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酒吃了一個多時辰,直至散場,黃青荇仍是推脫說,需要回去再思量思量,不敢莽斷辜負了裴少淮的好意。

散場後,裴少津前來接兄長歸府。路上,他知曉兄長在懷疑黃青荇,便問道:“大哥覺得他會中計?”

畢竟誰都知曉,寶泉局是裴少淮一手創辦的,入了寶泉局等同於落入裴少淮的監控下。

夜色中,五層高閣的賀相樓燈火奪目,使得周邊瓦舍顯得暗淡無光。

“有句話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還有一句話叫‘看人挑擔不吃力,自己挑擔壓斷脊’。”裴少淮飲酒微醺,但很清醒,他同少津解釋道,“世人稱曹孟德為亂世之英雄,亦有人讚他逐鹿中原、一統北方,稱他隻差最後一步未能稱帝,為他惋惜。豈不知天底下所有的‘隻差一步’,並非他們不想,也不是他們最後關頭鬆懈了,而是世事變幻,他們力不從心,難以邁出這最後一步。”

“是以,這看似順勢而為的最後一步,實則是最關鍵,也是最難的。”裴少淮最後道。

擔子有幾斤幾兩重,能不能挑得起來,還需挑擔人自己才知曉。

若是隻差一把力就能挑起來,寶泉局擺在他們眼前,他們豈能不動心?

少津一點就通,問道:“大哥覺得,他們差的最後一步是‘銀幣’?”

“如果沒有猜錯的話。”裴少淮頷首,言道,“若黃青荇是他們的一顆棋子,對家必會毫不猶豫將棋子放進去一探究竟。若黃青荇清清白白,寶泉局多一個能人也沒什麽不好。”

不過裴少津還是不甚解,道:“可是他們明知是陷阱,勢必帶著提防做事。”有提防就不會全信。

“無妨,對家很相信自己的計謀。”

裴少淮親手奉上的東西,對家自然不信,可對家挖盡心思獲知的消息,即便不全信也會信個四五成罷。

……

正如裴少淮所料,三日後,黃青荇來帖約見。

茶樓裏,黃青荇道:“既蒙裴大人信任,推薦鄙人任此一職,黃某便也不忸怩作態、故作清高了,某願意一試。”

又說想到寶泉局衙門看看。

裴少淮滿足了黃青荇的好奇,與他一同去了寶泉局衙門。

黃青荇逛了一圈,隻覺和尋常衙門並無甚麽不同,院落、衙房、官桌,還有數不清的賬目,走廊裏,官吏們往來匆匆,很是忙碌。

卻唯獨不見銀幣,更不可能見到銀幣鑄造流程。

與黃青荇想見到大相徑庭。

裴少淮察覺到了黃青荇臉上的悻悻,問道:“黃大人是有何疑慮嗎?”

“沒有沒有。”黃青荇趕緊搖搖頭,抹了把鼻子,不好意思說道,“原以為是在大熔爐邊上當差,看著銀幣一枚一枚造出來,如今看來是我想岔了……原來銀幣鑄造坊和衙門是不在一個地方的。”

裴少淮解釋道:“寶泉局坊子太大,隻能建在皇城外,由兵部派兵駐守著。衙門平日負責記錄賬本、計算損耗、觀察銀幣回流狀況,年初製定鑄造計劃,歲末要稟報一年功績,與銀幣鑄造不甚相關,反倒要常常入宮上稟,衙門便留在城中。”

又道:“不過,畢竟是寶泉局的衙門,隔三差五免不得要去鑄造坊看看,黃大人若是好奇作坊大熔爐,總是會有的機會的。”

“原來如此。”黃青荇道,“謝裴大人解惑。”

黃青荇暫任寶泉局錢法侍郎一事,就此定了下來。

……

裴少淮公務繁忙,依舊不忘時常去徐府看望夫子。

每次能待的時間都不太長。

時已暮春,漸漸回暖,夫子的寒症依舊不見好,徐家人隻得限著段夫子,不讓他多出門。

這日,裴少淮散衙後順道來了一趟,被夫子催著快些回伯爵府。段夫子斜臥榻上,蓋著毯子,說道:“散衙了便早些回家陪陪正觀、雲辭,不必總往我這裏跑,你也省得這是老毛病了,治不得……今日來看,明日來看,同前日裏還是一個樣。”

裴少淮任由夫子催,一邊幫夫子熱敷手臂,活絡筋骨,一邊笑言道:“夫子隻當學生沒長大,日日來學堂上課見老師的習慣改不掉了。”

“朝中的事都辦妥當了?”

