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入夏,天早早亮了。

早朝時,日光照入太和殿中,映得裏頭金碧輝煌,眾臣子已上殿,他們的身影伏於龍椅台階上。

耽誤了半個多時辰,皇帝遲遲沒有上朝,臣子們開始交頭接耳。

裴少淮知曉,一雷驚蟄始,蛇蟲盡出,動亂要開始了。

眾人沒能等到皇帝,卻等來了刑部左侍郎和南鎮撫司副官,錦衣衛湧進大殿,官員們紛紛躲避開道,皆是麵帶驚詫,不知要當廷捉拿何人。

刑部侍郎停於裴少淮跟前,冷道:“裴少淮,隨我等走一趟。”

“去哪?”

“被錦衣衛帶走,不去天牢莫不成去吃香喝辣?”看著昔日寵臣一落千丈,將要關入牢獄,刑部侍郎得意忘形,盡顯小人之態。

靜默幾息後,堂上轟一下,一片嘩然。

天子避早朝、裴少淮、刑部、天牢……此事詭異又突然。連首輔都壓不住的寵臣、功臣,怎麽一夜之間、毫無征兆地失了寵信,打入天牢?

莫非皇帝真要廢了太子,而裴少淮在“皇家事”上惹怒了皇帝?

幾個緋色官袍的老臣擋在裴少淮身前,正是張閣老、徐閣老和楊大人等,楊大人怒斥道:“未曾出示駕帖就敢出言逮捕,爾等眼中還有沒有王法?”

駕帖是逮捕京內官員的憑證,上頭要有皇帝朱筆親批、司禮監蓋印、六科僉批才可奏效。

刑部侍郎取出紅本,舉示眾人,大聲道:“駕帖在此,諸位都看清楚了,今日捉拿奸臣裴少淮,不冤!”

隻見上頭昭然紅字,確是皇帝親筆,還有首輔胡祁和刑科的僉批。

“是以什麽罪名?若不說清楚,豈不是想抓誰便抓誰?”閣老張令義寸步不讓,厲聲質問。

“張閣老不要為難下官。”刑部侍郎一邊說,一邊不客氣地將紅帖舉在張閣老麵前,說道,“這上頭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裴少淮在閩南擔負考官,出題‘子曰不然’、‘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藐視君父,指桑罵槐,蓄意結黨造反,證據確鑿。”再次提醒道,“請閣老不要為難下官,也免得牽扯到自己頭上。”

“好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是何人所告,又是何人所判?敢不敢站出來。”張令義不退,反倒上前兩步,虛束的纏金革帶頂在刑部侍郎身上,道,“本官想問清楚緣由,怎是在為難你?你莫非是心虛不成?”

“是本官定的罪名!”胡祁上前,從後麵推了一把刑部侍郎,與張令義成拉鋸之勢,道,“朱子批注,‘奧’為君父,‘灶’為權臣,裴少淮偏偏出題‘子曰不然’,豈不是讓學子們‘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其心堪比王孫賈,這不是藐視君父是什麽?他回京後所作所為,不正是為了權勢滔天嗎?”

王孫賈言“與其諂媚奧神,不如諂媚灶神”,暗喻“與其追隨衛國君主,不如依附重權在握的自己”,“子曰不然”正是出自這則論語典故。

“若此舉是偶然、無心之失,那泉州府試呢?張閣老不會不知道‘宗族稱孝焉,鄉黨稱弟焉’下一句是什麽罷?”胡祁自問自答道,“是‘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鬥筲之人,何足算也’,這難道還能說是無心之失?這是昭然嘲諷尊上。”

子貢問,現在的執政者怎麽樣?是第幾等的士?孔子答曰,都是些氣量狹隘的人,根本算不上數。

“胡祁,你這是欲加之罪。”

“此乃皇帝親簽的駕帖,拒不從命,張令義你是要跟著一起造反嗎?”胡祁看向阻攔的眾人,喝斥道,“這天下究竟是皇上的天下,還是你們這些姻親、師生相互包庇的天下?不服旨意、蓄意阻攔執法者,當誅!”

裴少淮看著嶽父、世伯、座師的後背,他們脊梁挺直,巋然不動,烏紗帽下白發蒼蒼,因憤怒而頸脈青凸。

他知道,“藐視君主”是臨時捏造的罪名,真正緣由應是“熒惑守心”。在天象沒有出現前,朝廷斷然不會公布這份預測。

若是公布熒惑守心,百姓會恐懼,米價會高漲,民心會亂,天下會不太平。四方敵國也會捏造“天降祥瑞”,擰成一股勁,趁機攻打大慶,想取而代之。

在人人都信“熒惑守心”的世道裏,“熒惑守心”就真的能製造災難,這是對家的高明之處。

裴少淮更加確定,對家是一群深諳《商君書》的人。隻不過他們不去發展法家的先進之處,反倒隻限於鑽營“帝王心術”、“馭人愚民”,成了躲在暗處的一堆蠹蟲,瘋狂蠕動,企圖讓世人都躲進陰潮的洞穴裏,聽命於他們[1]。

倘若嶽父、世伯、座師他們一起被關押了,才真是中了對家的圈套。

這時,“君讓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裴少淮,你就這般一直躲在長輩身後不出來嗎?”胡祁高喝道。

該是裴少淮押注的時候了。

隻見他站出來,朝替自己聲張的眾人深躬,而後兩手一舉,摘下了長柄烏紗帽,置於地上,端端朝著太和殿正門外耀眼的日光。

“伯淵……”

裴少淮在太和殿上摘下官帽,猶覺得不夠,他一邊解下腰帶、脫下外官服,隻剩素衣一套,一邊鏗鏗言道:“舊船,將沉矣!”

