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著那位黃姓門生爽朗的笑聲,裴少淮自正門往外看,隻見一中年男子身著緋色官袍,高高瘦瘦的,快步而來,舉止快意而不失端重儒雅。

穿著官袍來,說明是散衙後,直接從衙門來了鄒府。

他的身後,兩名年輕小廝正扛著一架木質打穀機。

瞧他的的相貌眉眼,裴少淮覺得有些似曾相識感,又想不起在哪見過、與誰相似。

黃姓門生亦注意到了裴少淮,連忙收起方才那肆意的大笑,走至眾人跟前,先給南居先生、鄒老夫人行了禮,道:“老師、師母,門生不知府上今日有客,孟浪唐突了。”又朝裴少淮略一作揖。

裴少淮回禮。

如此行止派頭,又是鄒老的門生,可料想到此人學問、本事必有獨到、過人之處。

鄒寧遠居中介紹道:“黃叔,這便是祖父平日裏常提起的那位,從閩地雙安州而來……”

還未介紹完,停頓的間隙,這位黃叔喜顏插話道:“北客!”趕緊再作揖,道,“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老師與我說了許多你的事。”

“萬不敢當此大名。”裴少淮謙道,“裴少淮,字伯淵,幸會。”又介紹了妻子、兒女。

“黃荻,字青荇。”黃荻亦自我介紹道,“‘楓葉荻花秋瑟瑟’之‘荻’,‘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的‘荇’,老師覺得我的本名有些衝闖了聖上,便替我取了‘青荇’二字,平日裏,旁人多喚我黃青荇。”

文人介紹便是如此,名與字,還有本經,便可聽出許多東西來。

荻花白如雪軟如棉,長得與蘆葦、芒草很是相似,這幾樣又常常混著生,一叢叢一片片,尋常人很難分得清荻、蘆、芒究竟誰是誰。

黃荻注意到自己穿著官服而來,又道:“黃某在南京戶部當差。”

戶部是戶部,南京戶部是南京戶部,二者不同。

裴少淮記得南京戶部尚書之名,非黃荻,他穿的是緋色官袍,便可猜到黃荻身任南京戶部左侍郎。

“原來是侍郎大人。”裴少淮敬道。

一番你來我往之後,兩人算是相識了。

言歸正傳,黃荻指著打穀機道:“老師種的稻子快熟了,今日回府時,湊巧碰見有農戶出售此舊物,便叫人買了下來。”

因不見鄒羨靜的身影,他又嘟囔道:“如安兄竟還未散衙歸來,那清苦公署無人過問,如何值得他這般勞心勞力。”

“許是鑽研史書,又忘了時辰了。”鄒老夫人說道。

“如安不就在這裏嗎?你們是不是糊塗了?”鄒老指著孫兒說道,轉而神色嚴肅,對黃荻語重心長道,“反倒是你呀,小許……就如字要一筆一筆寫,事也要一件一件做,做官做人都不能貪快。戶部尚書的位置,不是座師不願意在皇上跟前幫你說好話,而是你的功績、本事還欠一些,再等個三年六年也不遲的。”

鄒老口中的“小許”,正是他當年器重的一位門生。這位小許求助座師無果之後,暗結首輔樓宇興,終究還是坐上了戶部尚書之位,隨後排擠同門師兄弟,帶著鄒閣老一手建成的戶部倒戈樓宇興。

正是此事令得鄒閣老奏請致仕。

鄒閣老走後,這位許尚書並無什麽好結局,在戶部尚書的位置坐了三兩年,便被河西派給換了下來。

“老師,你又記混了。”黃荻小心扶鄒老回堂裏坐下,湊到鄒老跟前解釋道,“您再仔細瞧瞧,我不是許建生,我是青荇呀,您最小的那位門生黃青荇,記起來了嗎?”

鄒老張張嘴,滯滯梳理了好一會兒思緒,才恍然道:“是青荇呀。”麵帶慚愧色,又道,“當我的門生,連累你的前程了。”

“老師這是什麽話,學生的本事、學識都是您教的。”黃荻道。

黃荻又問鄒寧遠,老師這幾日睡得如何、吃得如何,其關懷備至之心真真切切。

見到鄒閣老如此費力捋清思緒,情緒隨著腦中雜亂的往事時起時落,裴少淮心裏有說不出的苦澀,哽咽在喉。

年老心欲平,豈料浪卷沙。

……

鄒羨靜歸來後,眾人一起用宴,席間談得十分歡暢。

裴少淮與黃荻間談得很是投機,裴少淮精通錢道稅法,知曉錢幣流通之要務,而黃荻在南京戶部沉研多年,錢稅學問亦不淺。

兩人間,往往是說了半句,便了解了後頭得意思。

黃荻豪飲後,相見恨晚,惋惜言道:“裴大人倘若早生十來年,拜師於鄒老門下,你我能以師兄弟相稱,將是何等快事。”

“裴某與南居先生之間,不是師生勝是師生。”裴少淮亦飲。

黃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倘若早生十年,入了鄒老之門,豈不是和他一般,要受人排擠?

