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榜布告以後,景川伯爵府一連幾日賀客盈門,隨後,裴少津又忙著拜謝房師、會見同年、刻齒錄、辦朱卷,一直未能得閑。

迎娶陸家小姐的婚期已近,六禮不可延怠。值此時候,伯爵府同步籌備著少津的婚事,擇良期送去了聘禮,整個府上個個忙得不亦樂乎。

一個春闈會元的名頭,再加沉甸甸的一百六十六抬聘禮,朱漆禮盒流光溢彩,浩浩****的隊伍擠滿了陸府前街。

早前曾有人明裏暗裏嘲笑陸府把嫡孫女嫁給庶出子,此番下聘越是風光,越叫她們無地自容。

又有士子曾酸溜溜暗諷過京城才女陸亦瑤空有詩才,卻有眼無珠不識才子,竟願意嫁予碌碌庸人為妻。當一眾學子在貢院外,仔細讀了裴少津的春闈文章之後,隻得訕訕掩麵而去。

原來碌碌庸人竟是自己。

茶樓日日客盡滿,半句不離會元郎。無他,少淮、少津兩兄弟三年間先後奪得春闈會元,一門兩才俊,關於兄弟倆的話題自然火熱。

裴少津的文章、學問足以服人,所以學子們瞻仰之餘,多是說笑自嘲。有學子打趣道:“沒得法子去比,你我隻能在會館裏供奉‘裴狀元’,沾沾其文氣,而人家是有‘裴狀元’當兄長,神仙的弟弟自然也是神仙……是以,要怪隻能怪家中沒得一個三元及第的兄長。”

“我省得了。”有人附和,跟著起哄道,“我這便回家‘質問質問’我的大哥二哥,緣何他們不能渡些文氣給我,原是他們沒帶好頭。”

一時哄堂而笑,茶館內十分歡愉,遣走了些許落榜的愁緒。

雖是說笑自嘲,卻也叫人明白一個道理——家風學風是一脈相承、相互激勵的。

又有人道:“我瞧著,今年這位小裴會元,也頗有些‘三元及第’的潛質在身上,想來三年後可以供奉兩位‘裴狀元’了。”

有人搭話道:“所幸隻有兩兄弟,若是他們家再多幾個弟弟,隻怕我的桌子小,供不下那麽多狀元郎。”

又是一番笑聲。

……

這段時日,裴少淮並不比弟弟清閑——休沐時,先是去徐府慶賀言成,又與楊時月帶著小南小風,一同回楊府慶賀內兄奪得春闈第三。

楊向泉生於京都城書香門第,祖上進士輩出,家族中一代一代的積澱,絕不容小覷。是故,楊向泉雖未南下遊學,也未得南居先生指點,但其學問、見識之深之廣,並不比裴少津和徐言成差。

裴少淮以為,若是會試另換一套題目,楊向泉所答略高少津和言成一籌也不是沒得可能。

楊大人知曉兒子在新政上見識有缺,特地留了裴少淮,讓裴少淮同楊向泉好好講講銀幣發行、開海通商、海商稅例中千絲萬縷的門道。

裴少淮的言簡意賅的一番論述,楊向泉豎耳傾聽,受益頗豐,自己悟得了不少見解。

“謝妹夫解惑。”

“內兄客氣了。”

此時將入夜,裴少淮與妻子留用了晚膳,才帶著小南小風回府。馬車一晃一晃,兩個小團子竟在爹娘懷裏香香睡著了。

楊府中,楊大人半倚在太師椅上,愜意呷了口熱茶,對楊夫人說道:“夫人果然好眼光,不僅為月兒挑個了好夫家,還為楊府挑了個好姑爺。”

……

少津得了會元,若論歡喜,除了少津自己以外,當屬沈姨娘最甚。

白日裏,竹姐兒帶著小世子回逢玉軒,陪了沈姨娘一整日,母女間說了許多家長裏短。沈姨娘心情歡暢,晚膳時饒有興致,遂多飲了兩盞酒。

少津過來時,沈姨娘正從箱籠裏翻出竹姐兒、少津小時候穿的衣裳,鋪開擺在床榻上。

每每取出一件,便能想起不少往事,一時間,嘴上是笑著,雙眼卻微紅噙著淚水。

少津沒有阻止,隻坐在一旁,靜靜聽著小娘叨叨絮絮講著往事。

末了,沈姨娘打量了外頭沒有下人,她與少津在茶案旁坐下,嘴唇微張欲言又止,遲疑了許久許久,才淚眼婆娑地望著兒子,用隻有少津才能聽聞的細微聲音說道:“津兒,你……你能叫我一聲母親嗎?”言語中帶著愧疚和慌亂,立馬又道,“不用喊出聲,張張嘴就成。”