“何為舊船?人人皆為自己所圖,凡事隻知利害,不知是非曲直。小人當道,庸官高位,無能且猖狂,無手段無本事無才幹,隻知結黨營私,以利**下官依附……此為舊船。”

“舊船將沉,搖搖欲墜,人人隻顧著爭搶船舵,而無人無心修補窟窿。天下田畝有十,而百姓能耕不足三,爾等不言不語;百姓上山吃蓬草啃樹皮,以觀音土果腹,爾等不言不語;四夷虎視眈眈,倭寇久患不止,爾等不言不語……卻有心思咬文嚼字,為莫須有的罪名立狀寫辭。我裴少淮區區一小官,何值得堂堂一朝首輔不顧正事、熬盡燈油,隻為了安我一個罪名?”

“你們不分曲直黑白,但百姓能看得清楚黑白。文章不為功利事,筆墨隻道百姓憂,你們不想說的話、不想寫的疏,自然有史冊青筆來寫。”

“今日,你們能以‘藐視君主’為由關押裴某人,他日,你們又將以何理由打壓、逮捕其他賢能者?當有心修補窟窿的臣子皆被打壓耗盡,這舊船船舵落入爾等之手,又有何用?”

“舊船,將沉矣!”

裴少淮將脫下的官服單手一拋,衣袍如白鶴折翅般落地,他來到胡祁跟前,雙手前舉,望著胡祁,眼神中滿是鄙夷不屑,道了一句:“你連將沉之船的舵把都摸不到。”

胡祁連首輔都是撿漏得到的。

“逆臣,逆臣!”胡祁紅著眼,失態地吼叫著,他被刺到了痛處,揮手道,“快將逆臣拿下,關入天牢!”

錦衣衛上前。

同樣在朝堂上的裴少津,掙脫了同僚們的攔阻,也如兄長一般扯下了烏紗帽,他今日才明白兄長昨日為何會說那番話,可兄長既然早就料到了,為何不設法脫身呢?

眼下顧不得想那麽多,他攔在錦衣衛身前,有些失了理智,道:“若是連大哥都不清白,這朝堂上還有誰是清白之身?你們要帶走他,先把我帶走。”

“裴少津,讓開。”

少津身子一滯,被直呼其名的一聲震住,漸漸清醒了一些,他張開的雙臂緩緩放下,轉過身來,帶著些哭腔道:“大哥……”

“去做你該做的事情。”

“弟弟正在做該做的事情。”

“簷柱要各頂一頭。”裴少淮冷靜道,“你不止是我的弟弟,你是裴府的成丁,你是正敘的父親,你是夫子的學生,你是你,我是我。”

裴少淮問:“你忘了少時讀過的書了嗎?”

“一刻也……不曾忘。”

趁著少津望著兄長怔怔然的時候,張令義與兵部尚書陳功達把少津拽到一旁,讓開了道。

“裴大人,得罪了。”南鎮撫司副官帶著些恭敬說道,兩位提著鐵鐐銬的屬下,領會到了副官的眼神,靠到了一旁,沒有上前。

副官做了個手勢,道:“裴大人,請吧。”

裴少淮被刑部、南鎮撫司帶走,堂上靜默,不管是認可裴少淮的,還是反對裴少淮的,心緒都很是複雜。

“你且回去安頓好府上,伯淵的事,還有我們幾個老的在。”楊大人走過來,拍拍少津的肩膀安慰道,“這件事沒那麽簡單,你行事不要莽撞。”

稍稍冷靜下來,楊大人、張閣老他們都能想明白,皇帝絕不會因為所謂“出題”的罪證發落裴伯淵,更不會信胡首輔的謬言。

皇帝是明知捉拿裴少淮會引起朝廷爭議,所以故意不上早朝,把胡祁祭出來當刀使。

看南鎮撫司副官的態度,倒不必擔心裴少淮的性命。

皇帝態度陰晴不明、為何要突然關鎖裴少淮,這才是他們擔心的事情。

裴少津出宮,上馬車匆匆回府,他一想到兄長被錦衣衛帶走,自己卻無能為力,心中萬分自責。

“裴少津,你混蛋!”

……

乾清宮被燒成了一堆灰燼,皇帝在西邊的大善殿設了臨時的禦書房。

房門大閉,拒不見人,但臣子們知曉皇帝就在裏頭。

由張令義領隊,一群臣子跪在殿外求見。不見皇帝,如何能救裴伯淵。

禦書房裏,皇帝讓人撤了燈火,顯得有些昏暗,天窗上的日光射下來,可見浮塵在光柱裏緩緩飄動。

光柱沒有照在皇帝案上,使得他身上的龍袍失了光彩,他神色凝重、閉目沉思,心情大為不悅。

又急又碎的步履聲漸漸近了,新上任的內官大總管進來,下跪道:“陛下,張閣老摘下了烏紗帽,正在殿前反複不停吟誦……”聲音裏帶著畏懼。

皇帝沒睜眼,問道:“在吟誦什麽?”

大總管猶豫。

“說。”

大總管把頭叩到地上,瑟瑟發抖道:“回陛下,是‘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

皇帝陡然睜眼,雙眉一挑,勃然大怒,抓起案上的茶盞準備往底下砸去,可茶盞熟悉的手感讓他略一停滯。

皇帝手中抓著的,正是裴少淮回京送給他的那個白瓷茶盞。

乾清宮大火那日,宮人們從禦書房搶救出少許物件來,其中便包含這個茶盞。

皇帝隻是略微一猶豫,很快又恢複了暴怒,茶盞從他手中摔出,滿地瓷片,一片水漬。

“皇上息怒,皇上饒命……”大總管不停磕頭道。

“出去!”

大總管還沒退到側門,又聞:“回來。”

皇帝閉眼命道:“去把蕭瑾給朕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