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總管聽到“退下”如得大赦,速速退出禦書房前去請蕭瑾。

伺候天子這活聽著風光,卻不是誰都能做得好的。

皇帝貶蕭瑾當守門太監,是因為當時在氣頭上,不是真的怨蕭瑾,如今氣消了,自然就把蕭瑾召回來了。

不多時,蕭瑾穿著一身尋常的素色太監服進來,看見一地碎瓷片,他不敢踩在其上,小心翼翼繞開,跪下道:“陛下,老奴回來了。”

皇帝鼻腔“嗯”了一聲,靠在椅上閉目養神。

蕭瑾開始做事,他先是找來一塊潔淨的白綢,把地上的碎瓷一片一片撿起來包好,拿到偏殿裏放好,並不敢丟棄。

又為禦書房點了熏香,取來皇帝從前用的那套青花鬥彩花鳥紋茶盞,為皇帝斟茶。禦案上,茶盞裏,熱水衝入茶葉翻滾,漸漸舒展、沉於杯底,隨之一股茶香飄出,皇帝的愁態終於舒緩了些許。

“陛下,張閣老年歲大了,跪了大半日也勞累了,是不是派人送回府上?”

蕭瑾看得出皇帝惱怒張令義吟誦“狡兔死”,但又不想處罰他。

皇帝終於睜開了眼,頷首道:“令他在府上好好養身子,一個月不得入宮。”

蕭瑾候聽著。

沉思了半晌,皇帝接著道:“餘下人若是還不肯離去,便讓胡祁去料理。”

“老奴遵旨。”

等一切料理好,蕭瑾回到禦書房,外頭安靜了,這殿裏頭卻愈發昏暗了,蕭瑾不得不點燃幾盞燈。

躊躇再三,蕭瑾開口了,可他才說了“陛下”兩個字,便被皇帝打斷了,皇帝道:“你忘了自己為何受罰?”

“老奴知罪。”

“你可以替張令義求情,那是因為朕無心殺他。”皇帝言道,“有些事你不要管……朕能夠說說話的人,不多了。”語氣隻帶著些惋惜,沒有一絲猶豫。

“是老奴多嘴多舌。”

……

皇帝欽定之案,稱之為“詔獄”,詔獄犯人關押於南鎮撫司天牢之中。

沉聲嗚嗚低鳴,兩扇一尺厚的木門打開,上頭雕刻著羅刹瞠目吐舌的圖案,罪臣們往往還未踏進天牢大門,便先被這兩扇門嚇得雙腿發軟。

水火不入,囹圄不透,從外頭往裏看,仿若看一漆黑山洞,隻有零星火把亮著,不知裏頭多深多大。

裴少淮上下無鐐無銬,走入了天牢。能如此進入南鎮撫司天牢的,這還是頭一次。

刑部侍郎竟想跟上去,看著裴少淮關入鼠穴一般陰潮的牢房,卻被南鎮撫司副官用刀柄攔了攔,道:“侍郎大人,就到這罷。”

“我是奉皇上之命捉拿罪犯。”

“大人是信不過南鎮撫司?”

刑部侍郎搖搖頭,道:“本官不是這個意思。”

“那大人便是也想進這天牢裏坐坐?”

南鎮撫司天牢向來是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不……不必了。”刑部侍郎嚇出一身冷汗,灰溜溜退去。

……

另一邊,景川伯爵府中,一片平靜,仆從還似往日一般打理上下。

所有的哀慟都聚於一堂之內,不敢驚動外頭。

裴少津愧對於父親母親、大嫂,一直低著頭。

林氏已經大哭過一場,險些暈厥過去,此時正靠在裴秉元肩上不停抹淚,情緒依舊不能平靜,捫著心窩喊著“淮兒、淮兒”。

任憑林氏平日裏做事何等八麵玲瓏、處處周到,可一旦涉及到兒子,這些都將不堪一擊。

關入天牢的,是她生出養大的孩子。

楊時月並沒有好到哪裏,臉上滿是淚痕,唯一能自己安慰自己的,便是昨夜裏丈夫反常說的那番話。官人早有交代,興許隻是他設下的一個局?楊時月這般猜想。

畢竟同床共枕這麽些年,夫妻一人心意是相通的。

雖有猜測,卻也不敢說出來。

楊時月安慰林氏道:“官人做事從來都是清清正正,相信朝廷會查明真相,還他以清白……母親要保重身子,莫讓少淮擔憂著家裏。”

