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老爺子聽後,喜不自禁,能有老翰林來教導指點兩個孫兒,機會可遇不可求。

他並未多想,當即差人過去回話,應了邀請,說一定按時將淮哥兒、津哥兒送過去。

老爺子又自言感慨道:“終究是血肉親情不可分,他還惦記著本家一二。”

看見祖父如此歡喜的神態,一旁的裴少淮雖不讚同祖父的想法,卻也沒有說甚麽,不想掃了老爺子的興頭。

裴少淮以為,尚書府那邊,若真有意與伯爵府親近,視之為一家人,何須直至今日,才拋出盛意呢?這麽些年頭,同在京都城裏,往來淡淡,如今突然給這麽個“大好處”,即便不是甚麽司馬昭之心,也絕非善心好意。

時至今日,裴少淮都還記得,在他的周歲禮上,尚書府的女眷們口口誇讚林氏風姿卓絕,又誇小娃娃長得像林氏。明麵裏是誇小娃娃長得周正,實則,是指桑罵槐,暗暗嘲諷伯爵府嫡孫是商賈家女兒生的,長了一副商奸相。

他倒是覺得沒甚麽,可母親,卻為此傷心了許久,覺得是自己拉低了兒子的身份。每每說起尚書府,都會讓她想起這番話。

兄弟二人去尚書府讀書,原書裏,是有這一情節的。不同的是,原書裏淮哥兒、津哥兒沒有提前開蒙,去尚書府讀書前,隻粗略識一些字;而如今,淮津兩兄弟都背到《孟子》《大學》了。

書中寫道,裴少淮進了尚書府書堂以後,發現京都城內好些勳貴人家的少爺都應邀來了,二三十個人,滿滿一堂,大部分孩子都身世不凡。

若是隨意砸個磚頭進去,能砸到好些個世子。

這哪裏是甚麽老翰林講授學識,分明是尚書府借著老翰林這一噱頭,放長線,養大魚呢。

還是好一池子的大魚。

書裏的淮哥兒心性還沒成熟,入學後,埋沒在一堆世子當中,嫌自己穿的衣物不夠貴氣,又嫌自己的掛的玉玨不夠圓潤,心思根本沒有放在學習上。一回到家,便在祖母院裏又摔又砸,亂發了一通脾氣,嚷嚷著不願再去尚書府讀書,說自己丟不起這個人。

伯爵府本就盼著淮哥兒通過讀書科考,入朝為官,重新撐起這個家。老太太一聽孫兒鬧著不願意讀書了,急了,以為他隻是耍小孩子脾氣,決定先順著他的意思哄著、慣著。

期盼著等孫兒長大一些,就懂事了。

自打那以後,淮哥兒的衣製、配飾,老太太費了大銀錢,一應照著侯府公子的標準去定製。心想,橫豎隻有這麽一個寶貝嫡孫,多花銷一些,也是應該的。

淮哥兒這才消停一些。

隨後的時日裏,在學堂上,淮哥兒沒學到多少學問,公子哥的毛病,倒是學了一身。他始終都沒有認清一個事實——出身走下坡路的伯爵府,他在這學堂裏,身份並不起眼,隻是一個當陪襯的。

他以為,隻要自己多請客,夠氣派,同學們便會跟他好。

今日,這個世子帶了個小玉鬥,明日,那個世子端著個紫金小碗……哪裏是他能比得過來的?淮哥兒的攀比心理越來越重。

……

另一方麵,津哥兒進了這書堂,亦過得十分不暢快,甚至有些淒涼讓人憐。

景川伯爵府本就不起眼,津哥兒又是個丫鬟姨娘生的,這樣的身份,讓他在學堂裏處處受人排擠,甚至連嫡兄裴少淮都刻意避著他。

他在學堂裏,一直是個“邊緣人”。

尚書府編排坐席時,特意把津哥兒安排在邊角位置上,又偏又遠,津哥兒總是聽不太清楚夫子在教些甚麽。

那老翰林也並不關注他。

津哥兒空有一顆慧心和非同尋常的記憶力,卻無處使力,畢竟,自悟至少也得有人帶入門。

數月之後,書堂考校,津哥兒考得並不好,被尚書府送了回來,說是,津哥兒資質不佳,學而無物,恐怕並不適宜走科考之道,建議裴老爺子還是早做其他打算為好。

聽了尚書府對孫兒的評價,裴老爺子沒有駁話,信以為真,將津哥兒接了回來。

幸虧,津哥兒有個好小娘,她了解自己生的孩子——津兒記東西比尋常人要快,豈會是個不學無物的?

