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氣不佳,仕途不順。

江子勻明知好友在京,卻不肯相見,除了怕給裴少淮添麻煩,恐怕也有幾分寒門子的自尊心在。

裴少淮約見後,他又早早來了,足以見得這份“想見不肯見”的矛盾。

江子勻傾訴盡心底的壓抑,沒了負擔,情緒暢快了許多,道:“不提這些了,人生在世不稱意十之八·九,難得與淮弟重遇敘舊,還是聊些別的罷。”

江子勻主動岔開話題,改聊裴少淮的事。裴少淮的萬民書張貼長安門外、連刊三期邸報,江子勻自然是知曉的,他道:“淮弟將昔日文章所論,體現於實策上,實在令人佩服。”

寫文章是寫文章,當官是當官,既能寫好文章,又能當好官,確實了不得。

“子勻兄入仕多年,必定也有所悟罷?”裴少淮問道。

“比不得淮弟,但也摸到了些許門道。”江子勻應道,“身為一縣父母官,最踏實的功績不外乎是讓百姓能吃一口飽飯,倉有糧,老有養。”

“子勻兄說得沒錯。”

江子勻繼續道:“談起糧產,大慶官員總就一個思維,開拓荒地,擴大良田,種的地多了,糧食自然也就多了。這般想自然也沒錯,隻是忽略了一個。”

“是何?”

江子勻另取一些清水,用手指在桌上寫下“糧種”二字,繼續道:“吾在膠東,曾走訪各個鄉裏,百姓田畝所種,多為小麥,隻因白麵口感好、價格高。實則,新辟的田畝並不平整,改種豆黍更為合適些。倘若能收納各地糧種,仔細比較,因地而種,產量必然勝過一味地種植稻麥。”

這番見解得來不易,江子勻坦****說出來,可見對故友信任依舊。

“與水爭田,與山爭地,又還能爭得了多少?是以,糧食增產還得靠‘糧種’二字。”江子勻下論道。

見解是好的,隻可惜還未來得及實踐,便免官守孝了。

裴少淮撫掌道:“子勻兄方才過謙了,這番見解同樣令人敬佩。”他想到了一個適合江子勻的官職。

對於糧食增產這件事,裴少淮從後世而來,他曾叩問過自己——隻需憑著自己的見識,從海外異域引進玉米、紅薯、土豆等新糧種,當真就能解決百姓的饑荒?使得人人有糧吃,天下皆太平?一人獨攬這不世之功?

答案為“否”。

且說大慶的棉花種植,早在宋時,棉花經南北兩路傳入,百姓開始零星種植。元代重農,種棉又得以進一步發展。

曆經兩朝兩百年後,大慶成立,太·祖知曉棉花之妙用,曾屢次下令減租減稅,推廣棉花種植,然效果短時並不顯著。

緣何?

南地種桑養蠶織錦,獲利更豐,北地百姓不識此物,不懂技術,誰敢拿僅有的幾畝地打賭?

三姐推廣植棉織棉,有所成績,是她恰好站在這個節骨眼上,又敏銳地抓住了這個機遇。若是沒有前兩百年的鋪墊,此事根本不可成。

種棉如此,推廣新糧種也是這個道理。

前世正史裏記載,甘薯十七世紀初傳入,曆經百年,到了十八世紀,才有“高山海泊無不種之”的局麵。這期間,得益於許多有識之士編著農書,教授百姓種植技術,諄諄叮囑免去百姓憂慮,甘薯才得以鋪開種植。

有人傳入,有人試種,有人編書,有人推廣,有人帶頭……在一個相對閉塞的世道裏,要推廣一新事物,這幾樣缺一不可。畢竟,天子皇權再大,也不可能拿刀架在天下百姓的脖子上,逼著所有人必須馬上種植新糧種。

裴少淮可以當那個“傳入者”,卻不可能以一人身兼“數職”,抹去他人之功。

曆史可以少走彎路,卻不可少走一步。

身為朋友,本就該拉一把、幫一把,尤其聽聞江子勻有此真知灼見,裴少淮更添幾分“私心”,他說道:“守孝期滿後,不知子勻兄有何打算?我有個去處想推薦給子勻兄,那裏可踐行子勻兄的猜想。”

江子勻眼睛一亮,道:“淮弟請說。”

“便是我之前任職的地方,裴某可行綿薄之力,推薦子勻兄任雙安州同知。”裴少淮道,“雙安州已順利開海,每每有海船從南洋歸航,船員從藩國帶回的補給,有許多是我大慶未有之物,子勻兄或可以研究研究。”

這當中必定有新糧種。

雙安州同知,官六品,是副官,但地位不容小覷。裴少淮道:“隻是這官銜……”

“我明白淮弟的意思,但官銜高低非我之慮。”江子勻打斷裴少淮的話,道,“若能入雙安州就職,乃吾之榮幸,且我一介待複用的閑官,籍籍無名,談何官銜正副的。”

機會來了,江子勻也不拖遝忸怩,他起身朝裴少淮一作揖,道:“那便有勞淮弟了。”

“子勻兄言重了。”裴少淮回禮。

至於京外官的功績核算,這是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了,眼下隻能把京中這攤事先改好,再去改京外的考滿製度。不然這也改,那也改,最後隻會哪哪都改不好。