裴少津如鯁在喉,家裏這般境況,他需得扛起來,安排說道:“父親,恐怕要想個由頭先把祖父祖母送到京外的莊子裏休養一陣,叫小娘、亦瑤跟去照料著,不能叫他們知曉大哥的事。”

又對楊時月道:“也請大嫂帶著正觀、雲辭且回楊府避一避。”

最後撲通跪在林氏跟前,久久說不出話來。

“不關你的事……”林氏哽咽道,傷心之下,她也唯能說出這一句話。

大門緊閉,明明房梁有九尺高,堂內卻顯得十分壓抑,正堂中間懸掛著牌匾,黑漆書寫的“浩然正氣”幾個大字暗淡無光。

……

沒顧得上吃午膳,楊時月撿了幾套小南小風的衣物,便帶著兒女匆匆趕往楊府。

“娘親,你怎麽紅著眼,是誰欺負你了嗎?”一路上,小南小風一直問,“我們這是要去哪裏?”

楊時月抹抹眼,佯裝平靜道:“你們爹爹最近公務很忙,娘親帶你們去外祖父家住幾日,你們要聽話,好不好?”

“好。”

小風突然問:“爹爹要忙多久,忙完就回家了嗎?”

這句話令得楊時月的淚珠子再也止不住,簌簌流下,隻能把臉掩住應道:“很快,很快……”

到了楊府,楊時月把一對兒女往娘親身邊一推,心一橫,轉身就走。

小南小風察覺出不對勁,掙紮哭鬧著要追上去,一直喊著“娘親”,楊夫人與陳嬤嬤隻能牢牢抱住他們,不讓他們跟回去。

楊時月聽著小南小風的喊聲,心中如刀割一般,但她心意已決——她會聽從丈夫的安排,把孩子送回楊家“避難”,但是她不能留在楊家。

楊府回到伯爵府的路,從未想過會這般遠、這般長。楊時月回到裴府,正好遇見裴少津穿著官服,身前捧著一柄劍,預備出門。

那是裴少淮南下前,皇帝禦賜的尚方劍,上打權貴,下鞭奸佞。楊時月叫住了裴少津,她知道少津這是準備進宮求情。

“大嫂何事?”

“少淮昨日夜裏交代了我幾句話,你們兄弟感情好,我料想他與你也有所交代。”

“確實如此。”

“那入宮求情的事,就由我來罷。”楊時月取走尚方劍,言道,“一弟去做該做的事情,公爹年歲大了,又要顧著母親,力不從心,整個裴府還需靠一弟來撐著。”

又道:“朝廷隻是捉拿了少淮,未曾說過要怪罪整個裴府。”

大哥說過的話,從大嫂口中又說了一遍,少津心頭如蟻噬,道:“可是……”

“夫妻本就同甘共苦,少淮受了牢獄之災,我進宮受些皮肉之苦,這不算什麽。”楊時月道,“進宮求情官婦可以去,去聯係座師同僚,完成少淮未竟之事,替他把事情做周全,卻隻有一弟能辦。”