沈姨娘抹幹眼淚之後,看著兒子,認真問道:“津兒,你誠實回答小娘,你可喜歡讀書?”

“孩兒喜歡……可他們都說孩兒學不會……”受到打擊,小小津哥兒都有些懷疑是自己太笨了。

“那你可願意為此吃苦?”沈姨娘又問。

津哥兒一個勁點頭,“孩兒不怕吃苦。”

“小娘知曉了,便是豁出去,也會替你謀個機會。”沈姨娘說道,“至於能走到哪一步,就要靠你自己了。”

沈姨娘去徐府找了蓮姐兒,憑著自己曾伺候過寧氏的這點情義,求蓮姐兒幫幫弟弟,給他個讀書的機會。蓮姐兒心軟,點頭答應了,跟公公、官人說情,把津哥兒接到家中,和大侄子一同蒙學。

津哥兒才有機會再讀書。此後,他拾級而上,步步順利,六試皆上榜,最後傳臚大典,高中狀元。

但也因為這些糟心的事,津哥兒養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對誰都收斂著心緒,一直冷冷淡淡的。

……

……

裴少淮緩過神來,心想,這“老翰林授課”哪裏是甚麽天賜良機、幸遇恩師的大好事呀。

那老翰林再有本事,再有學問,也是給其他尊貴的世子們服務的。尚書府給京都城裏許多勳貴人家都發了請柬,為了顧及臉麵,不讓外人說閑話,才順手給景川伯爵府也傳了話而已。

說白了,裴少淮和裴少津過來讀書,隻是給人湊數的。

真正有權有勢的世子,才是尚書府看重、拉攏的對象。

這尚書府的書堂,就好似一個狼窩,裴少淮自認為,眼下,兄弟兩人皆隻有七歲,人小勢微——還不是這群小狼崽子的對手。

他和津哥兒如今的第一要務是——養精蓄銳,順利長大。

要知曉,在這世道裏,富貴人家,長子嫡孫自幼專門教養,為接管家族大任作準備,他們早早褪去稚氣,並非鄉下玩泥巴的小兒郎……狠極的時候,這些小狼崽子,是真的會咬人的。

……

裴少淮並沒有反駁祖父的決定,他以為,這尚書府的書堂,他和津弟還是要先去上一趟的。

一來,祖父一直覺得可以挽回兄弟之情,兩府之間終有一日可以消除芥蒂。直接駁了祖父,祖父執拗,未必奏效。

二來,既然是小狼窩子,淮哥兒住在這京都城裏,往後免不了有所接觸,倒不如趁著他們還是小狼崽子的時候,去會一會。

心裏有底。

等“探窩”完畢,再籌謀退回就是了。

……

林氏知曉兒子要去尚書府讀書,心裏很不是滋味,但並未說甚麽。發了一會呆,她讓申嬤嬤找上好的緞子,給兩個哥兒做了幾身新行頭。

到了去學堂的這一日,淮哥兒沒有穿新衣裳,而是穿了平日裏那身靛藍直裰,繡以暗竹紋,係上銀邊衣帶。雖不是新的,勝在貼身舒適,他對林氏說道:“還是娘親親手做的這套穿著舒服又有派頭。”

林氏替兒子整理衣領,道:“你倒是會哄娘親開心,也不怕去了,唯你一個穿舊的,叫人笑話你?”

