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姑娘家喜好種花種草,也是常見的事,畢竟,深庭小院,輕簾吹拂,斜入幾枝翠葉繁花,紛呈蝶繞,又有香氣氤氳,自是最得少女的心思。

偏是,英姐兒既不種那富貴牡丹,也不種那香幽梔花,而是大盆小碗的,種了一大堆林氏數不出名號的草藥。許多既不開花,也不引蝶,更無香氣,乍一看去,同那山林野草,也沒甚麽不同。

草藥習性不同,照料這一叢藥圃,可比種普通的花卉費時費力多了。

“青荷,這盆玉竹曬不得日頭,往後要當心一些,這株新栽的積雪草最乖,最是容易存活,隻需記著,它比尋常植株更喜水,多澆一些……”英姐兒吩咐著。

她不善古箏的宮商角徵羽,卻能將每株草藥的習性如數家珍。

林氏見女兒熱衷於此,隻好由著她了。

林氏走後,英姐兒照料完藥圃,掇拾了一下自己,嘟囔了一句“這會兒,弟弟該下堂了罷”,於是歡喜地往弟弟的院子走去。

到了地方,正巧看到淮哥兒把書卷擺放整齊,正坐在椅上歇息。

“我差人給你送到書堂的甜茶,你喝了嗎?”一進門,英姐兒便問道,“母親說味道不錯,你喝著覺得如何?”

“喝了。”

春末入夏,氣候已經隱隱燥熱起來,日頭出來以後,把書堂照得又悶又熱,坐在裏頭朗朗讀書,最易口幹舌燥,叫人疲乏。加之搖頭晃腦,更是催人昏昏欲睡。

所以,英姐兒才叫下人從自家藥鋪子裏,取了羅漢果、甘草和夏桑菊等幾味普通草藥[1],又添了茶葉,特意煮了甜茶,置涼後,叫人給弟弟送去。

淮哥兒又道:“津弟喝著覺得極好,止渴醒神,讚不絕口,說四姐姐愈來愈貼心了,我喝著,也覺得不錯,隻不過對我而言,太甜了些,下回若是換成梅子、薄荷草,冰鎮後解渴生津……妙極。”

兩姐弟說話,素來是不拐彎抹角的。

英姐兒嗤了弟弟一聲,道:“別家小孩都喜甜食,隻嫌不夠甜的,偏就你一個與眾不同,挑三揀四,嫌這嫌那,那茶若是不甜怎麽能叫甜茶?下回,叫我給你加一筐梅子進去,單獨給你熬一壺,酸得你晚膳連糕點都咬不動才好。”嘴上說著如此,其實,心裏已經暗暗替弟弟記下了——弟弟偏喜酸甜。

“切莫忘了冰鎮。”淮哥兒不惱反喜,道。

“這個我說了可不算。”英姐兒道,“母上大人素來遵從溫和中庸之道,不讓你夏日吃冰……你若是能將她說服,莫說是冰鎮,叫我把茶凍成冰坨子送過去,我也是肯的。”

淮哥兒無奈,母親確對他十分疼愛,但是在吃食這一塊,管得委實太嚴了一些,煎炸不能多吃,瓜果不能少吃。

沈姨娘對津哥兒亦是如此。因此,課堂之餘,難兄難弟倆常常坐在一塊,苦哈哈道“好想吃香酥丸子”“好想吃小香魚”“好想吃燒子鵝”……結果隻能是越想越餓,畫餅也難充饑。

言歸正傳,姐弟二人又說了一會玩笑話,英姐兒說道:“光顧著跟你說玩笑話,差些把正事給忘了,你上回答應我的種子,叫人取回來了嗎?”原來是惦記著這個。

裴少淮屜籠裏取出幾個小布囊,交到姐姐手裏,道:“昨日長舟回莊子裏見他祖母,我叫他今日回府的時候,順道將這個取回來。”

