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居何位,則言何物。

裴少淮此時尚且是一小小童生,身無功名、官職,家中又無從軍中官臣,如果繼續誇誇其談,洋洋灑灑長篇大論,反倒不美。

甚至會讓人懷疑他從何而得的見解。

裴少淮明白自己的身份,也懂得拿捏分寸,隻點出了兵糧生產的根本、兵糧運送之損耗兩點,又以盛唐均田製、租傭調製和宋代倉廩漕運為例,論述了自己的觀點,大抵意思是要學習曆朝治兵治民好的措施。

沒有貿貿然提後世的見解。

而後結言,道:“以上便是學生的粗淺見識,懇請大宗師、府尹大人指糾。”

裴少淮雖是收斂著回答問題,但他的見解已經讓張府尹頗為滿意,畢竟裴少淮隻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郎君,總不能期待他張口閉口就是天下大道、治世良策罷。

張府尹又問:“你方才所言從何而來?”

“小子不敢居功。”裴少淮拱手作揖,謙謙言道,“舊唐書言‘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小子所言,皆從《唐律疏議》《宋史》所得。”

張府尹連連頷首,但沒有點評,而是側向趙督學問道:“大宗師覺得如何?”既然是張府尹自己欽點的人,自然是過了他這一關,他才會讓大宗師點評。

“善。”趙督學應道,“引用盛唐大宋為例,有理有據,言談中初顯文韜武略,頗有府尹大人年輕時的影子。”

前一句“初顯文韜武略”是對裴少淮的評價,而後一句則值得深思玩味。

聽這話的意思,趙督學、張府尹似乎年輕時就認識,關係也不錯。兩人年歲相差不是很大,說不準就是同年科考進士,隻不過入官之後,一個從文一個從武。

又說裴少淮身上有張府尹的影子,在這個座師與門生視為一脈相承的朝代裏,這樣的評價無疑是將裴少淮和張府尹“捆綁”在一起。

趙督學又道:“若是能持之以恒,刻苦鑽研,在科考上有所成,往後的路子許是要比他人寬一些。”

張府尹也順著趙督學的話,對裴少淮言道:“你可要謹記大宗師的指點,切莫得意忘形,懈怠課業。”

“謝大宗師、府尹大人提點,學生必當謹記。”裴少淮情緒有些複雜,但並未顯露出來——高興是因為得了大宗師、張府尹的賞識,院試一關隻要發揮正常水平,勢必不會受阻,於日後的仕途也有所助力。再者京都百姓素來相傳張府尹為人剛毅正直,不畏權勢,也很對裴少淮的脾性。

略有惶惶,則是因為他從未想過能受此賞識,擔憂自己能否扛得下這樣的風頭,畢竟韜光養晦才是他的初衷。

場下眾多生員,無不豔羨。

考校完學問,府學裏小宴一場,兩位大人與童生們一同舉杯,飲了一盞,才先行離開。

趁著其他童生還未圍過來交談結識,裴少淮拉著津弟和徐言成,速速離開了府學,碰巧在門口碰見了尚書府裴少煜、裴少炆兩兄弟。

通過尚書府三個孫輩的身份之別,也能窺出尚書府的手段。長孫裴少燁與徐瞻同屆,已經中舉,是尚書府的重點培養對象;次孫裴少煜二十餘歲尚未取得秀才功名,科考一道成就有限,幹脆把他養成左右逢源之人,替尚書府打點關係;幺孫裴少炆年十五,是後備之選,仍以讀書為重,因極少出門,不知其是個甚麽性子。

“堂弟今日真是好風光,替伯爵府好好掙了一回臉麵,日後誰人還敢說伯爵府三代出不了讀書人。”裴少煜嬉皮笑臉的,又道,“想必來年的院試,這秀才功名堂弟是探囊取物了,為兄預先道一句賀。”

裴少炆寡言,好似有些孤僻,直勾勾望向裴少淮,眼中藏不住敵意——非害人之敵意,但難以言喻。又帶著些興奮。

裴少淮被裴少炆盯得十分不自在。

“堂兄謬讚了。”裴少淮也笑著反諷道,“叔祖父科考出身,本屬於伯爵府的旁支,豈有‘伯爵府三代不出讀書人’的說法,說這樣話的人其心可誅。”