“這哪就舊了?多好的綢子,多好的繡工。”裴少淮道,“總歸是去讀書的,又不是去比誰氣派。”

因是第一日上學,英姐兒也出來送弟弟,道:“你去了那邊,甭管是甜茶還是酸茶,熬了也不能送過去給你……這個香囊我親手做的,你拿著。”

她不善針線女紅,那香囊縫得委實算不上精致,好些線頭都沒藏進去。

英姐兒臉上訕訕,解釋道:“昨日夜裏,時辰有些太趕了……不過,這裏頭的草藥香料,是我親自種的,可好聞了。”

淮哥兒憨憨一笑,高高興興接過香囊,揣進了懷裏,道:“能勞姐姐拿起針線,這份情誼已是極難得的。”

同姐姐打鬧了一會兒,津哥兒從院裏出來,兩兄弟上馬車,一同趕赴尚書府。

……

裴少淮進了尚書府,有小廝在前頭引路,他不好左顧右看,隻不經意瞟了幾眼這尚書府的格局裝潢。

麵上,府上一片樸實無華,看不見甚麽十分貴重的物件。可仔細揣摩,那名花異草,鬆牆假石……營造出的意境韻味,可不是花費錢財就能換來的。

到了書堂。

書堂是特意新建的,就在尚書府後院的竹林裏,取名“竹賢書堂”。

書堂裏此時已來了不少小學童,七至十歲不等,個個都是玉冠佩玨,錦衣加身。看他們的言談,裴少淮覺得略顯老成,舉止皆有教養的痕跡。

這裏頭,不少人,裴少淮多多少少都曾打過照麵,多數是公府侯府伯爵府家的子孫,也有當朝新寵高官家的孩子。

隻有少數幾個,跟自己一樣,是來湊數的。

世子公子們左右逢源,相談甚歡,或說些府上趣事,或是約著要去蹴鞠打馬球,中間,有意無意地添上幾句,透露自家誰誰誰在何處任職,最近在做些甚麽事。

交換信息。

不知是他們的城府,還是家中大人授意的。

裴少淮心裏暗道,隻這般年紀,就懂得“有效社交”,不得了不得了……也叫他明白了,並非他帶著個“成人芯”而來,就可在這世道裏高枕無憂。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他應當趁著此時還有些優勢,策馬揚鞭,嗚呼,果然是到了何處都少不了要上進呀。

裴少淮與津哥兒一同進來,倒是有幾個人,與他點頭致意,可上前來談話的,卻是沒有。

……

老翰林還未到,尚書府來人了。

是裴尚書的嫡次孫裴少煜,年十七,站在書堂最前麵道:“給諸位小爺問好,祖父任我來此助教,日後,學問上的事,大家找夫子,餘下的瑣事,盡可找我,我時時在偏房裏候著。”

裴少煜見了淮津兄弟,上來寒暄幾句,道:“都是堂兄弟姊妹,兩位兄弟改日把幾個妹妹也叫過來,一起敘敘。”

“自然。”裴少淮不知他安的甚麽心眼,推脫道,“隻不過近來,幾位女先生盯得緊,她們不是在畫畫就是在彈琴,恐怕一時還來不了。”

寒暄後,裴少煜去招待其他少爺公子了。

編排坐席時,津哥兒果真被安在了角落裏,裴少淮幹脆與人換了位置,坐到了弟弟旁邊。

“大兄怎來了?”

“同你一起坐久了,旁邊換了別人,不習慣。”裴少淮低聲道,“親兄弟在外,若不齊心,豈不是叫別人更看不起。”

這個別人,指的正是尚書府。

津哥兒也低聲回應道:“我瞧著,這學堂,不是個能安心讀書習字的地方,總覺得怪怪的。”津哥兒還小,描述不出這種各懷心思的壓抑氛圍,隻能說是怪怪的。

開堂了,老翰林是個滿腹學問的小老頭,他講解文章時,介紹文章是何背景、抒發何意、涉及哪些典故,皆是信手拈來,根本無需翻書看書。

且條理清晰,環環扣入,引經據典。

不過,平日裏考校學問、解答疑惑時,老翰林基本上隻理會前頭那一圈人,把坐在最後麵的幾個學生視若無物——意思很明顯,隻要把世子們教好了,其他陪襯的,可以放養。

兩兄弟坐在後麵聽不清楚,隻好拿出自己的書,自個溫習。

“從前曹夫子在的時候,我嫌他是個隻會教人背書的。”津哥兒低聲向大兄抱怨道,“如今看來,原是我不懂得珍惜,起碼他是個全心全意教人背書的。”