“是我思慮不足,我之過我之過。”黃荻連罰三杯,道,“還是眼下這般好,裴大人可以大施本事,為民謀利。”

酒後不免顯露幾分真情來,快意之下難掩不甘。

酒酣宴散,黃荻同鄒老說:“學生先回去了,過兩日再來看望老師。”

時候不早了,裴少淮本想先回客棧,鄒老夫人卻留他們小住兩日,鄒老夫人勸道:“老頭子一時清醒一時糊塗的,裴小友不妨小住兩日,待他清醒過來時,再續江南舊事。”

又笑言道:“老頭子平日一清醒過來,總不忘先問北客可有來信。”想來是極想念北客這位小友的。

昔日老少“筆友”,若不能好好敘一敘,於鄒老或是裴少淮而言,都將是遺憾。

山高路遠,裴少淮一別金陵城後,此生不知何時才會再來一趟。

“那晚輩就不推辭了。”裴少淮道。

鄒寧遠聞言,領人前去收拾廂房。

裴少淮與鄒老夫人閑敘時,談及黃荻,鄒老夫人歎了口氣,替黃荻惋惜道:“青荇確實值得更好的前程,是師門耽誤了他。”

她說起與黃荻的緣分,道:“老頭子和他的緣分很長,算下來也有三四十載了。青荇出身淒慘,是農家收養的螟蛉子,老頭子在外為官時,供了他的束脩,叫他好好讀書。這孩子也爭氣,多年後,竟真的一步步考到了老頭子麵前,參加了老頭子最後一次主考的春闈,成了老頭子的門生。”

“此後,青荇受老頭子提攜,留在戶部裏當差,可惜才堪堪嶄露頭角,便發生了那檔子事,連著幾個同門師兄一齊被排擠到了南京城裏,再沒機會回京當差。”

裴少淮了然,雖說朝廷早幾年就已清理了樓宇興和河西派,但舊官想得皇帝複用,並非易事。

一來,三年一科考,人才一撥一撥來。二來,南京六部遠離天子視線,無人舉薦、無人廷推,皇帝又豈會記得那麽多甲乙丙丁。

黃荻能在南京六部裏,一步步走到戶部左侍郎的位置,已經是極為了得。

更多人是直接“躺”在了位上,破罐子破摔。

鄒老夫人又道:“青荇是個長情的,知曉老頭子要移居金陵城後,便一直跑前跑後,置辦了這座宅子不說,寧遠、如安抵達前,一直是他幫著照料老頭子,如今亦隔三差五過來看看。”

從前點撥提拔門生,老了便受門生們的情,這是自然。

裴少淮懂得鄒老夫人的意思,應道:“晚生省得了。”未多言什麽。

即便如此,鄒老夫人還是有些訕訕,道:“若非青荇,換了旁人,必不好意思向小友開這個口。”

裴少淮神情輕快,笑道:“鄒老夫人言重了,無需介懷。”

……

……

翌日大早,裴少淮起身束發換衣,正打算到簷外活動活動筋骨,卻聞院前傳來叩門聲。

開門一看,是鄒寧遠。

鄒寧遠神色歡喜,道:“祖父今日起身,神識清醒,約大人到後院田邊一敘。”

裴少淮聽後,亦不禁歡喜,回房套了件素色外襯,便隨著鄒寧遠的步履,前去與鄒老相見。

小小田畝邊上,贅甸甸的稻穗染了秋露,朝陽晨曦照在穀粒上,像是鍍了一層金光。

南居先生在田邊布了桌椅,桌上攤著一套錚亮的銀幣,他正舉著巾帛、對著朝陽擦拭那枚一錢的銀幣。

銀幣背麵鍛印的是幾束稻穗,與眼前秋來稻黃之景相映。

南居先生眼中透露出的那股專注、睿智,還有淡然,使得裴少淮又如回到了十年前。

“南居先生。”裴少淮遠遠喊道,聲音不似少年時那般清亮,多了幾分沉穩厚重。

但鄒老一下子識出了這道聲音,臉上浮出笑意,朝裴少淮招了招手,應道:“小北客長成大北客了。”又道,“快過來坐下。”