又道:“也預祝堂兄在下一次院試中高居榜上。”特意加重了“下一次”三字的語氣。

裴少淮非貪口舌之快的人,隻不過對於已經撕破臉皮的尚書府,實在無需客氣甚麽。

“謝堂弟,祝堂弟考試一切順利。”

……

歲考已過,三個小子重新回歸書堂,他們的隔壁房多擺了一個小矮桌,多了一個“小師弟”——小言歸五歲有餘,也開始跟著段夫子做功課了。

夫子平日裏先教三個小子寫文章,安排了課業,再過去給小言歸蒙學。小言歸自幼受父兄、小舅熏陶,對書卷筆墨很有親和力,識字時乖乖巧巧,縱是夫子不在一旁盯著,他也能安安靜靜坐著自己一筆一劃練字。

讀書這種事,興許也講究些血脈相承的。裴家、徐家都出讀書人,而小言歸出自徐裴兩家,聽段夫子言,小言歸頗具讀書天賦,讀書認字快,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徐家再添一才。

徐家人很是高興。

最最高興的應屬徐言成。他身為長房獨子,沒有胞弟胞妹,平日裏對徐言歸、徐星兒本就疼愛有加,得知弟弟頗具天賦以後,他一有閑暇便幫夫子輔佐小言歸的課業。

徐言成道:“我可算是盼來幫手了,少淮少津兩兄弟,言成言歸也是兩兄弟,嘿……”

一旁的段夫子原是嚴肅的,被徐言成逗笑了,道:“言歸才多大年紀,你就拉他入夥?”

“讀書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

……

杏花弄影春風俏俏,粉色花瓣浮落,紛紛揚揚似雪。

春意醉人,“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此等意境,陸放翁誠不欺人。

三月二十八,貢院放出今年春闈之榜,因伴著杏花而來,又稱“杏榜”。徐瞻文章火候已到,去歲又曾去各地踏風曆事,不管是字句還是治世見解皆十分犀利,順利拿下杏榜第三名。

春闈第三名,也就意味四月份的殿試中,徐瞻有極大的希望進入前十,二甲進士保底。

此外,裴少燁居杏榜第二十三名,李水生居杏榜第兩百九十八名,踩著末尾堪堪入榜。

其他人都在緊鑼密鼓準備殿試,段夫子、徐大人卻讓徐瞻放鬆下來,徐大人道:“內閣學士評閱殿試卷子,更看重見解,你這些日隻管放鬆,好好回想曆事所見所聞,文章言之有物,便穩妥了。”

四月十五,殿試結束,三日後皇極殿前傳臚大典,徐大人身為鴻臚寺卿,主持大典。

“天子群策天下文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

“一甲第一名蘇州府範鎮。”

“一甲第二名順天府徐瞻。”

“一甲第三名成都府李亦懷。”

三鼎甲皆連傳三道殿門,直到皇極殿外,三百餘名新晉進士皆聽見。

“進士及第三鼎甲自中門出宮巡遊!”

待徐瞻巡遊完畢,又進國子監行禮,回到家中,仍神采奕奕。他同家人說起一件趣事,原來他本應排在第三名,為探花,可聖上知道徐瞻已結婚生子,反是那第二名的李亦懷年二十五尚未婚配,於是大筆一劃換了兩人的順序,改李亦懷為探花郎。

那李亦懷在國子監行禮完,一出大門,便被禮部陳尚書家抬走了。

徐瞻既為一甲進士及第,妥妥地留京為官,直接入翰林院為官。五月,天子下旨,徐瞻任翰林院正七品編修,徐家裴家高興不已。

……

徐瞻高中,徐家自然要賀一場。

這日,裴少淮、裴少津兩兄弟上街,打算一起尋個稱手的好物件,送予姐夫賀喜。知曉姐夫素日裏喜歡喝茶,便先來了茶館,打算看看紫砂壺和早春茶。

店裏人不多,掌櫃也是個識趣的,先讓兩位公子自行相看著。

裴少淮見著一個質感色相具佳的小壺,十分得意,端起來把看了好一會,已經心生購買之意。

正此時,一個身著絲綢直裰,手裏握著圓頭折扇,長得頗有幾分俊俏貴氣的白麵小生來到裴少淮身旁,言道:“小公子真是有眼光,一眼就相中了這個宜興紫砂壺,瞧這工藝,正經是官窯裏燒出來的,遲了可就買不著了。”

