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裏的星光,它自天上來,自然也要回到天上去。

吳監正遺下這封書信,便說明他早已察覺到危險,或是有人脅迫過他,要他以星象造勢。

裴少淮想去見皇帝,但他不能去。

宮中藏著一股勢力,他們如燈下黑影,匿跡潛形。他們能躲過南鎮撫司的追查火燒乾清宮,還能把手伸到欽天監,絕非一日之功。

如此情形下,任何一個多餘的舉動,都可能導致打草驚蛇、鳥去巢空。

接下來,裴少淮與皇帝之間,隻能憑著默契行事。

回到衙房裏,裴少淮看著窗前燈盞怔怔出神,其實他心底並非那麽踏實。因為他不知道,倘若真有熒惑守心,倘若形勢所逼,皇帝最終會如何選。

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天下太平相比,區區五品小官似乎不足掛齒。

皇帝曾說過,不管再暗的夜、再大的風雪,也會有一盞燈送裴少淮出宮。

裴少淮更希望自己手裏提著一盞燈,這盞燈叫做“民權”。天權惑人,皇權懾人,官權依仗皇權、又製約皇權,使得這盞燈夾縫求存。

其實裴少淮可以先退一步,退一步隔岸觀火,等形勢明了再做抉擇,以此保全自己。但隔岸觀火的代價是火勢越來越大,殃及池魚。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希望放出來的“鹿”,能夠把背後的饕餮大蛇引出來罷。

……

翌日,欽天監的密疏上呈天子。天氣卻格外晴朗,久違的暖陽驅走了暮春的寒氣。

裴少淮早早歸家,與家人一同用了晚膳。

“大哥今日好似有心事?”飯後,兄弟二人在庭中散步閑敘。

裴少淮笑笑掩飾道:“哪有什麽心事,無非是宮中形勢不定,心中有些不安罷了。”他轉移話題問道,“近來北疆形勢如何?”

“順順利利捱過了一年長冬,軍餉充足,又有茶馬交易牽製著,一切平穩。”裴少津道,“大哥怎麽突然問起了這個?”

眼下朝中關注的重點並不在北疆。

“不可掉以輕心。”裴少淮道,“有時候,能讓韃靼衝破邊防關卡的,不是他們所向披靡的戰馬,而是大慶的內亂、民心不穩。”

“大哥意思是,北疆要防的不隻是韃靼南侵之心不死,還要防秦晉之地生亂而失守?”裴少津神色變得認真起來,繼續道,“穩軍心,也要穩民心。”

裴少淮點點頭,道:“朝廷修改馬政之策,收回了肅王、晉王侵占的草場,也要防著他們心生不滿,與敵裏應外合。”

太仆寺卿陸嚴學是少津的嶽祖父,兵部尚書陳功達、閣老張令義又十分賞識少津,裴少津一直在往“兵家”這條路走。

“你要把心思多放在這上麵,遇到事情多與張閣老、陳尚書商量,隻要守住了北疆、東海,朝廷的動亂才不會引發為戰亂。”裴少淮提點道。

“我知曉了,大哥放心罷。”不知為何,裴少津總覺得大哥今日說話怪怪的。至少平日裏,兄長不會明晃晃同他講這些,隻會稍加提點,讓他自己想明白。

裴少淮緊接著又說到海防上,他問少津:“上次大姐回來,是不是說大姐夫、言成去了河間府,和倭國的外使們周旋?”

“是有這麽一回事。”

“下回見到大姐夫和言成,記得再提醒他們一句。”裴少淮道,“倭國雖研學我大慶之禮儀教化,卻改不了他們的貪性獸心,本身便有慕強欺弱的劣性在,與他們周旋時,千萬莫被他們表現出的服帖、虔誠所迷惑。”

繼而說到東海防禦上,裴少淮道:“長江淮河水係乃是大慶漕運的命脈,有操江都禦史、應天巡撫、鳳陽巡撫三位大員鎮守,他們直接受命於天子,等

閑人很難插手、滲透,是以南邊的動亂若想引到京都來,隻能由東海北上,五軍水師應在海上嚴陣以待。”

“大哥今日為何突然談起這些?”裴少津疑惑道。

“突然想起便提了一嘴。”裴少淮步子不停,繼續往前踱步。

兄弟兩人不知不覺走到了府邸東南角,所謂“坎宅巽門”,裴府的宅子是典型的坐北朝南,大門設在“巽”向東南角。

裴府為勳貴人家,建的是屋宇式大門,屋前屋後各兩根漆紅的大柱,穩穩當當地撐著梁架,上承屋頂,蓋瓦起脊。

世上因有屋而有門,又因屋中之人有了“門第”一說。

裴少淮駐足門前,落日餘暉斜照在瓦上,青灰變金黃,他的目光落在兩根簷柱上,饒有興致問弟弟道:“津弟可知屋前為何要設兩根簷柱,而不是一根?”

