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不曾料想過竹姐兒會打這樣的主意,她甚至沒有同沈姨娘商量過。

裴秉元神色憂憂,沉思未言。

竹姐兒又繼續言道:“詩經有雲,‘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講的正是女兒此時的心境,本欲屈膝報答爺娘恩德,奈何天降橫禍,‘南山律律,飄風弗弗’,女兒亦無所懼。[1]”

朝堂中眾人道:“女兒感激父親長途跋涉歸來替我撐腰,感激母親替我辛苦打算,感激兩位兄弟替我出頭,感激小娘生我憐我,家中姐妹和睦相待……愈是感激,愈是不甘。父親勤懇為官,兄弟勤讀苦練,伯爵府十數年後又是一番光景,女兒不願停留在此處拖累父兄。”

言之鑿鑿確確,態度之堅毅,林氏、沈姨娘上前一番勸說,亦無所動。

竹姐兒對沈姨娘道:“小娘,你曾說過,女兒可以試著自己去尋是非對錯的答案。”

她如今便是在找尋答案。

打動裴秉元的是那句“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出自《詩經·小雅·蓼莪》,他停下打點行囊的手,吩咐小廝道:“去徐家問問,徐大人這兩日何時從衙門歸家。”

若想辦成此事,免不得又要叨擾徐家了。

徐大人如今雖仍在鴻臚寺辦公,但已經承了不少禮部的活,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隻待禮部陳尚書升二品榮退,十之七八是徐大人替上去。

“謝父親成全。”

裴少淮站在一旁,欲開言阻止,幾緘其口,最後忍住了。

……

翌日午後,裴秉元帶著竹姐兒登門徐家。

在聽完裴秉元的來意之後,徐大人凝神思忖了好一會兒,才言道:“皇長子冊封太子,登時選妃,依照太祖遺訓,為防外戚擾政,太子之妃非民間良家女子不可納,侄女若想參加東宮選妃恐怕不易。裴家雖三代無官,不事朝政,但畢竟承襲著一個伯爵頭銜,此番即便冒險參選,也注定得不了正果……此事我亦無能為力。”

若是換作其他皇子、閑職親王,官家興許還會寬許一二。

東宮選妃,是聖上要親自過眼的,誰敢動別的心思。

徐大人又道:“再者,少淮少津二侄此時讀書勢頭正盛,在少年讀書郎中稍有清譽,親家此時送侄女參加東宮選妃,也是不合時宜的。”徐大人出身寒門,在清流中頗得美名,名聲這方麵自然顧忌得多一些。

裴秉元頷首,應道:“謝徐大人指點,是我考慮不周全。”又問,“若是選任女官,又如何?”

“此事我倒是支持的。”徐大人首先點明了自己的意思,才細細道來,“一則女官讀書通文理,外勤於事,內勤於思,輔佐皇後管理宮闈,在後宮當中頗受皇太後、皇後讚譽。我聽聞說,上個月司彩陳九妹年老病逝於宮中,孫皇後為其涕泣,傷心不已,女官在後宮之地位可窺見一二。”

“二則侄女年歲不大,進去避避風頭,識些貴人,五年之後出來再行婚配,屆時或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最後才道:“隻不過,入後宮為女官,不同於男子為官,心思需縝密,言行需靈巧,十分辛苦不易。倘若是進了尚食局、尚寢局這樣的,平日裏諸事繁雜,幹了體力活,前程又未必見得是好。就不知侄女有沒有這份決心,有沒有這份悟性了。”

竹姐兒坐在父親身旁安靜聽著,徐大人問話後,她沒有猶豫太多,言道:“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想試試,懇請徐大人提點。”

徐大人欣慰,哈哈笑道:“倒是個有主意的。”又接著道,“我聽聞公主已開始習文作畫,身邊勢必缺個伺候讀書的,你或可立誌於此。”

徐大人沒有直接提點應當如何去做,而是說起大慶建朝以來諸位公主的婚事,早先多嫁與公侯之家、功臣之子,以官宦子弟為駙馬;自聖上登基開始,改了製度,公主與諸位皇子一樣,婚嫁對象需從資貌潔修、舉止端重的庶民男子中選取,不再嫁與公侯之家。

說完這些,徐大人又說道:“去歲,聖上還曾命人從宮外取來蠶蟲,移植桑樹,再將蠶蟲賜予後宮各妃嬪、公主,使知蠶桑艱辛,衣製不易。”

問竹姐兒道:“你可知我為何同你說這些?”