幫江子勻一人容易,要想幫京外官們晉升有序,卻是不易。

這麽多年來,又有幾個能如裴玨、徐知意一般,憑己之力從京外爬回京都?也無怪人們說“金榜先後定一生”,什麽樣的名次出身,注定了能在官場走多遠。

……

……

寶車華服處處逢,街上往往來來全是人。年關裏,家家戶戶都趕著這個時候購置年貨。

裴少淮休沐在家,便也趁機陪妻子上街逛逛。

聽聞城南新添了個“勝地”,叫“京棉一條街”,裴少淮和楊時月皆好奇,先去了此處。

京棉一條街,顧名思義,便是主賣棉製品的商街。街道還算寬敞,有商鋪子,也有直接擺攤售賣的,各色的棉布在晴朗的日光下,格外亮麗。

這花花綠綠的,瞧得裴少淮都花了眼。

來這裏看布的,有外地的小布商,也有京中百姓趁著年關扯幾尺布回家做衣裳,熱鬧非凡。

裴少淮找了家店麵還算大的走進去,打點門麵、招待顧客的,是一老一少的兩個婦人,裝束簡潔幹練,瞧著像是婆媳,透過後門往倉庫看,則是一對兄弟與客商在點對貨物。

年輕婦人見裴少淮他們進來,笑盈盈迎上前,道:“老爺夫人盡管進來瞧瞧。”略打量了裴少淮和楊時月的衣著,辨認出皆是綢緞,看麵相又不似商賈,婦人便引他們到滿滿一架花布旁,介紹道,“這些是今年新織的花樣,紋路是從宮裏學來的,老爺夫人不妨選幾匹回去穿個新鮮。”

楊時月上前仔細看,棉布雖不比綢緞細膩,但這織的紋路,卻有幾分宮廷的韻意在。

誰知裴少淮卻道:“我們是布商,是來采購布匹的。”使得這婦人愣了愣。

“不知老爺打哪來,若是離得不遠,咱家可替老爺把布送到店裏,免去老爺一份運費。”婦人雖是不信,卻還是拿出了做生意的態度。

“打東陽府玉衝縣來。”

“那老爺是來對了。”婦人說道,“東陽府、河間府、保定府也有棉布一條街,可要說織出的花樣,還數咱們京棉最新穎,別處可沒這麽早上架,您隨意挑些花樣帶回去,不愁賣不出去。”

裴少淮當真裝腔作勢地假裝開始選,可他一介書生,怎麽看都不像個做生意的,引得楊時月在一旁發笑。

等裴少淮“鬧”夠了,楊時月選購了幾匹合心水的棉布,半扯著丈夫出了門。

歸去路上,兩人讚歎不已,不是歎京棉一條街的規模,而是這條街裏,多是女子在經營棉布生意。

也許她們正是第一批進入棉織造坊做活的婦人,後來,或是發現商機,或是受人激勵,便跳出來做起了這販賣棉布的生意。

婦人經營,一家如此引人好奇,整條街家家如此,便不足為奇了。

三姐又往前走了一步。

……

年關裏,對於高門勳貴們,還有一件大事——進宮參加賜宴。一般皇後先請官婦們入宮賞賞冬景、喝喝茶,過幾日再是皇帝夜宴群臣。

今年,裴府要進宮喝茶的官婦有老太太、林氏和楊時月,她們三個皆有誥命在身,此外還有南平伯爵夫人裴若竹。

要入宮的這一天,她們近乎一夜未睡,三更天開始梳洗、換衣、戴冠,一個多時辰才能準備好。天還沒亮,一齊出發到宮門前,與徐夫人、楊夫人等相會,再等著皇後開宮門傳召。

所幸,再是辛苦,一年也沒得幾回。

自也有把入宮麵見皇後當作機會的官婦們,說話做事皆藏著心機在。

林氏年輕時,曾為自己的商賈出身苦惱過,隻覺得在眾多官婦麵前矮人一等,還時常受人冷嘲熱諷。現如今,官人在國子監受門生景仰,兩個兒子在朝中又有出息,女兒、兒媳也都不錯,她便早不在意出身了,反倒喜歡借著出身“裝愚”,每每入宮便當個透明人,遇到貴人們的試探也總用“愚鈍”糊弄過去。

借著官人、兒子的名頭出場顯擺,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因有這樣的心態,入宮後,林氏與楊時月、裴若竹坐一塊,隻管喝喝茶吃吃果子,看其他官婦們輪番上場演戲,全當是消遣了。

中途,皇帝派蕭內官過來,給皇後傳了個話,說是近日有要事,晚膳不過來了。

蕭內官雖是個奴婢,卻是伺候皇帝身邊的,衣著不凡,路過一幹官婦跟前時,端端然而不卑不媚,視若無物。

可傳完話往外出的時候,蕭內官一掃看見了林氏等三人,目光略頓了頓,把著拂塵露了個和善的微笑,很快便收了去,免得被其他人察覺。

很是有度。

林氏並不識得蕭內官,隻覺得有些眼熟,她注意到了蕭內官的神情,不明所以,嘴角微揚應了過去。

“方才是哪位貴人身邊的內官?”蕭內官走後,林氏低聲問裴若竹,道,“覺得有些眼熟。”

“是皇帝身邊的蕭內官。”裴若竹應道,“許是去過幾回裴府傳召弟弟,母親遠遠見到過。”

林氏了然,隻當蕭內官與少淮、少津相熟,出於他們倆的原因,才露出了那絲和善的笑意,又或是自個理會錯了,蕭內官的笑意對的是別人。

本以為今年的“喝茶”就此平平靜靜過去了,誰知到了末尾,皇後冷不丁地點了林氏,直誇她養了幾個好兒女,賢惠淑德,育兒有方。

誇少淮少津這倒沒什麽,滿朝盡知的,誇一誇若蓮、若竹幾個,這也沒什麽,名聲在外的。

可皇後卻道了一句:“北直隸棉布暢銷天下,百姓得以禦寒,此間,本宮得了一份好名聲,可本宮知曉,棉織造坊多虧有若竹辛勞操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