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排排柳枝正值抽青,海浪隨潮,一遍遍洗淨渡口外的臨岸碣石。

這春日昏沉沉的暮色裏,充足的水汽,像是朝江裏倒滿了靛青,顯得冷清清。

自從雙安港建成後,船夫去了那頭掙活計,使得江口外的這個野渡口漸漸船少人稀,幾近荒蕪,貪婪的野草很快盤滿了曾經熙熙攘攘的車道。

一艘中型船錨落渡口邊,隨水微晃。

車道上,馬匹垂首,慢悠悠拉著板車從城裏出來,每輛板車上圍坐著年歲不一的漢子,頭戴草笠,看不清容貌。

頭車上,趕馬的人手執草鞭,卻不揚鞭趕馬,隻是不時舉著草鞭,看看東風吹來的方向。不是怕草鞭驚了馬蹄,而是怕草鞭驚了自己的不舍。

行當都已搬上船隻,漢子扯著船繩,道:“大哥,風來了,上船罷。”

王矗最後一次回頭,便是這一眼,讓他看到小山包上的送別亭裏,一襲青袍似草色。

便也是這時,包班頭慌慌忙忙終於趕到岸邊,遠遠便喊道:“王先生,大人邀您亭中一敘。”

站到王矗跟前,喘了口氣,又道了一句:“大人他在亭裏,已經等候先生多日。”

王矗見到裴少淮亭中身影的那一刻,如同草鞭落在馬身上,已驚了心緒,聽了包班頭的話以後,仰著頭,抿著嘴胡須顫顫。

東風吹濕了江口,也吹濕了他的眼——原來,知州大人真的能猜到“包玉真”的身份,大人明明可以派人搜查出他的行蹤,卻委身於江口石亭裏,坐守了幾日黃昏。

王矗快步登上石亭。

爐火正盛,酒氣飄出,濃了又散。

“王某區區老番癲,何值得大人如此?”

愈說不值得,愈說明王矗極看重裴少淮的送別,這個世道的作別,常常一別就是一世,杳無音訊。

曾經軒窗下,書案前,唐詩宋詞一卷卷,讀了那麽多送別詩,若是自己臨行時,未有一句半句的送別詩,便說明自己再沒有了讀書人這個身份。

不讀書,不是手裏放下了書卷,而是身邊沒了讀書的友人。

“不談過往,隻論此時,酒爐暖身,淺酌幾杯略作別。”裴少淮道,“王兄,請坐。”

裴少淮倒的溫酒冒著熱氣,王矗卻給自己倒了盞冷酒,一飲而盡,含淚道:“能得大人一杯送別酒,便都值了,隻是王某不敢喝這暖人心懷的溫酒,怕自己喝下後,舍不得登船離去。”

從來,東風催舟發,柳枝送人行,裴少淮望著渡口邊上的船隻,問道:“王兄什麽打算?”

“活著回來的弟兄們,有家可回的,都已回家過尋常日子了。”王矗應道。

剩下幾十號人,便是無家可歸的了,或是投靠王矗前就已孤苦無依,或家中發生了變故,城中已經沒了依身之所。

“剩下的這些,看著高高壯壯,實則還跟毛頭小子似的,他們跟著我,吃慣了劫財這碗飯,我怕他們上岸後,沒人管教著,受挫後又走上老路子、禍害百姓……不安頓好他們,值不起他們喊我聲‘大哥’。”王矗接著說道,“我打算帶他們去一趟應天府,討些修船的技法,再讓他們回來,以有些技藝傍身,成家立業。”

“裴某說的是,王兄自己什麽打算?”

方才的句句,都是在為弟兄們做打算。

“我?”王矗默聲許久,顯然還沒有為自己考慮過以後,走一步算一步。半晌,他才又道,“天下何時缺過幾間寒宅,大人不必為某擔憂。”

總是會有容身之所的。

裴少淮把那盞溫酒往王矗那邊推了推,道:“王兄今日不飲這盞溫酒,那裴某的這盞酒便一直為王兄留著。”

天下寒宅不曾缺,溫酒卻不易有。

天際即將發暗,時辰不早了,裴少淮不希望道別如此壓抑,遂打趣說道:“第一回見麵時,被王兄笑說信件滿篇大白話,今日若是不施展施展,挽回些名聲,是說不過去了。”

“嶒島上是王某眼拙,不識得大人大才。”王矗道,“大人身上的學問,叫人折服,也叫我慚愧年歲。”