竹姐兒沉思了片刻,才道:“侄女不敢背後議論皇家之事。我隻知道,在伯爵府裏母親、小娘尚且會盡心盡力替我長遠打算,換作別的地方,不管在誰身上,理應也是如此的。”

“還有呢?房內無外人,你大可放心開口。”

“若想留在順平公主身邊,關鍵不在公主,而在皇後,若想在六局謀個位置,亦在皇後。”

“善。”徐大人眉眼彎彎,十分溫和,道,“我可以提點你的,唯有這麽多。”

……

……

竹生荒野外,梢雲聳百尋,無人賞高節,徒自抱貞心[2]。

因是小選,而非全朝大選,參選的女子多出自京都周邊各府各州,很快集聚與京城。年中旬,禮部將參選東宮妃子、六局女官的千餘名女子分批次帶入,首日觀其麵相、舉止、氣度,就擇除了半數之多。

數日之後,幾經挑選,參選女官之人隻剩百數。伯爵府見竹姐兒沒有帶著布匹被遣回,便知道她過了第一關。

隨後一個月還要留在宮中,由皇後帶著六尚宮熟察其性情言論,評判其剛柔愚知賢否,最後才會決定是否留用,留於宮官六尚哪一局哪一司任何職。

七月初,禮部在皇城下張榜,告示了女宮人選,六尚宮共錄三十二人,均賜女秀才,裴若竹之名赫然在列,寫道——裴若竹,東陽府玉衝縣知縣裴秉元之女,年十五,賜女秀才,記入尚宮局,任公主侍讀之職。

伯爵府眾人情緒很是複雜,既有擔憂,又慶幸竹姐兒得償所願,更多的是不舍。

發榜當日午後,竹姐兒從宮中出來回到伯爵府,休整數日之後,再由禮部按照禮製正式接入宮中,此後數年難以再出高牆。

……

伯爵府裏,竹姐兒同家人細說宮中遴選過程。

原來,竹姐兒因為樣貌太過出挑,又有氣質加持,原本是要被淘汰的。正好那日要展示才藝,皇太後、皇後親臨觀看,竹姐兒想起徐大人的提點,現場展示謄記賬目、珠盤算數之才能,全程毫無紕漏,與其他琴棋書畫的才藝格格不入。

皇後問為何選了如此枯燥無味的才藝,竹姐兒應道,雖枯燥卻實用。

問及為何熟練於此道,竹姐兒答道,在家中時曾隨母親入莊子看理農桑生產,又曾料理店鋪計算收支,協管府上奴仆,故此熟練此道。

又問可會琴棋書畫,竹姐兒點頭,應皇後要求現場彈奏一曲,並不比其他女子差。

最後,皇後問她道,平日裏喜歡甚麽花粉的胭脂。竹姐兒一直低垂著頭,應道“平日不曾塗抹胭脂”。

故此被留了下來。

至於個中緣由,想來隻有孫皇後才能知曉。

轉眼三日過去,明日竹姐兒便要入宮了。沈姨娘最是難受,隻一遍遍撫摸竹姐兒,端詳她,滿眼的不舍,明明有數不清的話要叮囑,卻說不出口來。

蓮姐兒來了,握住妹妹的手,噙著淚水道:“自小知道你是個膽子大的,沒想到你這次膽子這般大。”私下塞給竹姐兒一張小紙條,細聲道,“節慶辦宴時,這幾個女官與禮部有些交集,進去之後或可以結識一二,若有急事也好傳話回來。”

蘭姐兒也來了,說是從婆母陳氏那打聽到些後宮不成文的規定,一一說與竹姐兒聽,讓她平日裏多注意點,免得無意間冒犯了貴人。

竹姐兒一一謝過兩位姐姐。

林氏私下找來竹姐兒,同她說道:“那些宮女多是些勢利眼,你雖是女宮,她們卻未必見得會聽你的,待你進去之後,我會想法子托采辦之人每月給你遞些銀錢進去,好讓你打點一二手下的人……不過,同看管奴仆一樣,此非長久之計,真要站穩腳跟,還需你自己籌謀。”

“謝母親教導。”竹姐兒應道。

竹姐兒想了想,又同林氏道:“母親,我在宮中好似見著了柳家大小姐,在尚食局任女史,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

林氏愣了愣,想到柳府那樣的人家那樣的主母,把柳嬌嬌送進宮去也不稀奇,她提醒竹姐兒道:“你離她遠一些,她心腸歹毒,又不是個極聰明的,怕會引禍上身。”

“女兒省得了。”

翌日,還有半個時辰左右,禮部的人就要來了。

英姐兒昨夜哭得眼睛通紅,今日一直憋著,不敢在姐姐麵前哭出來,她本想待在屋裏別叫姐姐見到自己紅腫的雙眼,可又念著要送姐姐出門,便來了。

“傻妹妹。”竹姐兒摸摸英姐兒的頭,平靜道,“你理應替姐姐高興才對,這麽多年來,姐姐終於可以靠自己贏一回了。”

