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曹夫子本是科考當官無望,為了養家糊口,碎銀幾兩,才勉強肯替富貴人家開蒙學童,這麽多年來,早將那套“包本法”運用得嫻熟,信手拈來。

誰知,這“包本法”用在淮津兩兄弟身上,並不奏效。以往,曹夫子磨磨蹭蹭半年才能教完的書卷,淮津兩兄弟月餘便學完了,曹夫子隻好不斷往前趕進度。

這種感覺,就好似——他一個當夫子的,反倒被兩個小學童趕著往前走一般。

自然不好受。

橫豎隻是為了討生活才幹這活計,教誰不是教?倒不如另尋個人家,教幾個資質普通的學生,按部就班上課,圖個心寬。

故此,曹夫子選擇向裴老爺子請辭。

這事被教書法的葛夫子知曉了,不屑笑笑,揶揄道:“原是個圖輕鬆的。”各幹各的,倒也不相妨。

曹夫子走後,伯爵府短時日內,尚未找到合適的人選,淮津兩兄弟隻好先自行背書,背完了《論語》,開始背《孟子》。

……

再說徐家那邊,蓮姐兒知道了妹妹回懟主母的事,又氣又懊惱。

她如今在徐家過得很好,夫君考得了功名,婆母對她和善,言歸小子又機靈活潑。蓮姐兒是發自內心感激林氏的。

她帶著兒子,抽空回了一趟娘家,與林氏敘話,說蘭姐兒自幼就不懂事,驕縱慣了,希望林氏不要與蘭姐兒計較。

“她也沒甚麽錯,本就是我考慮得不周到,說出的話,叫她誤會了。”林氏表現得並不介意,但又露出為難麵色,細歎一聲,道,“不過,蘭姐兒結親之事,往後我是不好再插手甚麽了。”

兒女婚事,本應該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氏說這話,已然表明了她的態度——蘭姐兒的婚嫁,她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這麽多年來,林氏從未短過蘭姐兒甚麽,卻換不得半點回饋,終究是讓她寒了心。

林氏握著蓮姐兒的手道:“蓮兒,這麽多年了,你是知曉我為人的,我絕無半點急著將她嫁出去的意思。蘭姐兒的婚事,以後,恐怕還要勞煩你這個長姐多操操心,看看姑爺身邊可有合適的同仁,幫著牽牽線……你也曉得,這個家裏,蘭姐兒最是聽你的話,你看好的,必定不會差。”

蓮姐兒垂眸,她聽明白了繼母的意思,也知道繼母的為難,沉默了幾息,才抬起眼,對林氏道:“我省得,叫母親為難了。”

蓮姐兒從朝露院出來以後,原本是要帶著小言歸去看看妹妹的,可心裏越想越氣,越想越惱,甩甩寬袖,幹脆直接回了徐家。

可見其失望之意。

……

三月初八這日,裴家的戲樓擴建完畢,在門樓的後麵,額外圍了個戲園子,重新開張。

生意又漲了幾分,自不必多述。

等戲樓生意穩定下來,有序運轉,林氏總算抽出神來,小歇兩日。這日,她對老太太提議道:“老祖宗,戲樓裏雇了個新戲班子,不唱舊戲唱新戲,這幾日唱的,正是眼下時興的《紫釵記》,不若咱家一同去聽聽,跟著樂嗬樂嗬。”

林氏話一出,竹姐兒和英姐兒最先興奮起來,畢竟年歲小一些,總是有些貪頑的。

幾個跟著主子身邊伺候的丫鬟婆子也掩不住喜色。

老太太樂嗬嗬地說道:“那就依你的意思,一同去解解悶兒。”

若隻是想看戲,本是可以把戲班子叫到伯爵府來的,林氏卻選擇出去,一來是想叫大家瞧瞧新戲樓的氣派,二來,戲樓裏熱鬧非凡,取個氛圍而爾。

林氏打趣道:“我叫人把最氣派的那間坐堂留下來,今日,任憑是誰,花再多銀兩也搶不過咱們。”

府上小姐少爺們要一同出門看戲,事情不大,瑣事不少,沈姨娘向老太太請命,主動退下準備去了。

蘭姐兒這孤傲的性子,原是不願意跟著一同去的,可聽說唱的是《紫釵記》,講得是才子佳人曲折淒美的愛情故事,扭扭捏捏之下,終還是選擇一同去聽戲。

入夜,戲樓燈籠一一掛亮,一派璀璨,戲班子的樂工最先入場,不時拉吹些小曲,聽客們三三五五,陸續進場就坐,小二們穿梭其間,端茶倒水,招呼客人。

老太太帶著一家,坐在最中央的包間裏,你一句我一句地閑聊著,等著開戲。

隨著樂工敲打的鼓點漸漸密集,幾麵大銅鏡子聚光,戲台子亮堂起來,諸位戲子依次入場……好戲,開始了。

這《紫釵記》大抵講得是[1],才子李益與霍小玉因紫玉釵互生情愫,李益金榜題名後,卻被當朝太尉陷害,屢屢拆斷二人情緣。有情人生了猜疑,相思病起……諸多波折之後,嫌疑冰釋,重歸於好。