而一旁的長舟,已經在嫻熟鋪紙磨墨了。

渡口風急,又是山頭石亭,更烈了幾分,裴少淮撩起寬袖,落筆十分沉穩,筆如遊龍,墨下生文。

其中有“葦草植江湖,秋來生蓬蒲。何怨金風散?春野草色殊”一句,寫的正是渡口外連片的蘆葦草。

蘆草生來就植於江河湖畔,身在江湖中,金風一來,飛蓬散開,各自飄遠。

這熙熙攘攘的眾生,王矗和他那些曾經的弟兄們,不也如此嗎?終有風來蓬散的一日。

所幸,待到東風來時,又是青青草色一片。

這一句,不單單是送別王矗,還有勸慰王矗,弟兄們上岸後,一定會重新草色殊的。

讀到這一句時,王矗再也不能忍住,眼淚簌簌而落,一個四十多的人,就這般靜站著,默讀著,毫無準備,淚水落得倉促。

裴少淮本想以此寬慰王矗,豈知寫到了他心頭上。

裴少淮寫完準備撂筆,卻被王矗搶接過來,借著筆尖的餘墨,瘦長的行楷寫道——“長戈斷箭吹血飛,滄浪奪島遺身骸,本已無心複俗世,聞君一言意自來”。

“眼前這片海,賊亂已平,非王某帶弟兄們上岸之功。”王矗說道。

長長的一卷紙,被王矗小心翼翼撕成兩段,卷起裴少淮寫下的那段文,朝裴少淮三作揖,而後轉身,快步走下山坡,沿著石階走遠。

一直到他走到渡口,登上船隻,都沒再回頭、回望,留了一路的背影。

那卷紙,被他緊緊護在身前。

……

……

清掃了閩南諸多險阻,萬事皆在向好。

縣試之後的時日,裴少淮並未閑著,許久未上奏天子的他,終於想起了遠在京都天天念叨“伯淵”的皇上。

書房裏的空折子,因紙張舊了,都已暗暗發沉。

閩地如今的大好形勢,還不夠穩,倘若別處海防失守,倭寇再度襲來,一手建起的繁華碼頭,將成為倭寇眼中的肥肉。

鳳尾峽一戰,隻是治標,而今到了治本的時候。

裴少淮到嘉禾嶼尋燕承詔,說明自己的來意,道:“請燕指揮助我,上奏請改海防之策。”

“裴知州什麽打算?”

裴少淮分析道:“倭人如毒蟻,聞食而來,而今嘉禾衛連連告捷,大挫倭寇,卻隻是守住閩南一帶而已,宛如滅蟻隻堵了一穴,毒蟻仍會繞道而來。”

“你想直接滅了蟻穴?”燕承詔問道。

裴少淮搖搖頭,說道:“大慶與倭穴相隔遼遼東海,便是仗著大船強兵,攻而奪之,日後也不易守,傷我大慶百姓財力而效果見微,並非上上之策。”

又言,“再者說,倭國東西皆海域,水下複雜,若未能繪製海域圖,探明航路,豈敢輕易發船出兵?”

征戰勞民傷財,裴少淮並不甚支持,至少現在還不是合適的時機。

裴少淮取來閩地海防圖,掛於牆上,指著圖上幾處島嶼,說道:“倭寇來犯我大慶,常在這幾處島嶼中轉,休養生息,以我之見,倒是可以奏請陛下增派水師,將這些島嶼一一管控起來,此乃其一。”

“其二,應天府一帶,曾有過數十員倭寇橫行數百裏,每過一處便掠奪一處,駐守的衛所束手無道,何也?兵員操練不精,職責指派不明。”

大慶為了防兵亂,對於衛所兵員的活動範圍限製得很死,哪個衛所管哪塊地,都是圈好了的,駐守的將士若是踏出半步,便是死罪。

這樣的兵策,給了倭寇可乘之機。

倭寇登岸襲擾,每每選在衛所駐守的邊緣行動,當大慶將士率兵前來剿倭時,他們便狡猾躥往別處,靠著不停遊走邊緣來保身。

從而便有了數十人能猖狂數百裏這般不可思議之事。

裴少淮建議道:“以我之見,倭寇從何處登岸,便主屬哪一衛所追剿,左右相鄰衛所戒備、輔助,若是有失,一同追責,如此便少了‘無人看賬’這樣的事。”

聽了裴少淮一攻一守的建議,燕承詔微微頷首,道:“那便依你之言,你來主諫,我來附議。”

兩人合拍,效率頗高,事情很快就定了下來。

至於如何牽製倭國,裴少淮自然還有其他計策,隻不過事情要一步步來。譬如說,燕承詔已經對牢獄中那毛利四郎下手,從他口中熬出了不少可信消息。

正是因為豐臣家勢力日漸強盛,一步步壯大,有一統南北的趨勢,才讓毛利家險中求勝,通過加派兵力外出劫財,從而豐盈家族財力,收攏更多幕僚。

這般看來,天天在牢中拔頭發、心智已有些恍惚的毛利四郎,倒是不急著要殺他了。

裴少淮的折子剛剛密呈上去,隔日,便有福建布政司那頭傳來聖意,說是泉州府新知府一時半會兒難以到任,而府試擇才是不可耽誤的大事,皇帝直接指定裴少淮擔任泉州府試主考官。

裴少淮正疑惑皇帝為何突然給他派這樣的任務,坐在一旁喝茶的燕承詔,卻風輕雲淡說道:“早同你說過,閑暇時多給皇上寫幾個折子。”

裴少淮困惑望向燕承詔,這兩件事有什麽幹係。

燕承詔不急不緩說道:“你想不通皇上為何將這樣的事安在你頭上,這便對了。”這件事確實不是非裴少淮不可的,從布政司裏調個四品大員更合適些。

“興許皇上隻是為了找個由頭給你下一道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