言罷,謙謙有禮從裴少淮手中接過小壺,給兩兄弟指點了好幾處細節,說得頭頭是道。

店裏的其他客人也跟著打趣說道:“小殷五爺平日裏雖是個喜歡打秋風的,可相看茶具古玩是一把好手,有些功夫在身,小公子若有意要買,聽他的準沒錯。”

小殷五爺聽了旁人的話,對那“打秋風”的調侃不甚在意,把小壺交還到裴少淮手中。

聽聞掌櫃說裴少淮還有意要買些茶葉,小殷五爺從掌櫃案上端了個雪綻茶盞,揭開杯蓋置於裴少淮鼻前,搖搖手,道:“小公子,這春風吹成的茶葉嫩芽,殺青燒製成龍井,茶香清奇,甭管您是送老送少,選它自是沒錯的。”

麵對這過於熱忱的白麵小生,裴少淮隻當他是掌櫃私下花錢雇來的托兒,並未太過理會。

不過,小殷五爺推薦的這兩樣,原就是裴少淮看好的,價格也合適,同預算差不多,裴少淮便拿下了。

究竟是聽了人家的一番“推銷科普”,出於禮節,趁著掌櫃還在包裝物件的時候,裴少淮拱手道:“謝殷公子的一番講解,叫我等長了見識。”

“殷甚麽公子的,折煞我了,裴小爺叫我一聲殷五便好。”小殷五爺亦拱手回禮,又道,“兩位小爺一身書生氣,一瞧就是會讀書的,天生戴烏紗帽的主兒,能在小爺們麵前叨擾上幾句,是我的福氣。”

又道:“我家便住在前頭回寧巷中,兩位小爺平日裏若缺個帶路的,盡管尋我便是,這城裏還沒我不知道的地兒。”

裴少淮心性穩重,沒被這一聲聲的小爺給捧了去,不再糾葛,帶著津弟離開了鋪子。

本以為此事就此罷了,誰知過了幾日,裴少淮同津弟、徐言成出來,打算找個酒樓吃些好的,消遣一回,遠遠地又見這小殷五爺迎了上來。

“幾位小爺想吃些好的?我倒是知道個好去處,那遠香樓裏,正庭裏的睡荷開得正好,小曲唱的全是婉約詞牌,琵琶聲聲如玉碎,讀書人去那消遣再合適不過了,不若我帶幾位小爺過去一賞?”

裴少淮平日忙於讀書,裴徐兩府兩點一線,極少出門,卻連著兩次遇見了這小殷五爺,回回都貼著上前獻殷勤,天底下哪有這般巧的事?裴少淮不得不警惕。

裴少淮冷語一句“還有別事”便與津弟、言成走開了,不理會這別有心思的殷五。

又聞徐言成道:“前日我出門,也遇見他了。”

回到伯爵府,裴少淮找來長舟,說道:“長舟你到外頭打聽打聽,看看這小殷五爺是個甚麽人,他先前都跟甚麽人打交道,家中靠做甚麽過活,都打探清楚了。”

“是,少爺。”

長舟平日裏除了伺候裴少淮,有時也管府上的采辦,故此認識不少三教九流,隔日便同裴少淮稟話了:“回少爺的話,都查明白了。”

原來,這小殷五爺是個“幫閑”,也叫作“清客”。他原是個殷實人家裏的讀書人,考了秀才以後流連於各玩樂場所之間,學了一堆下流的門道,反倒把讀書的本事給忘了。後來幹脆破罐子破摔,在京都城裏當起了幫閑,專門給各家的貴公子們溜須拍馬,帶他們去瀟灑快活,順道打秋風、領賞錢。

殷五久經江湖,又讀過書,能說會道,插科打諢了得,在這一行當中自然如魚得水,家中過得比早前還要風光一些。

聽長舟說完,裴少淮心中已經猜想到七七八八。

幫閑們專挑富家子弟下手,尤其是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少爺們,這樣來錢最快。景川伯爵府雖頂著個勳貴的名頭,卻不是個闊綽的,徐家亦是如此。小殷五爺能選擇的人家多而去,為何偏偏要選他們倆家?不得不叫人深思。

自然是還有其他甚麽好處。

……

徐家小賀徐瞻高中的這一日,裴家全家都去了,司徒暘也專程從練武場回來,帶著蘭姐兒和女兒一同去給連襟祝賀。

司徒暘帶了兩份大禮,都十分豪氣,言道:“這對牛血珊瑚珠串是我老子讓我帶來的,這塊於闐玉才是我們夫妻的心意,姐夫,我是個魯莽人,不懂讀書人喜歡甚麽,你莫要見怪。”