“竹姐姐學甚麽都學得快,哪裏才贏一回。”

竹姐兒解釋道:“學到的不叫作贏,攥在手裏頭的,穩穩當當了,才能作數。”

裴少淮呈給竹姐兒一套書籍,道:“知曉三姐姐喜歡詩經,我抄了上冊送給姐姐,三姐姐帶進去當個念想。”

小跟屁蟲津哥兒沒了往日的活潑,跟著道:“我抄了下冊,我會聽小娘的話的。”

“弟弟有心了。”竹姐兒應道。病著的那幾日,是兩位弟弟大膽放的那把火一直振奮著她,燃去了心頭的怯意,叫她一直難以忘懷,有弟如此複何求?竹姐兒又道,“我此時雖仍位卑,但也有一份心想叫弟弟知道,待你們功成名就之時,姐姐希望自己能有本事為你們燃一把火,好好慶耀。”

“功成名就會有時,弟弟靜候姐姐佳音。”裴少淮應道。

竹姐兒又叮囑津哥兒道:“你不止要聽小娘的話,還要聽父親母親,聽夫子,聽大兄的話……姐姐不在,照料好小娘。”原本平靜的情緒,說到最後一句有些哽噎了。

“奉旨,迎送女秀才裴若竹——”一長聲的吆喝,差人已到伯爵府門前。

沈姨娘拉著竹姐兒的手哭成淚人,不肯鬆手。

“小娘,女兒一定會好好的。”

林氏紅著眼,攔住了沈姨娘,禮部差人將竹姐兒帶走,漸行漸遠,舉著那兩卷詩經回頭最後揮了揮手,慢慢變成小點遠了……

那兩卷書的首頁,謄抄了《詩經·棠棣》裏的一句話——“常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3]。

津哥兒同裴少淮道:“大哥,我好難受,我想哭。”

“哭罷,我都哭了。”

津哥兒又問:“姐姐讓我聽大哥的,往後我要如何做才好?”

“上回叫你在簿子上記下來,你記了嗎?”

津哥兒點頭。

裴少淮道:“那就經常拿出來翻看翻看,莫忘了今日,也莫忘了曾受的欺負,化為力氣好好讀書念書,做出些成績來,比甚麽都強。”

……

中秋之夜,人人皆望那圓月以寄思念。裴秉元外任不在,竹姐兒又進了宮,老太太知錯留在院裏拜佛誦經,讓整個伯爵府顯得有些沉沉,沒有那月圓人團圓之意。

幾日之後,徐家那邊傳來了消息,說是中秋盛宴之上,順平公主寫了一首詩,被聖上大為讚歎,誇她學識見長。隔日,皇後將裴若竹提為正八品女史,任尚宮局掌言一職。

平日裏照舊伺候順平公主讀書,除此之外,也作替皇後傳話、啟奏所用。

說明竹姐兒起步還是比較順利的。

一家人高興了許多,中秋沒好好慶祝,反是今日有心情吃喝了一場。

……

……

日子回歸正軌,裴少淮、裴少津兩兄弟讀書學習更加認真了,進步速度快得驚人。

這日,徐言成拿著自己的文章和裴少淮的文章作比對,越看越覺得自己比裴少淮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兒,他抓抓腦袋,問段夫子道:“夫子,我素來知曉自己作文章不如少淮,可這兩三個月,怎麽感覺差距越來越大,我平日裏寫課業也不曾懈怠呀,莫非是我進步太慢?”

段夫子搖搖頭,道:“你進步很快,你父親和你二叔這個年紀的時候,比你差遠了。”

“那為何?”

“是少淮進步太快了。”段夫子語重心長道,“你沒發現他心裏憋著一股氣嗎?……好比是一匹千裏馬,隨便跑跑已經足夠快,可揚鞭之後,你才知曉他還可以更快。”

徐言成擔憂問道:“那少淮會不會累到?”

段夫子搖搖頭,並不擔憂,道:“等他跑得夠遠了,他自己自然就會停下來歇息……我擔心的是少津,他心性還不夠穩,卻緊緊追在大哥後麵。”

徐言成更擔憂了,問道:“夫子,這可如何是好?”

“我攔不住少淮,但我會攔住少津的。”段夫子言道,“你是個好孩子,切莫著急。”

徐言成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他深呼吸幾大口之後,忽然腦瓜子一閃想到一件事,繼續問夫子:“夫子若是不攔少淮,豈不是少淮要比我和少津快馬一步,早一些參加院試?”

“正是。”夫子應道,“以他如今的學識,興許來年六月的院試,大可以一試矣。你和少津火候還未到,按我先前說的辦,等上兩年,筆力穩當了,再去赴考。”

徐言成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一喜,樂道:“夫子,那我豈不是可以爭一爭榜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