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燕承詔的話,裴少淮了然,皇帝欽派的任務,待事了以後,自然要上奏回稟的。
燕承詔見裴少淮若有所思,又說笑道:“為聖眷太多所憂的,裴知州還是燕某所見的第一人。”
“燕指揮也莫太高興了。”裴少淮“回嗆”一句,道,“若是皇上準奏,集江陰、廣洋、橫海、水軍四衛舟師,再許以浙江、福建等地九衛指使權,舟師浩浩****南巡剿寇,燕指揮手裏的虎符也沉得很。”
誰知燕承詔不惱反喜,應道:“帶人出海活動活動筋骨也好。”
眼下已是二月下旬,四月轉瞬即至,是以裴少淮回府簡單收拾行當,隔日便乘舟北上泉州府,坐守貢院,準備府試之事。
……
金爐禦煙沐皇殿。
縷縷檀煙如雲似霧,縈繞於禦書房內。
先是鎮撫司那邊送來密奏,皇帝還未拆開,便認出了奏折硬殼上的那個“密”字出自裴伯淵之手。
承詔的字沒這般端正。
接著又有餘通政使求見,皇帝暫且收起折子,道:“宣。”
餘通政使行禮後稟道:“通政司銀台昨日收內外奏折、章疏共十五本,無四方申訴、法告,特呈陛下過目。”
是來送奏折的。
皇帝問:“六科、禦史台可有言官上奏?”內外官員為了在皇帝麵前露麵,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上個折子,此風舊矣,皇帝常常隻揀些重要的看。
“兵科裴給事中有奏。”
“哦?”皇帝一下子來了興致,道,“呈上來給朕看看。”近日究竟是什麽好日子,讓裴家兩兄弟一齊上了折子。
餘通政使退下以後,皇帝開始批折子,先是讀了裴少津的奏折,題為《請議改馬政安民心彰聖德疏》,是會同太仆寺上的折子。
裴少津妻祖父任太仆寺卿,他又身任兵科諫言之責,自然十分熟悉大慶朝的馬政。
正所謂“國事莫大於戎,軍政莫急於馬”,若想戰勝韃靼,非戰馬騎兵不可,是以大慶極為重視戰馬。此事無可厚非。
問題在於,在何處養馬,又由誰來養馬。
太仆寺之下設有苑馬寺,掌管六監二十四苑,督北直隸、遼東、平涼、甘肅各地的官牧。
專設了官職,又建了官牧馬場,本是件好事。
奈何大慶成立之初,太·祖將十九子分封於九邊關城,占地為藩,鎮守大慶疆土。朝廷設立的六監二十四苑,恰好與藩王封地相鄰,草場年複一年被藩王們侵占,一步步縮減,曆代皇帝為了“宗室和睦”,常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其肆意妄為。
沉屙不治,拖到如今,使得官牧形同虛設,苑馬寺的主責漸漸走偏,從養馬變成了征馬,把養馬的任務分攤到了百姓頭上。
宗室生亂,亂在天子頭上,百姓受苦,隻苦在百姓頭上。隻要上繳的馬匹足額,曆代皇帝便默許了此舉。
年年收馬、驗馬、運馬,全憑官吏一張嘴,使得其間滋生貪汙索克。
更為可笑的是,北邊的草場被藩王所占,便逼著南邊的農戶養馬,黃冊大筆一劃,成了馬戶,一路南逼到了江南之地。
江南雖草盛,然此草非牧草,又豈能養戰馬之壯?
裴少津所奏,正是此事,他寫道:“……為減百姓之苦,壯戰馬之軀,臣懇請陛下依照六監二十四苑設立之初,重新丈量飼馬草場,收歸朝廷所用。”不然,既苦了馬戶,又苦了軍中騎兵。
皇帝反複讀了好幾遍,讚歎欣慰之餘,又神色凝重。
緊接著,他又拆開了裴少淮的密奏,自言自語笑道:“你的折子若是早些到,朕便不會下旨讓你監考府試了。”
看到裴少淮在奏折中描述閩地局勢,皇帝隻覺得禦書房周遭都變得歡愉起來——諸事向好,到了懲治倭寇的時機。
派伯淵南下開海,他所交上來的答卷,遠不止開海一件功績。
事事穩妥以後,才上了這麽一道密奏,皇帝需要做的,隻是略加思索,用朱顏在折上寫下“準奏”二字。
皇帝隨後又召來閣老張令義、兵部尚書陳功達和太仆寺卿陸嚴學,商議馬政之事。
“陸愛卿,你的目光甚好,找了個極好的孫女婿呀。”皇帝先是讚許道。
大家自然知道說的是裴少津。
張令義神色遺憾,他溜縫說笑道:“說起來,裴知州還在考府試的時候,微臣就已經見過他了,唉……”
此話指的是裴少淮。那個時候,張令義官居順天府尹,是裴少淮的府試座師。
又道:“在選孫女婿這件事上,確實該向陸大人好好學習。”他明明近水樓台,卻失了先機。
這番話使得禦書房裏君臣皆是歡笑。