“津弟莫急莫急。”裴少淮安慰道,“父親就快休沐回來了,到時我們再打退堂鼓,抽身而退。”

……

……

十數日後,裴少淮基本摸透了書堂,裴秉元也休沐回來了。

裴秉元聽說老爺子把淮哥兒、津哥兒送到尚書府讀書,微微皺了皺眉頭,但沒說甚麽。大抵是覺得,雖是個是非地,但勝在有老翰林講授,算是默許了。

裴少淮可不依,他不想再奔波去尚書府“自習”了,佯裝委屈道:“孫兒明白祖父的一片心意,可是……那書堂,哪裏是個能清靜讀書的地方,整日不是這世子,就是那世子的,學問沒學到,還得聽他們侃侃而談,好沒意思。”

裴秉元一聽,亦覺得不妥,追問道:“淮兒,當真如此?”

裴少淮繼續說:“若隻是如此也就罷了,我與津弟坐在最後,甚麽都聽不見,下堂了去請教夫子,也輪不上我們。”

“何等羞辱矣。”

涉及到一雙兒子讀書,裴秉元向來是極重視的,他惱了。

裴秉元先是去同老爺子談了話,而後三下五除二,派人前往尚書府傳話,隻說是家中兩個小子感了風寒,怕把寒氣傳染給其他世子,往後都不再去了。

若是換老爺子來辦,恐怕又考慮甚麽兄弟情麵,甚麽兩家淵源的,猶豫難斷。裴秉元這樣做,倒是爽快。

問題又來了,不去書堂,淮津兩兄弟總不繼續在家裏自學罷?

這時,裴少淮主動提議道:“大姐夫家的段夫子,先後教出了兩位舉子,想必學問十分深厚,若有幸,淮兒想去大姐夫家求學。”

津哥兒也道:“我同大兄一樣。”

……

好事成巧,翌日,蓮姐兒回娘家看看,徐瞻知曉老丈人休沐在家,也來了。

成婚幾年,當了父親,徐瞻身上多了幾分成熟,不變的是,還是那般謙遜有禮,對妻兒體貼慈愛。

一家人大堂內敘話時,小言歸坐在父親膝上,由父親抱著。他紮著衝天小辮,手裏拿著個小瓷虎,正自顧自地把玩著。

林氏稱讚道:“瞧這機靈的模樣,往後同姑爺一般,也是個會讀書的。”

徐瞻自是歡喜,應道:“隻盼著他能同兩位小舅一樣聰慧就好了。”

大家正說著話,蓮姐兒拿帕子掩了掩嘴,有些惡心發嘔,隻不過動作很小,沒甚麽人注意到。

旁邊的林氏是個眼尖的,又瞧見蓮姐兒一直沒動那杯茶,於是湊近,低聲問道:“這是又……?”隻說了半句。

蓮姐兒臉頰微紅,微微點了點頭。

林氏招呼申嬤嬤把茶端走,換了杯溫水來,又低聲道:“你也不事先同我打聲招呼,好叫我給你備些你能吃的。”

“還沒足三個月,婆母讓我先別聲張。”

林氏了然,道:“是親家母考慮得周全。”

小插曲之後,言歸正傳,裴秉元說起,想送淮哥兒、津哥兒去徐家求學的事,問徐瞻是否方便。

頓了頓,徐瞻才道:“都是一家人,這樣的事,小婿本應一口應下的,隻是……”

徐瞻臉上略顯為難。

“嶽父應當也聽說過一二,我那老師,身患有疾,行動不便,在輪椅上坐了幾十年,一套脾氣是十分古怪的。若說教書,從來都隻收他看上了的,旁的,連我父親都勸不得。”

“故此,兩位內弟若想來求學,小婿恐怕隻能舉薦,不敢拍著胸膛保證一定可以,成與不成,還要看兩位內弟和老師的緣分。”徐瞻如實道。

態度十分誠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