裴少淮坐下後,道:“南居先生,好久不見。”激動之心溢於言表。

亦師亦友亦知己,在這車馬緩慢的世道,能夠再見一麵,再敘一回,是何等難得的事。

“是有些年頭不見了。”鄒老言道,又問,“昨日我犯著糊塗,總是認錯人,叫小友看笑話了罷?”語氣十分豁達,並不甚在意自己的病。

“晚輩豈敢。”

看出了裴少淮神情裏的酸澀,也猜到了他心頭的惋惜,鄒老笑道:“老頭子都到了杖朝之年,早該眼明心亮、達觀知命了……這人愈是年長,心思愈發不在自己身上,而在晚生後輩的身上。”

他舉起一枚枚銀幣,錚亮無比,不知擦拭了多少回,道:“在如此年歲,能見到大慶發行的銀幣,聽到銀幣隨船遠漂海外的消息,知道朝廷牢牢執掌世間錢道的泉眼,一點點富足黎民百姓,老頭子是沒什麽遺憾的。”

“清醒到了八十,糊塗也是到了八十,總歸能活到八十,便已是幸事,又哪管他是清醒還是糊塗?”鄒老豁達言道,“‘往事不知多少夢,夜裏和酒一時醒’,且就當他是一時醒一時醉好了,這天賜的醉意,能省不少糧食……北客小友,你說是不是?”

裴少淮被南居先生的豁達感染,感動之餘,滿腹學識的他,麵對一位老者的真情顯露,竟然一時不知言何。

“那便再同老頭子說一說這銀幣罷。”鄒老打開話題道,“小友大才,通過開海通商,讓更多銀幣流到海外四夷,不知此時銀幣的傳用度如何了?”

“朝廷設了船引,商船出海,需先置換銀幣,通過此舉,大慶船隻所過之處,很快便會流通此套銀幣。”裴少淮應道。

銀幣的流通是需要時間的,在鄒老跟前,裴少淮希望它能流得更快一點、更廣一點。

“昔年的設想,竟真有實現的一日。”鄒老感慨道。

他坐的位置,抬首可見晨曦,低頭可見一片金稻,鄒老張開手掌,裏麵臥著一枚一錢銀幣,道:“這套銀幣,這一枚最得我心,錢額最小,能用的百姓卻是最多。”

“小友開海亦是一大功績。”

裴少淮實言道:“雙安州雖順利開海了,然還有許多事未做完,一場戲隻不過才搭了個台子罷了。”回京後還需想法子揪出背後的對家。

“此事確實不易。”鄒老點點頭道,“從小友來信的隻言片語中,老頭子料想此人精通錢道,懂得以錢生亂,還懂得以錢謀私,又興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裴少淮愈發欽佩鄒老。

因涉及軍機,他給鄒老寫的信中,關鍵處一筆帶過,隻說“糧缺”、“貨緊”、“民閑”等幾個字眼,沒想到鄒老還能由此推斷出這麽多來。

“小友也莫要太心急了,先穩住眼下的勢頭是最重要的。”鄒閣老勸道,他伸出手指了田中一處,“小友看那株是什麽?”

順著鄒老的手望去,金色晨曦之下,一株結子的荑稗在晨風裏招搖。

到了結子的時候,荑稗的子穗會高出稻子許多,所以格外醒目,仿佛在向世人顯擺自己的得逞。

荑稗是田間的一種雜草,雖也結子,但收成遠不能比稻穀。

鄒老解釋道:“《種稗歎》有言,‘農田插身身綠時,稻中有稗農未知’,這小小一株稗草十分狡猾,生於田間,不是糧食卻長了一副稻苗的模樣,幼時根本無法辨認,農戶們隻能任其生長其中。”

裴少淮聽後若有所思,對家確實狡猾,興許他或是他們便扮作良人,藏匿在一眾“青青”裏。

緊接著鄒老又言道:“小友何不再穩心等等,待荑稗抽穗結子時,自然就藏不住自己的麵目了。”

裴少淮眼睛一亮,明白了鄒老的提點。

“南居先生可還有其他猜想?”

鄒老搖搖頭,他說道:“小友身處這一片青青當中,能相信的唯有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