長舟,是跟著淮哥兒身邊伺候的小廝,十二三歲,十分機靈。

英姐兒得了藥材種子,愛不釋手,高興道:“明日我記著給你煮一壺酸茶,當作答謝你。”言罷,告辭回自個院裏,吩咐青荷多找些瓷盆回來,趁著炎夏未至之前,把種子種下去。

……

見到胞姐如此高興地幹著自己喜歡的事,裴少淮也跟著高興。

在原書裏,本是沒有這樣的情節的。書中寫道,淮哥兒自幼不安分,屢屢闖禍,林氏的精力全都耗在了兒子身上,而總是忽略養在身邊的女兒。

英姐兒體恤母親,總是乖乖巧巧的,從不跟母親要甚麽,也不跟母親怨甚麽。

因為淮哥兒養在祖母身邊,姐弟二人往來少,感情淡淡,談不上深厚。否則,後來裴少淮也不至於為了填補債務,要把唯一的胞姐給送出去。

……

現如今,英姐兒對草藥一類頗感興趣,這其間,既是她的性情趣好使然,也有裴少淮的助力。

先是五歲那回,英姐兒發燒了,昏昏沉沉不舒服,哭道:“娘親,英兒頭好疼。”

林氏端來藥,喂她,哄道:“英兒乖乖把藥喝了,睡一覺,出了汗,明日便不疼了。”

英姐兒忍著苦,一勺一勺把藥吃完了,沉沉睡了一覺,第二日起來,果真是頭不疼了。

隨後一連好幾日,蓮姐兒都追著林氏,稚聲稚氣地問:“娘親,那又黑又苦的藥,為何吃了,英兒的病就好了?”

“苦口良藥,藥到病除。”林氏隻能這麽回答著。

英姐兒屢屢發問,裴家人隻當是她年幼一時好奇,可裴少淮卻覺得,小孩子心性天真,說話做事都是自然而然以為之,胞姐屢屢發問,就說明她對於“那碗藥”有著足夠的好奇。

還有一回,長舟不小心劃破了手,流了好些血,他從牆角邊折了幾株烏蕨搗碎敷上[2],不一會便止住了。

英姐兒恰好路過弟弟這,見著了便問:“長舟,這不起眼的牆頭小草,為何能夠止血?”

“四小姐,我哪懂這個呀。”長舟撓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地說道,“不過是小時候,祖母教我的,我便記下了……我大哥已經開始學種藥,他或許曉得一些,下回我問問他。”

長舟的祖父祖母住在鄉下,幫伯爵府打理藥園子,自然識得一些藥理。

經此,裴少淮更加確定,胞姐對中醫藥理饒有興趣。興許,英姐兒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隻是出於好奇本能張口一問。

萬金難換學問心。

藥理也是一門學問。

裴少淮自然不會錯過此等良機,他覺得,讓姐姐有機會能夠探索知曉自己好奇的事物,不失為一樁美事。並非為了甚麽特定的目的、願想,隻是單純為了滿足求知欲。

裴少淮前世並非學醫,對於此道也不過懂些淺顯的學識罷了,故此,他決定以引導為主。

彼時,英姐兒已經識字,裴少淮便從父親書房翻出一些藥理相關的書卷,送給姐姐。又讓長舟經常回去,從莊子裏挖些易種活的草藥回來,轉述草藥的習性,之類之類。

英姐兒漸漸沉迷於這一株株形態各異的“小草”當中,仿佛是撕開了一個小口,探身進去,發現這個世界,年年歲歲這般長久,可以不止有針線女紅、琴棋書畫和相夫教子。

……

……

裴秉元自從進了國子監以後,每半月才能休沐,回家兩日。家人發現,原本就有些清瘦的他,如今又瘦了幾分,愈發瘦削。可見,他在國子監並非走走過場,圖個畢業,有個官職,而是真心實意在鑽研學問。