李益後來的仕途亦步步順遂。

戲台上唱到折柳陽關,灞橋踐行時,全場無不動容,包廂內,裴家的一應女眷,個個都在暗暗抹眼淚,那蘭姐兒更是哭得一個梨花帶雨,好似自己就是那思君病深的霍小玉。

唯獨裴少淮,興致缺缺,不為所動,作為一個見識過後世百般文娛的人,他對才子佳人分分合合肝腸寸斷這樣的橋段,實在是抬不起太大興趣。

裴少淮心中暗暗自嘲,自己一個還未動過情的,自然是不懂這些的。

支撐他看下去的,不過是戲子婉轉的唱腔,精美的妝容,時緩時急的動作,還有講究的服道。

他坐在英姐兒身旁,總隱隱感覺,有目光向這邊投來,可四處望去,各個包間皆昏昏暗暗的,並看不見甚麽。

隻好作罷,心想,或許是自己太過敏感了。

一場戲罷,尚不過癮,戲班子又唱了《臨安別》[2],亦是叫人哭得淒淒切切。

……

等到散場,夜已深了,英姐兒、竹姐兒兩個小姑娘仍興奮著,你一句我一句探討著戲裏的情節。

下人們早備好了馬車,等著主子們回來。

令裴少淮意想不到的是,入坐馬車還能鬧出幺蛾子來,隻因有輛馬車被裴老爺子先坐回去了,蘭姐兒隻能與他人同坐。又因上回英姐兒回懟了她,她怎麽都不肯跟兩位妹妹一同坐車。

最後隻能是淮哥兒、津哥兒與她同坐了。

車廂內氣氛有些尷尬,淮哥兒主動跟弟弟聊起來,問:“津弟,今晚看戲覺得如何?”

“尚可。”津哥兒說道,“唯獨有一點,這兩出戲講的都是才子佳人,才子又都高中狀元……若不是我讀書,知道讀書之難,恐怕會覺得讀書是件易事,任誰都能輕而易舉考狀元呢。”

沒想到津弟的角度還能這樣刁鑽,裴少淮解釋道:“讀書人寫的戲本子,自然是向著讀書人的。”

兄弟間的閑聊,卻被蘭姐兒嗤了一聲,隻聞她揶揄道:“你們兩個才識得幾個字,就敢這樣誇誇其談,換你們來寫,能寫出這樣令人動容的戲本子嗎?”

淮哥兒、津哥兒相視,憋住了笑,知曉這位二姐的脾氣,都不再發話。

他們這輛馬車走在最後頭,車夫剛揚起馬鞭,準備出發,卻聽見車外一陣嘔吐聲,嘩啦啦聲響。

撩開車簾一看,隻見一個錦衣男子,周身狼狽,不知是從哪裏出來的,正扶在戲樓牆角,吐得一塌糊塗。而後踉踉蹌蹌走了幾步,靠著戲樓的柱子坐下了,不知是睡是醒。

蘭姐兒掩住鼻子,麵露鄙夷之色,正想放下車簾,又見那男子衣著不凡,怕出甚麽岔子,想了想,還是吩咐車外的小二道:“去看看是哪家的小爺,怎麽身邊連個照看的人都沒有。”

那小二在戲樓看門,很有眼力見兒,很快就回來了,稟道:“回二小姐的話,瞧著是司徒將軍府上的二少爺。”又指了指長街盡頭的賀相樓,道,“想來是在賀相樓又喝多了,一個人走過來的。”

小二恐怕也不是第一回遇見了。

蘭姐兒快語,又問道:“就是前幾年才從鄉下領回來的那位?”

小二垂頭,默聲不語。

蘭姐兒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改道:“既然是司徒少爺,那便帶進樓裏先伺候著,再去將軍府報一聲,叫人把他接回去……這春日乍寒的,別叫在街上凍出病來。”

“是。”

蘭姐兒放下車簾,馬車緩緩起步,漸漸離戲樓遠了。

裴少淮在馬車裏,也探頭看了那位司徒公子,他並不認識。從蘭姐兒的話裏,這位爛醉如泥的司徒公子的身世,似乎也很有故事。

……

……

淮哥兒兄弟兩人已經自學了數日,總這樣,沒有夫子教導讀書習文,也不是辦法。

裴老爺子這幾日,相看了許多塾師夫子,都不甚滿意。若是太過普通,怕辜負了兩個孫子的天賦,可若想找個好的,又名師難求。

正當裴老爺子為難的時候,裴尚書的府上,差人前來傳話。

說是翰林院有位老翰林榮退,被裴尚書留了下來,如今在尚書府設立書堂講授課學,想到伯爵府的兩位侄孫已到了蒙學年歲,不知有沒有意願前來尚書府讀書。

這樣氣派的書堂,也就獨獨尚書府一份了。恐怕是關係非同一般,老翰林才會應下裴尚書的請求。

試想,一位滿腹才學的老翰林,若想教書育人,多得是名家書院求請他來當山長,何須居於一小小的府邸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