“早辦妥當了。”裴少淮自以為毫不顯露痕跡,徐家人也從不跟段夫子說朝中形勢。

做完這些,裴少淮同夫子閑敘了一會,待了半個時辰,快天黑時才離去。

裴少淮離開後,段夫子神色凝重,叫徐言成進來,說道:“子衡,去喚你祖父過來一趟。”

“夫子,學生這就去。”徐言成心間一怔,擔憂夫子已經察覺到了什麽。

不多大一會兒,徐閣老進來,笑吟吟道:“段兄尋我過來,可是又想著出門的事?我說了可不算,王太醫說了才算。”

“是我這把老骨頭不中用了,隻得委屈徐兄跑一趟。”段夫子道。

徐言成退出,關上了房門。

“徐兄,你同我說句實話,近來朝中是不是不太平,伯淵深陷其中?”段夫子擔憂問道。

徐知意早有準備,可還是遲疑了一瞬,就是這一瞬叫段夫子察覺到了端倪,言道:“那便是我猜對了。”

徐閣老趕緊勸道:“小輩們瞞著你,也是怕你擔憂。且‘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伯淵在等待機會,他是你最好的學生,你當相信他的本事。”

“我自然相信他的本事。”段夫子道,“隻是……就同於徐兄當年在山上救了我,後又將淒苦無依的我接入徐家,待我數十載如一日,這情緣既起,就是斷不了的。”

段夫子瘦骨嶙峋的手發顫無力,還是努力伸出握住了徐閣老的手腕,說道:“既有了這份師生情,我又豈能不擔憂他們?”

徐閣老低頭想了想,緩言平複老友的情緒,道:“段兄,你莫激動,我都同你說。”

簡略把朝中形勢同段夫子講後,徐閣來說道:“段兄理應聽得出來,伯淵這一步步都是有章法的,你便放心罷。”

段夫子思忖了許久,道:“請徐兄領著千裏、子衡他們,助伯淵一臂之力。”他分析道,“自古以來,朝堂不管如何波譎雲詭,使什麽陰謀詭計,總離不開‘縱橫捭闔’幾個字,弱國聯手抵禦強國為‘縱’,強國離間小國分崩為‘橫’。眼下大慶為強國,若有人圖謀不軌,則必隻能使用‘縱’術。”

段夫子繼續道:“徐兄與外使打交道多年,千裏、子衡他們亦是承延這條路子,必有法子從外使身上知曉些消息。”

得了更多的消息,才能更好地應對。

朝中顯現的是內憂,實則外患已在路上。

徐閣老答應道:“我知曉了。”

段夫子這才鬆開了手,平躺回榻上,自豪又擔憂,喃喃道:“伯淵這孩子,這渾濁世道要變得天朗氣清,豈是他一個人能撬得動的。”

“段兄放心罷。”徐閣老說道,“想要改變世道的,絕不止他一個人,且伯淵邁出的步子不算大。”

如此一通交談,才免去了段夫子的憂心忡忡。

……

且說另一邊,裴少淮回到府上天已盡黑。

裴少淮從馬車下來,長舟牽著馬匹去了馬廄,裴少淮提著燈籠入了小巷,往偏門方向走,準備入府。

一陣寒風吹進小巷,燈籠晃了晃,倏地,牆頭傳來一道悠悠的聲音,十分孤傲,道:“我那南鎮撫司,裴郎中用得可還順手?”音色很是熟悉。

裴少淮嚇了一跳,抬起燈籠,隻見那冷如石雕的身影坐在高牆上,雙手挽在胸前,別著把繡春刀。

不用看麵目,就這氣質,隻能是燕承詔。

“你下回打招呼能不能不要這般陰森森的,嚇我一跳。”

驚過以後,裴少淮才喜道:“你怎麽回來了?”按照上個月傳回來的密報,燕承詔應該還在兩湖之地,料理眾王爺動亂之事才對。

燕承詔從牆上跳了下來,應道:“與裴大人相鄰三載,怎麽著也該學個一招半式,懂得分析對家的手段。”他也看出了對家的用意——聲東擊西,調虎離山。

於是,燕承詔暗中回來了,兩湖的事暫由副官代勞。

“縣主和兩個孩子呢?”

“都安頓好了。”燕承詔應道,“隻是意兒總是念著小南小風。”

“等這陣風頭過去就好了。”裴少淮道。

兩人並齊抬頭,明月當空,眼神裏都有些惆悵。

燕承詔忽然轉移話題,問道:“聽陛下說,給你賞了個南鎮撫司的金符?是新鍛造的罷?”

裴少淮側過頭,問:“你怎麽知道是新做的?”

“因為舊的還在我身上。”燕承詔說道,“可否看看你的金符?”

裴少淮大方從懷裏掏出金符,遞給燕承詔,月色之下,燕承詔的臉好似變得“更冷”了。直到裴少淮看到燕承詔掏出舊金符,一大一小擺在一起,大金符在月光下格外亮眼,裴少淮才明白燕承詔為何冷臉。

裴少淮趕緊從燕承詔手裏“搶”回金符,訕訕笑道:“瞧著像是一個模子打造的,都一般大……一般大,樣式也差不多。”

燕承詔負手抬頭,歎道:“這月亮真大真亮。”

“燕緹帥既回來,正好有件事要勞煩燕緹帥。”裴少淮繼而從懷中取出幾枚大小不一的銀幣,遞給燕承詔,說道,“出不了幾個月,南邊可能會流出一大批偽造的銀幣,百姓分辨不了真假,我想請燕緹帥順著這些假銀幣,查一查對家的窩點。”

“裴郎中手裏不是有南鎮撫司的金符嗎?”

裴少淮趕緊擺笑臉“奉承”道:“金符哪有燕緹帥的話好使?再說了,誰能比得了燕緹帥親自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