這是楊時月回來路上就打算好了的。

其實這些道理,少津何嚐不明白呢?隻是,把大哥入獄之事置之度外,去忙公務、去替朝廷做事,去想北疆去想海防,他又豈能靜得下心來?他寧願自己替大哥受那份罪名。

“莫不然,少淮受的罪、裴府吃的苦頭,就都白費了……”楊時月不十分確定,但還是向少津透露了些許自己的猜測,而後帶著尚方劍離開。

裴少津站在大門口,抬首端端望著兩根簷柱,又望向正院裏的高閣。

在風雪交加夜裏,兄弟一人曾登上高閣,望著雪夜裏的萬家燈火,兄長言道:“人怕的不是風雪交加夜,人怕的是家中無燈火。”

風雪將至,他該替兄長把府中的燈火點亮,也該讓好不容易燃起的萬家燈火繼續亮下去。

……

官婦有誥命,入宮麵見君後,需穿禮服戴鳳冠,盛裝打扮。

楊時月確實穿了誥命服,也戴著金釵冠,卻隻是草草套了上去,絲毫沒有往日裏的齊整精致。

她顧不得那麽多了。

官婦入宮,無詔不得入前廷,楊時月便從後宮走到了大善殿後側,在大善殿後門外跪著,雙手捧著禦賜的尚方劍,一遍遍地磕頭,高喊:“官婦楊氏舉官人尚方劍求見天子。”

每磕一遍高喊一句。

大善殿、坤寧宮有許多內官、女官路過,隻側眼望著,無人敢上前理會。

從下晌跪到了入夜,有人從身後快步走來,在其身畔一樣跪下,一把扶住了已經虛弱、聲音嘶啞的楊時月,接過尚方劍,道:“換我來罷。”

正是裴若竹,她是伯爵夫人,亦有資格入宮。

間隙,裴若竹道:“大姐怕段夫子察覺不妥,還留在徐府,一姐和四妹已經回伯爵府照料母親了。”

等到夜已漆黑,蕭內官打著燈籠從大善殿出來,走到一人麵前,歎息道:“一位夫人顧重身子,起身回去罷,陛下不會見你們的……這天都已經黑了。”

裴若竹、楊時月不顧,依舊沙啞喊著。

“陛下仁慈,沒治裴府的罪,一位若是再這般求下去,萬一惹怒龍顏……唉,兩位夫人還是為府上人多想想罷。”蕭內官勸道,又言,“若是體力不支,還需得老奴叫人遣送出宮,一位夫人還是留一些體麵罷。”

楊時月停了下來,她把尚方劍放在地上,她抬頭望著躬身勸解的蕭內官,燈籠光映在她臉上,麵色煞白卻眼眸明亮,道:“請內官將官婦的話轉達皇上。”

她指著尚方劍,道:“皇上賜官人尚方劍鞭笞奸佞,而今官人下獄,這把劍當如何鞭笞奸佞?皇上若是不信臣子,便請收回尚方劍。”

蕭內官沒說話,隻歎了一聲,提著燈籠又走了。

又過了兩個時辰,夜已深,楊時月與裴若竹皆已饑寒臥倒在地。皇後仁慈,準允侯在宮門外的徐夫人、楊夫人進來,將虛弱不堪的一人兩個帶走。

馬車上,楊夫人用厚厚的毯子裹著女兒,如同照料幼時兒女一般,讓楊時月枕在自己雙膝上,緊緊抱著女兒,汩汩淚流不止。

“娘親不必為女兒擔憂。”楊時月虛弱說道,“娘親沒有看錯人,女兒也沒有嫁錯人。”

楊時月手裏緊緊攥著官人的尚方劍,皇帝終沒有讓人出來收回這把劍,她看著車簾外偶有閃過的燈光斑駁,喃喃說道:“女兒慶幸嫁給少淮,不在於他的學問、學識,他的前程,也不在於他平日裏待我極好,知暖知熱,而在於少淮會帶著女兒,去見識女兒眼界之外的車水馬龍,去體會他所知曉的四時充美。”

“所以你今日就敢如此莽撞?”

楊時月沒做聲,在心裏點了個頭。

她確實是因為少淮,才敢指著尚方劍,向官家發問那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