“妹夫見外了,我很是喜歡,快請進。”徐瞻笑謙謙說道。

這一對連襟對比著實有些明顯,一個是溫和謙謙的讀書君子,另一個是身姿矯健略帶些痞氣的將門之後。

裴少淮見到司徒二,當即找他去了後院小亭裏,說是有話同他說。

“怎麽幾個月不見,你又長高了這麽多,上回同你說的讀書人的事,你可千萬別忘了。”司徒二說道。

裴少淮卻顧不得同司徒二開玩樂,神情認真說道:“我與津弟這幾日出門,連著好幾次碰見殷五了。”

此話一出,司徒二當即收回了嬉皮笑臉,神色一凜若有所思,問道:“你沒有被他忽悠了去罷?這個家夥無利不起早,哄人的話術很有一套。”

聽司徒二這麽一說,裴少淮知曉自己問對人了,他說道:“我若是被他哄了去,哪裏還會在這裏同你提及他。”

司徒二不好意思,訕訕笑笑,自嘲道:“也對,小淮你確實是要比我長進不少的,不會像我一樣輕易被人哄騙。”

司徒二剛從鄉下老家被接回將軍府的頭幾年,年歲小,心性也不成熟,好玩樂,加之在將軍府裏過得不如意,很快就被幫閑們拿下了。

此後流連於各大酒樓之間,日日吃喝玩樂,不思上進,壞名聲就是這麽來的。

如今他已成婚,長進了許多,也想明白了許多事,故此當司徒二聽聞殷五的名號時,他一下子警惕起來,生怕淮哥兒跟自己一樣,被那些壞心思的幫閑們給帶偏了。

裴少淮又道:“依裴家的實力,加之我與津弟極少出現在酒樓裏,尚不值得他注意到我,像個狗皮膏藥一樣主動貼上來。”意有所指。

“也是,你們家確實不如我們家有錢……”司徒二打趣道,但馬上又認真過來,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擔心是有人在背後故意指使他的。”

司徒二並不傻。

“能查得出來嗎?”

司徒二笑笑道:“那些幫閑都是些隻認銀子的下九流,隻要銀子夠,哪有問不出來的話,隻不過是要按他們的規矩,不能明著麵裏去問罷了。”

又道:“你隻管安心讀你的書,好好準備下個月那甚麽考試的,這件事我來替你查明白。”

“那我就先謝過姐夫了。”

“哪裏的話,走走走,咱們進去喝酒。”

“我不會喝酒……”

“不喝酒也行,我喝一盞酒,你喝三盞茶,不算欺負你罷?”

“……”

徐家慶賀結束以後,司徒暘與蘭姐兒回到將軍府,寢房裏,司徒暘把殷五的事同妻子說了。

蘭姐兒眉頭一皺,問道:“是誰家這麽歹毒的心?”伯爵府這幾年好不容易起來一些,十分不易,她是知道的。

“過幾日就知道了。”

司徒二又問:“這幾個月,那個惡婆娘可還曾叫你站規矩或是為難你?”

“倒是不曾為難我。”蘭姐兒應道,又露出無奈之色,道,“總不過是天天盯著我的肚子,或是換著花樣同我說,要替你納妾給將軍府開枝散葉。”

說著,蘭姐兒有些惱了,言道:“你一個月也不見得能回來一趟,這事能怪我嗎?你要是也想納妾,納十個我也不攔你。”

“瞧你說的這是甚麽話,你一個我都疼不過來,哪有心思哄其他的。”司徒二湊到蘭姐兒跟前賤不呲咧地哄她,恁高大威武的人,在蘭姐兒麵前服服帖帖的,又道,“悠悠,我現下不是回來了嗎?這回我待好多日……”

開始不安分起來。

蘭姐兒推了推司徒二,問話道:“那兵策你背好沒有?”

“上次回來不就背過給你聽了嗎?”

“你今日把文章給姐夫看沒有?”

“呦,我隻顧著跟小淮說話,把這事給落下了……”

蘭姐兒點點司徒二的腦袋,說道:“你咋不把耳朵也給落下了。”

司徒二卻不管不顧了,嬉皮笑臉的,一口吹滅了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