林氏見了,頗為心疼,不知上哪打點好了關係,三天兩頭托人將補品送至裴秉元的住舍,裴秉元下堂回來便能喝到。

林氏道:“讀書當官的事,我一介婦人也不懂,隻盼官人能多保重,養好身子。”那林家大兄從揚州帶回來的諸多補品,許多都被林氏“送進”了丈夫的肚子裏。

裴秉元與林氏之間,成婚多年,已有一對兒女,可說實話,過往數年二人之間的感情,更像是相敬如賓,親密的時候不多。

未曾想,一城之內,分居兩地,反倒“縮近”了二人之間的距離——裴秉元身在國子監,覺得獨留妻子在府上,既要養兒育女,又要操持一家老小,十分不易。林氏見丈夫一心求學,自認為不能拖他後腿,凡事都先緊著官人,不讓他操心。

某次,裴秉元方方離家回到國子監數日,便托人送出了一封信,交給林氏,也不知裏頭寫了甚麽情深情長的纏綿話語,林氏看了,一連好幾日,臉上都有紅光,見誰都是喜笑顏開的。

裴少淮見了,心裏暗想,別看這景川伯爵府府邸修建得氣派,令尋常人家羨慕不已,可住在裏頭,長此以往,更像是被封在一座孤島之上。有時候,推開府邸大門,出去走走看看,不拘泥於數尺之地,未必不是件好事。

不管是長姐裴若蓮,還是父親裴秉元,照目前來看,是過得愈來愈好的。

光雖微微,亦可照明。

……

裴少淮既已六歲多,便也意味著,距送長姐出嫁已過三年有餘,二姐裴若蘭年近及笄。

伯爵府內再次忙碌起來。

林氏有上次的經驗,這幾年又一直在操持府上諸多事務,加之,伯爵府銀兩收支比幾年前好了許多。是以,這個及笄禮於她而言,並沒什麽難處。

不過,林氏卻有別的想法,她笑盈盈對老太太道:“近來戲樓擴建,郊河外的幾個莊子又趕上秋收,蘭姐兒及笄這樣的大事,兒媳是斷不能脫身的,又怕忙極有所疏漏。不若這樣,除了叫母親在後頭指點著,也讓沈姨娘和竹姐兒幫幫兒媳,一家人有商有量的。”

裴少淮跟在母親身旁久了,了解母親的性子,深知母親做這樣的決定,有她的考量。

一則是,裴少淮曾聽到大舅指點林氏道:“水滿則溢,你要適時鬆鬆手。”林氏如今早把整個伯爵府摸得通透,麵對這麽一大捧沙,若是想牢牢握緊,隻會細沙四溢,對自己並無好處。倒不如鬆鬆手,任其從指縫漏一些出來,才能捧得長久。

伯爵府裏裏外外這麽多事,林氏根本忙不過來,倒不如將那些不大不小的事,交給逢玉軒這邊來辦,自己落個輕鬆。再則,沈姨娘這麽多年都規規矩矩的,做事得體,一對兒女又教養得好,眼瞧竹姐兒、津哥兒越來越大,豈能叫她每月隻守著那些例銀過日子?

二則是,蘭姐兒雖改進不少,畢竟心裏不願不服的,與林氏關係一直緊張。因沈姨娘曾伺候過蘭姐兒生母,蘭姐兒與沈姨娘相處得反倒不錯。

有些事,林氏不想也不願與繼女拉扯糾纏,倒不如通過沈姨娘這個中間人,妥善辦了。

裴少淮認為,娘親這樣的做法是大家皆好的。

老太太聽了林氏的提議,讚譽她有當家主母的氣度,點頭同意了她的想法。

老太太都發話了,沈姨娘自然應下,道:“奴婢從前隻是個伺候人的,竹姐兒年歲也還不大,如今跟著辦這樣的大事,還望老祖宗和大娘子多多指點教導。”

沈姨娘身旁的竹姐兒喜色難掩,早已躍躍欲試,也款身行禮道:“謝祖母和母親給竹兒跟學的機會,竹兒一定用心學習,不辜負母親的一份好意。”

經過兩三個月的籌備,蘭姐兒的及笄禮如期舉辦,一如當年蓮姐兒那般風□□派,衣製和釵冠都是極好的成色,在諸多伯爵府中,不曾多讓。前來觀禮的貴婦人們,數量比之前蓮姐兒的及笄禮上,要多出了許多。

