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詔接過銀幣,兩指掂了掂,道:“略輕一些。”

又從腰間摸了一枚龍幣出來比對,縱是月光不夠亮堂,燕承詔還是一眼瞧出了差別,他道:“相較於真幣,龍尾略長,浮雲略短,火焰藏珠,還有這個‘圓’字也有些門道。”

“燕緹帥果然好眼力。”

“燕某就是幹這一行的。”燕承詔問道,“隻是……這些小記號能騙得過對家?”

縱使沒有燕承詔的眼力,仔細比對之後,也能發現這些細微差別。

“這些正是故意做給他們看的。”裴少淮道,“除了暗記,邊上的齒紋也有別,真幣六十八個齒,假幣六十九個齒,這些都是擺明麵上叫他們發現的。”

裴少淮指著銀幣反麵下端的一排小數字,幾乎與紋路融為一體,說道:“關鍵在這裏。”

“梵文?”燕承詔辨認後問道。

裴少淮點了點頭。阿拉伯數字是由古印度梵文優化而來,說它是梵文,一定程度上也沒錯。

早在唐時,這套數字寫法就隨曆書傳入了華夏,但華夏習慣於以毛筆豎式書寫,且有自己的一套數字係統,阿拉伯數字不免遭到了文化抗拒,不管是官書還是私文,鮮有人運用阿拉伯數字。

宋時、元時,阿拉伯數字幾度傳入,依舊未被接納。

裴少淮設計銀幣防偽碼時,也曾想過運用大慶的算籌寫法,或是蘇州碼子,但最終還是決定取長補短——僅就數字而言,後世的推廣應用已證明,阿拉伯數字要比算籌、蘇州碼子更加科學,更加簡便、易於分辨。

並說服了皇帝。

裴少淮道:“寶泉局每鍛造一批銀幣,便會換一個批號,即便他們能假造銀幣,也假造不了這個批號。”

想要偽造批號,首先得識得阿拉伯數字,其次要推算出批號的規律。

“所以,若是批號有誤,或是舊批號重複出現,這銀幣便是假的。”裴少淮笑著,學燕承詔兩指掂量銀幣的動作,說道,“縱使這些都被他們識破了,燕緹帥不還有二指神功嗎?”

裴少淮故意改了銀銅比,黃青荇偷學了去,所造銀幣必定偏輕、偏暗。

就算配方也被對家識破,也還有其他破綻在,譬如收購銅製品、招募匠人、大量新銀幣突然流出等等。所謂木匠的鑿子鐵匠的錘,裁縫的剪子廚子的刀,各有各的一套,廚子偷了鐵匠的錘,豈有不露破綻的道理。

況且對家急著把銀子換成銀幣。

燕承詔將那幾枚假樣幣收回懷中,應下了此事。

“裴大人以為,他們接下來會怎麽做?”燕承詔問道。

“劍指奸臣清君側。”裴少淮語氣淡淡然無所懼,月下身姿如竹影。

燕承詔見裴少淮神態淡然,便玩笑說道:“誰能想到,將被捏造為大奸臣的裴大人,竟如此年輕。”

古來造反無非這麽幾條路,一是揭竿起義,自稱為王,率眾而攻;二是挾天子以攝政,權臣取而代之。

這兩條路難度係數都太大,譬如曹孟德辛苦了一輩子,終究沒能從“臣”走到“君”。

第三條路則容易得多——奪嫡。勝者得其位,追隨者得其權。畢竟都是皇家血脈,鬥起來也更名正言順一些。

對家選的,顯然是第三條路。

而軍營當中,隻知有主將,不知有天子,比銀錢更具**力的是“封妻蔭子,手握重權”。對家已走到今日這一步,手中必有兵員,他們要率眾入京威脅天子,必須有個正義合理的口號——“劍指奸臣清君側”。

裴少淮就是這個所謂“奸臣”。

唐末安史之亂,安祿山一開始用的正是“討伐朝中奸相楊國忠,清理君側禍水楊玉環”這樣

的由頭,所以楊貴妃就成了紅顏禍水、替罪羔羊。

話已談完,不便久留,燕承詔重新躍上牆頭,對裴少淮拱拱手,道了一句“保重”,隨後像一隻矯健的黑貓,無聲消失在月色下。

裴少淮單手反複輕拋那塊金符,笑著入了伯爵府。

“別說,還挺沉。”

……

皇宮裏,皇後再次開口提及淮王入京祝壽的事,皇帝允了。

此前,太子黨或還在貪想、掙紮,消息一出,他們再沒繼續堅持。東宮犯的是什麽錯,他們心裏清楚。

王高庠作為太子黨的領頭人,上疏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老臣身為太子之師,受千夫所指,今請陛下恩賜自裁,以證東宮清白。”

