,既能蹭書蹭學問,還能蹭吃的,往後我要多來才行。”陳行辰笑道。

“你們侯府還能差這口吃的?”

“別人家的吃起來格外香甜嘛。”

一口咬下,紅藕粉糯,滿口蜜意桂香,清甜不膩,陳行辰連連讚歎。

那壺菊茶也泡得用心,濃香而沒有苦澀味,一口下去解去了渾身的燥意。

陳行辰緊接著剛才的事問道:“差些忘了……你家的丫鬟既進不來,那方才的是誰?我是不是太過草莽了?”

“是我四姐。”

陳行辰臉頰一下子轉為緋紅,燙得要緊,後悔道:“是我眼拙不識蘭影,太過冒失了。”

想了想,又道:“我的冒失興許會叫她生怒罷?我是不是該找個時候當麵向你四姐賠禮道歉?”畢竟,哪家小姐喜歡被人認作丫鬟呀。

無怪方才她默不作聲呢。

裴少淮寬慰他道:“姐姐不會計較的,你若是擔憂,我一會替你解釋清楚就是了。”

陳行辰想了又想,不依,覺得還是當麵賠禮好一些。

裴少淮拗不過他,隻好說:“我四姐藥圃裏還差幾株藥植,你若替她尋來,她必定高興。”

陳行辰記下了藥植的名字,答應說回去就派人去尋。

……

秋末,天寒紅葉稀,田壟戶正忙,北直隸一帶一年無洪無旱,又是個豐收年。

玉衝縣今年首次在河沙地裏耕種白油麻,並不算豐收,一畝地的收成隻比保定府的一半,麻穗不大,顆粒也有些幹癟,出油不高。

可裴秉元卻欣喜萬分。

玉衝縣的百姓也高興。

這覆沙地若是不治理,長成蘆葦地,一顆糧食都收不到,如今能種油麻屬於意外之喜。而且今年是首次種,失誤頻發,譬如耽誤了播種,澆水時機有誤,治蟲不夠及時之類之類,能有一半的收成就很是不錯了。

來年隻需總結經驗,必定能有更好的收成。

慶收禮在縣衙前操辦,玉衝縣的鄉書裏正、各姓族長和德高望重的長者皆入座在席。

裴秉元身著青袍官服,上麵繡著鸂鶒飛禽,腳蹬黑靴,居於高台上。他從碟中取了一塊酥糖,在眾人跟前嚼了一口,哢嚓哢嚓脆響,吃完才道:“此乃本官吃過最好的白麻糖酥,因為這是咱們玉衝縣自己種出來的白油麻……”

原本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打算激勵百姓們繼續把白油麻種下去。

可他還沒說出口,場下有人站起呼喊道:“玉衝縣有福,裴大人威武!”此一話激起千層浪,眾人開始舉著拳頭,一齊大喊“大人威武”,聲聲不絕。

叫裴秉元淚眼婆娑。

原來真誠的話從來都不需要打腹稿的。

等眾人慢慢緩了下來,裴秉元拋開了腹稿,簡短有力說道:“今年的油麻咱們自個留著,好好過年,來年種得更多、收成更好,咱們再賣到京都,賣到揚州賣到應天府。”

場下一片歡騰。

歡騰聲中,裴秉元心裏有些舍不得,來年秋前他任期將滿,朝廷會派他去往何處尚未可知。

他會陪著玉衝縣百姓春耕、夏溉,未必能陪著他們秋收、冬藏了。

裴秉元叫人給伯爵府捎去芝麻糖酥,並寫信給林氏道:“信如君思,字能傳情……此芝麻酥糖是為夫帶人耕種所得,夫人喜食甜點,不如替為夫嚐嚐可否夠甜,再分發給家中眾人。”

又寫信給兩個兒子,告訴裴少淮種植油麻此法可行,敦促他們好好讀書,切莫隻作詞藻堆砌文章,要務實求真,言之有物,為日後當官所用。

……

……

歲末寒日來,又見北風起。

司馬將軍府上,裴若蘭第二胎發動了。這一回,司徒暘估算好了日子,早早便從練武場回來,陪在蘭姐兒身旁,叫她安心。

將軍府主母陳氏雖“賊心不死”,但已經退步了不少,言說隻要生了男孫,不會出手爭搶,會與蘭姐兒一同養育。

這一胎又是夜裏發動,寒風淩冽,將軍府內燈火通明。沒人能攔住司徒暘,他在門外聽見妻子嘶叫,心疼不已。

過程還算比較順利,結果卻非陳氏所喜。

蘭姐兒又生了千金。

司徒暘是個爽快人,哪裏在乎這個,他隻等裏頭收拾妥當,趕緊進去照看妻子。

蘭姐兒還在坐月子,陳氏已經說服了司徒將軍,從勇國公府旁支裏挑兩個好的,給司徒暘納妾。

陳氏來到房裏同蘭姐兒道:“兒女婚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你既是將軍府正房兒媳,理應想方設法為司徒家開枝散葉,我來同你說一聲,給足了你和伯爵府麵子。”

又軟聲道:“將軍府是甚麽光景你也知曉,若是沒有男丁,隻能從旁支找個小子過繼,老爺出生入死積攢的戰功豈不是要記於他人名下?想必你也是不願意見到的。你們夫妻感情好,他縱是納了妾也不會冷落你……你還是勸勸他罷。”

蘭姐兒坐在榻上,緊緊地抱著幼女,此時她的心裏憐惜多於生怒。

對於陳氏的話,她無話可言。

她滿心想著,長姐說得對,這世道裏女子本就是過得不容易的,即便是將軍府這樣的富貴人家裏,也不會改變這樣的世道。

原來伯爵府裏是個例外,從前是她過得太容易了。

這也叫她更加疼惜兩個女兒。

陳氏還沒將兩個女子帶回來,司徒暘提前知曉了,大鬧了一場,當著父親、陳氏的麵說道:“你們若敢領回來,我便攆出去,攆不出去我便當丫鬟使,看看丟的是哪家的臉麵。”

言之鑿鑿。

又道:“若蘭還在月子裏,她又不是不能生,你們就打這樣的心思,歸根結底是把我當個傳宗接代的玩意。既把我當個玩意,又何必領我回來?你隻需將我留在鄉下撒野,生了一窩,撿個喜歡的回來養就是了……何苦叫我來這京都城裏開化,好不容易得了個身邊人,你們又左右阻撓。”

說得司徒武義將軍無話可說。

巧在這時,兵部會同太仆寺少卿一同進言推行武科舉,聖上批了,告示道:“天下各路英傑……各舉通諸家兵法,或弓馬熟閑,或勇猛才力,或武藝絕倫者,禮送進京參加武舉……中者進之大廷複試之,分三甲,賜之品級出身……[1]”

籌謀多年的武舉,終於是要開辦了。

這便也給了司徒暘一個機會,若是武舉得了功名,他大不了就帶著妻兒赴任,叫他老子和陳氏管不到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