主賓們誇讚伯爵府辦禮辦得好,又誇蘭姐兒體態相貌不輸長姐。

及笄禮後,逢初一這日,裴秉元休沐歸來,一家人用膳完畢,林氏見氣氛和洽,便提了一嘴:“官人在國子監裏識得許多同仁、學官,若是閑暇時候,也打聽打聽哪家有適齡的好兒郎,家裏頭這幾個丫頭,年紀都不小了。”

好意讓裴秉元替蘭姐兒找個徐家那樣的好夫家。

誰知蘭姐兒並不領情,冷了臉,道:“不勞夫人急著找人家把我嫁出去,這京都城裏的勳貴人家,多的是女子十八歲才說人家。”說得好似是主母急著把她趕出家門一樣。

一句話把林氏的好意踩得細碎,令林氏訕訕,終究是她高看了蘭姐兒,十分後悔在這樣的場合,說出這些話。

裴秉元放下筷子,斥責道:“年紀越大,反倒越不懂事。”

老太太則打圓場,道:“你這孩子,你母親也是一番好意。”又對裴秉元道,“世珍說得在理,你在書院裏,該好好物色物色。”

裴少淮見母親受了如此委屈,心中甚是不快,覺得蘭姐兒不識好人心,無怪一意孤行落得那樣的下場。又想,她這樣的脾氣,若是不吃教訓,不撞得頭破血流,恐怕難以回頭。

他內心是極矛盾的。

唯有一點,他不想讓全府的人,要為蘭姐兒的錯買單,這是不變的。

裴少淮身為男丁,不好下場說些甚麽,隻好朝身旁的姐姐使了個眼神。

姐弟心有靈犀,英姐兒當即意會,替母親說道:“二姐倒也不必如此敏感,橫豎這家裏不止二姐一個未出閣的女兒,許是娘親替我和竹姐姐謀長遠呢?”

一句話噎住了蘭姐兒的嘴,氣得她獨自回了自己的閣院。

原本和和氣氣的氛圍,也被她鬧得冷了場。

……

……

殘雪消去春風細軟,瀟瀟細雨天微寒,冬梅已盡,到了柳枝漸綠的時節。

又是一年春日。

淮哥兒、津哥兒都已年滿七歲。

這日,開堂之前,兄弟二人翻看唐詩解悶,看到“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3]”一句,都很是喜歡,又想起明日是十五休沐,便商量著,明日要一同出去踏春看景。

“光是看景許是不夠的,那香酥丸子和小香魚,要多帶一些,還不能叫母親知道了。”淮哥兒提議道。

“四姐姐熬的甜茶也要帶上一壺。”津哥兒補充。

“再叫長舟從莊子要些落花生,鹽水一煮,帶上兩包。”淮哥兒又道。

“那我讓小娘再做些點心。”津哥兒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又道,“這些應當夠了罷?”

淮哥兒點點頭,道:“隻需不叫三姐四姐知曉,光我們兄弟二人,是夠了。”

津哥兒頓時泄氣垂首,道:“豈能繞得過她們兩個,咱們還是多帶一些罷,別叫我們沒吃上,倒讓她們吃飽喝足了。”

“是矣是矣。”

兄弟商量著商量著,開堂的時辰便到了,等了半刻鍾,仍不見曹夫子的身影。

這是以往從未有過的,曹夫子是個守時的人。

淮哥兒問道:“曹夫子昨日有說今日休堂嗎?我記著,好似沒有。”

“並無。”津哥兒記憶力好,斷不會記錯,又道,“曹夫子不會記錯了,假以為是今日休沐罷?”

“不知道,咱們繼續讀詩卷,再等等罷。”

又過了一刻鍾,淮津兄弟二人沒能等來曹夫子,卻等來一臉愁容的祖父。

裴少淮不知何事,遂問:“祖父,曹夫子呢?”

“方才與我請辭了,唉——”裴老爺子長歎一聲,不知道是該喜還是該愁,道,“曹夫子說,以他的本事,教不了你們兄弟二人,讓我另請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