窮途末路,隻能打打太子師者的感情牌了,畢竟太子的老師,都是皇帝欽定的。

皇帝自然不允臣子自裁,隻讓王高庠暫且回府“歇著”,好好休養身子,吏部之事由內閣暫管。如此一來,太子失的不隻是一個王高庠,而是一整個吏部。

王高庠離開吏部時,裴少淮作為吏部考功郎中,前來相送。

王高庠臉色沉沉,疲憊且不甘,看得出來,他是真實在為東宮失勢、自己失權而遺憾,唯獨沒有懊悔。

他見到裴少淮過來,掩不住怒意。裴少淮還一言未發,王高庠便嗔怒道:“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時而至,現在早不是‘堯舜禪讓天下’的世道了……東宮失勢,淮王入京,這便是你想見到的嗎?”水火不容,寒暑不兼,天下隻能有一個儲君,太子不能重權在握,自然會有兄弟覬覦奪之。

意思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太子能牢牢握住權柄。

“吾為太子之師,莫不成會害他?”王高庠道,“儲君無臣子,宛如自斷兩臂,天底下還沒見過哪位儲君沒有臣子簇擁而安然繼位的。”

他質問裴少淮:“你既也是站在東宮一邊的,為何要愚蠢到被人利用,傷了東宮筋骨,讓人趁機而入?”

興許是動了真怒,王高庠自己都沒注意到說漏嘴了。

裴少淮聞言,暗想,“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時而至”出自韓非子之口。

“堯舜讓天下”是因為舊時生產力低下,領隊做事十分艱難,位高反而勞苦。而今的世道,小小一縣令,一世之財,可保三世之富,又哪會有禪讓的道理?這也是韓非子的見解。

王高庠是妥妥的法家追隨者。

朝堂上,多的是人披著儒家的皮,用法家的思維當官,這很正常,因為儒家孝善拿來寫寫文章尚可,若是照搬到當官處事,則是一地的雞毛。但像王高庠這樣忍不住脫口而出,把法家的話術掛在嘴邊,就不正常了。

畢竟法家還有一位代表人物——商鞅。他所著的《商君書》被曆朝帝王視為禁書,因為《商君書》代表的是帝王心術,帝王們怕有人看了此書,掌握馭民之術,威脅到自己的皇位。

尋常人家,即便是要學法家,也是披著儒家的外衣學,而不會如此明晃晃地掛在嘴邊。

麵對王高庠溢出的憤怒,裴少淮應道:“你我所見終究不同。”

即便都選了東宮,立場還是不一樣。

“下官恭送尚書大人歸府休養。”行禮之後,裴少淮甩袖離去。

……

京察一事冷了下來,相反,萬壽節大操大辦,光祿寺甚至需要從別處借調人手。

因為都長了一雙三角眼,裴少淮總莫名覺得王高庠與黃荻長得很相似,但從出身、履曆來看,他們又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黃”對“王”,“荻草”對“高庠”。

曾在閩南任官,裴少淮知曉閩南許多地方黃王同音,有些“黃孫村”甚至是從“王孫村”分出來

的。

立大學,設庠序,“高庠”有大學堂之意;而江畔荻草蕭蕭,“荻”為郊外野草。

一個放在學堂裏仔細教養,一個放逐農家野蠻生長?讓他們各為其主,相互搏鬥?

裴少淮訕笑,覺得自己思緒有些走偏了。倒不是沒有這種可能,隻是萬事講究根據,不能單憑設想。

他正在書房裏靜想,忽聽聞小南小風在院子裏喊道:“娘親,快出來聞一聞,好香呀。”

裴少淮本以為是小風摘了花朵,或是得了香囊,要與娘親分享喜悅,所以並未在意,依舊在書房裏想自己的事情。

又聞時月的步子頓了頓,忽由緩變急,匆匆向書房這邊走來。

裴少淮蹙眉,預感到不妙,剛放下毛筆,妻子便推開了書房門,說道:“官人,是楠木香。”

楠木自帶清香,金絲楠木所製之物,即便陳放多年,依舊有一股若隱若現的幽香。

金絲楠木珍貴,用得最多的地方就是皇宮裏。

能讓楠木香從宮裏飄到伯爵府,隻能是一場大火。

裴少淮顧不得多言,提著下擺便往高閣上跑,邊吩咐長舟道:“去把二少老爺喚來。”

閣樓上遠眺,一股黑煙衝上雲端,正是源於宮中。

不多時,城裏的老百姓也察覺到了火災,茶樓酒肆的窗邊擠滿了人,都朝皇宮的方向張望著。

這麽濃的楠木香,這麽大的黑煙,想必宮中火勢不小,也不知道燒的是哪座宮殿。、

大火燒到入夜時候,火勢不減,衝天的火光照得整個皇城亮堂堂的。

……

這次燒的是皇帝的乾清宮。

大火撲滅,已是夜裏三更,萬幸的是禁軍趕來及時,沒有燒及其他宮殿。

乾清宮毀於大火,隻剩幾扇斷壁,還有積厚的灰燼,皇帝的寢宮沒了,禦書房也沒了。

“查,給朕好好查,當日進出過乾清宮的一個不漏!”皇帝怒道。

不偏不倚燒了乾清宮,這若是衝皇帝來的,便是弑君。

裴少淮還顧不得入宮麵見皇帝,又一個令其聞之惡寒的消息傳來。

就在乾清宮大火當夜,欽天監吳監正急症發作,病死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