“自然是因為要各頂一頭,才能架得起屋脊。”裴少津不假思索道。

“津弟說得有道理,各頂住一頭,這座大門才能牢固不倒。”裴少淮念道,沒了他,還有少津能夠撐起裴府。

裴少津愈發覺得兄長今日奇怪,不止有心事,笑臉下還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慮,他正欲開口問,卻聞裴少淮說道:“天色也不早了,我該回書房檢查正觀、雲辭的功課了。”

看著兄長負手慢步朝書房走去,這閑庭信步又好似沒事人,使裴少津以為是自己多慮了。

……

裴少淮先進了正觀的書房。

小小少年正在屋裏踱步背書,身姿挺直,影隨身動,背的正是入迷。

小南、小風的性子其實都很像裴少淮,隻不過小南承了父親的沉穩細謹,而小風承了父親暗藏的那份膽大敢為,還有一點點“狂傲”。

正觀背得入神,裴少淮也看得入神。

約莫過了一刻鍾,小南終於注意到門外的父親,他趕緊放下書卷,還吃力地替父親挪了挪椅子朝向,請父親過來坐下,準備背誦功課,聽父親的提問。

古人道,父子不過狎。今日,裴少淮卻把小南抱起,放坐在膝上。

“爹爹今日不考校學問了嗎?”

裴少淮搖搖頭,溫言說道:“你同爹爹說說今日都去哪玩了罷。”

“孩兒今日隨祖父去了國子監,看見了好多學子在讀書習文。”小南撓撓頭,有些困惑,道,“不過……”

“不過什麽?”

“回來的道上,孩兒見有許多年歲比我大的哥哥姐姐,他們或在巷子裏打鬧踢石子,或跟著父母幹活做事,還有人趴在國子監牆頭,指著學子們說說笑笑……我問了祖父,祖父說讀書機會難得,世上並非所有孩童都能讀書。”小南說道。

“所以你想知曉他們為什麽不讀書?”

小南點點頭,小南接觸的人和事還不多,在他的世界裏,也許一直以為讀書是件常事,當他發現有人不一樣時,自然容易產生好奇。小南道:“父親不是說讀書可以使人長見識、明是非嗎?”

既然讀書是好事,大家為何不去做?

這個問題,其實一句“他們家中無足夠的銀錢供他們讀書”就足夠糊弄過去,但裴少淮在兒子眼中發現有光,那種不經俗世而清澈的光。

小南、小風何止是性子像他呢?

小南問:“是沒有足夠的書卷嗎?”

裴少淮搖搖頭。

“沒有足夠的學堂和夫子?”

裴少淮還是搖搖頭。

“這些都是緣由,但不是最主要的緣由。”裴少淮解釋道,“最主要的緣由是,當一個人讀書識字、見多識廣了,他心底的願望便不止於吃飽穿暖。”

“這不對嗎?”小南更加疑惑了。

“對,這當然是對的。

”裴少淮道,“隻不過有人希望他們是愚昧無知的。”

“這些人也太壞了。”

裴少淮點到即止,更多的應由兒子長大後慢慢去想,他問道:“正觀想叫人人都能讀書?”

小南點點頭。

“那正觀自己要先把書讀好了。”裴少淮道,“這是一件很難也很長的事情,還記得爹爹跟你說過‘蜉蝣朝生暮死’罷?人若是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不是在家中,就是耕作田間,便如蜉蝣一般。所以,先讓大家吃飽穿暖了,走出家門,走出鄉裏,去見一見別處的山河樹木,才能有人人都讀書。”

“掃盲”不是辦幾間學堂教幾人讀書的事情,這是一件艱難而偉大的事。

小南從裴少淮身上跳下去,穩穩落地,又去拿起書卷,說道:“那孩兒繼續讀書,爹爹去妹妹的書房罷。”

裴少淮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同兒子說這些,也許是害怕自己賭錯了,再沒有機會好好教導兒子了罷。

……

夜裏,床榻上。

裴少淮親了親妻子額頭,問道:“冷不冷?”

“今夜起風,是有些冷。”楊時月應道。

裴少淮提了提被子,道:“那便往我這邊靠近一些,你不是常說我火氣盛嗎?”

等楊時月靠過來後,裴少淮冷靜說道:“眼下朝中局勢動**,我若是有個差池,或是裴家陷入了險境,你便帶著正觀、雲辭回楊家……”

楊府是六朝名門望族,在朝官居高職者不算多,但名聲遠。

即便是最壞的結果,改朝換代了,為了博得世人的認可,新上位者先要博得舊世族的認可,楊府正在此列。

“官人……什麽意思?”楊時月的聲音陡然生懼。

“我是說假若。”裴少淮安慰道。

“無端端為何要說假若?”楊時月心思更為敏感些。

“朝中局勢我是從不瞞你的,皇帝心思琢磨不定,皇後、淮王奪嫡心思昭然若揭,怎麽算是‘無端端’呢?”裴少淮掩飾道,又輕撫妻子後背,安慰道,“莫多慮了,我便隻是這麽一說……一起歇息罷,明日還要上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