論入正題,張令義與陳功達讀過裴少津的折子以後,皆如皇帝方才那般,神色凝重。
不是奏折寫得不好、不對,而是此事不好辦。改的雖是馬政,但實則劍指藩王、燕家宗室,暗裏說他們是蠶食大慶的蠹蟲,要收回六監二十四苑的草場,等同於從虎口奪食。
要和藩王們鬥,必定艱難。
這時,皇帝發話了,道:“朝中的文武百官,不能隻會搶食糜肉而啃不得硬骨頭,人人皆知民牧苦,卻又人人避而不談。朕很欣慰,朝中能有裴少津如此年輕又滿腹膽氣的臣子。”
“他說得對,不是馬政有錯,而是路子走偏了,既然偏了,就該正回來。”皇帝繼續說道,“他愈是有膽氣上這本折子,朕愈是不能讓其受損半分,如此艱難之舉……”他望向底下三人。
宗室之事,還需他這個當皇帝的,帶著幾個老臣去辦。
“臣等願為陛下分憂。”三人齊聲應道。
皇帝說出自己的打算,道:“先好好勸一勸慶王、肅王、晉王他們,若是不認這筆帳……再論。”
“再論”二字落了重音,表明了皇帝的決意。再論的時候,論的就不隻是認不認賬了。
“臣等明白。”
……
等商議完要事,張令義等退下,已經臨近午時,過了午膳的時候。
蕭內官小步進入禦書房,笑著提醒皇帝道:“陛下,您昨日讓老奴傳話給殿下……”
皇帝恍然想起來,他昨日讓太子今日到禦書房來,結果看裴家兄弟的折子入神,把這事給忘了。
蕭內官這才又說道:“太子殿下見陛下正商議要事,不敢驚擾,不讓老奴進來傳話,一直在回廊外等著。”
皇帝看了看時辰,說道:“傳膳,讓政兒進來與朕一同用膳。”
午膳時候,這對皇家父子,心情都很是不錯。雖是父子,能在一起用膳的時候並不多。
太子年幼時,皇帝初初登基,處處皆是困境,隻能勤於政務,逐一擊破,便少了時間管教兒女。待大慶朝中百官漸漸歸從、局勢趨於平緩之時,仿佛是恍惚一下,就已經到了要冊立東宮太子、為其擇選正妃的時候。
皇帝偏喜甜食,禦膳房的廚子手藝偏甜。
“朕記得你不喜甜,讓蕭瑾令禦膳房不添糖霜,你嚐嚐可還吃得慣。”
“都好,都好。”
飯到最後,皇帝又道:“下回把琛兒帶來,朕有些時候沒見他了。”燕琛,皇帝的長孫,燕有政的長子。
“兒臣讓他明日過來給父皇問安。”
皇帝擺擺手,不讚同道:“這個年歲,學業要緊,不必為了見一見而專程跑一趟。”
“是。”
父子二人一同回到禦書房,這樣閑和的氣氛並未延續下去,隻因皇帝問了太子“如何處置山西流民居無定所”。
太子答的是:“若流民聚而居之,則可用最少的木料、石料建最多的房屋。”
太子所言倒也無錯,隻不過答的並非皇帝所問,皇帝正欲發怒,想了想,還是把怒火壓了幾分,把那“嘖嘖”聲咽了下去。
皇帝想起伯淵上晌的那道密奏,想起了開海之事——伯淵做事就如植樹,總是先找好一處肥沃之地,挖了坑、鬆了土、引了水,萬事俱備,才會把樹挖過來,栽進去。
一步步,又一環環。
而太子回話,第一句就開始“挖樹”了。
“流民居無定所,便隻是無房屋可住?”皇帝盡量讓自己聲音平和,又引導道,“即便談論修建民居,總不是說建就建的,在何處選址,木料從何而來,誰人監督工期,這些雖無需你事事操辦,卻也總得識得個真假,免得被下邊的臣子幾句話哄了去。”
太子二十多歲的人了,縱是皇帝盡量壓住了怒意和不滿,他又豈會聽不出來。
他本想說自己省得這些,隻不過脫口而出時,不經意把最先想到的說了出來,可這份想法話到嘴邊,又覺得自己辜負了父皇,隻道了一句:“兒臣回去反省,下回再給父皇答案。”
太子的話,雖是反省了自己,但卻也斷了這個話題,讓皇帝罵他也不是,繼續問下去、教下去也不是。
太子走後,皇帝無心午寐,蕭內官端了盞茶過來,給皇帝去去火氣。父子間方才那番對話,蕭瑾都是聽到了的。
“陛下恕罪,老奴方才竊聽了幾句。”
皇帝放下茶盞,望向蕭瑾,示意讓他繼續說下去。
蕭瑾這才言道:“殿下所答,雖不能叫陛下滿意,可殿下總也是替百姓考慮了。”蕭瑾跟了皇帝這麽多年,自然知道皇帝的脾性,又言,“從前公主們種桑養蠶,采桑釀酒,便能得陛下一句讚許,怎到了太子殿下這……”
蕭內官有意要緩和這對父子的關係,說得有些僭越了。
皇帝明白蕭瑾的好意,但他搖搖頭打斷了蕭瑾的話,言道:“因為他是我大慶朝的東宮太子。”
這個身份,注定他不能和兄弟姐妹相比,也不能跟尋常人家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