雖有僭越,卻隻是母子私下之間,少津豈能拒絕小娘的請求,他當即張口喊了一聲:“母親。”

沈姨娘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擦也擦不止,心中雖圓滿了,但依舊帶著愧疚,說道:“有今晚這一聲就夠了,夠了……往後,你的母親唯有夫人一人,這麽些年來,夫人為你們姐弟做的事,不比我這個親娘做得少,咱們要知恩圖報。”

有了今晚的這一句,不管是少津金榜題名時,還是娶妻生子時,她都不會再貪想了。

仿佛是怕少津誤會、想偏,沈姨娘又急著解釋道:“小娘今晚喝多了,僭越了,讓你叫這一聲不是為了爭什麽,更不是為了要什麽,而是因為……”

沒等沈姨娘說完,少津打斷她的話,幫娘親說出口:“隻是因為孩兒是娘親生的,僅此而已,不為別的。”

沈姨娘猛一陣點頭,再一次淚目。

過了兩刻鍾,沈姨娘漸漸平複心緒,又道出一番心裏話:“小娘出身卑微,自知見識必定有短,從前你與竹兒年幼的時候,我想同你們說些什麽,總是要思量斟酌許久,才敢開口,生怕我話中的私心短見會把你們也帶得狹隘,把路走窄了。”

如今,竹姐兒嫁了好人家,少津科考一片光明,沈姨娘甚是欣慰,她接著說道:“所幸,你和竹兒的舉止氣度遠高於小娘。”頓了頓,又言,“學問上的事我不懂,但我省得,能夠順順遂遂走上一條正道,比什麽都難得。”

裴少津若有所思,回首過往,他確實算得上是順順遂遂了。

從逢玉軒回到自己的院子,裴少津去了書房。

燭光搖曳,書案上盡是書卷。裴少津打開書櫃,一摞摞的舊書移開之後,終於在最底下找到了一本簿子。

簿子因為年久未修,裝訂線已有些散落,裴少津初一翻開便散了架,一小段一小段的文字映入眼簾,字跡生澀不夠工整,一時大一時小。

起初,大哥隻是建議他把受過的欺負都記在簿子上,激勵自己好好念書。日子一長,少津不知不覺把平日裏的大事小事都記了進去。

便有了這本簿子。

“今日,二房的人過來一趟,便把姐姐嚇病了,我雖不懂發生了什麽,卻知曉姐姐受了欺負……大哥叫我在簿子裏記下來。”

“今日,殷五又來找我,說要帶我去玩些新鮮的,大哥說他是不懷好心,叫我一個人時多提防著……”

“真晦氣,到廟裏燒香還能遇見李水生,真是氣煞我也。”

“我想同大哥一樣,及早參加院試,可我愈是急,寫的文章愈差,真是惱人……夫子說,還未到我花開的時候。”

“安平世子好陰險的用心,竟選在這個時候攔阻馬車……所幸,大哥順利參加了院試。”書寫這一篇時,興許是過於氣憤,所寫的字漏了許多筆畫。

一直翻到最後一篇,隻有一句話——“大哥南下遊學了”。

看著簿子裏記下的一樁樁往事,少津明白了娘親的那句話,能夠順遂走上一條正道,確實難得。

字裏行間寫的雖是自己的事,卻始終少不得“大哥”二字。

……

……

二月春闈結束後,朝廷一般會在三月舉辦殿試,但有時也會耽誤到四五月,一切還需看朝堂上是否有急事。

畢竟殿試是科考的最後一關,規格最高,大半的在京文職衙門都會參與到這場殿試中——內閣執事,六部九卿正官讀卷,都察院監試,翰林院受卷彌封……

幾經商討之後,這日早朝,禮部奏報皇上,把殿試日期初定為三月二十八日。

豈料那位曾上折彈劾裴少淮的禮部給事中,今日竟當庭諫言彈劾首輔胡閣老,隻因會試第二場考試出了一道《登山求珠賦》,黃給事中鏗鏗言道:“會試十數年間未曾考‘賦’,胡閣老臨時起意出了一道‘賦’題,題意離譜,令得許多學子折戟沉沙,此舉究竟是為選人錄人,還是另懷私心,微臣覺得有疑。若是不能查個通透,給天下士子一個交代,豈能匆匆舉行殿試?望聖上下旨徹查。”

想來是上次寫折子彈劾被冷落一旁,黃給事中這回選擇當廷聲張。

胡閣老一無所動。

皇帝臉色沉沉,開口道:“此題為朕所出,你覺得何處有疑?”

黃給事中惶恐跪地,廷下頓時無聲。果然如裴少淮所料,這道有些出格、易被彈劾的題目,正是出自皇帝之手。

皇帝又言:“殿試便定在三月二十八日罷,朕,親自出題。”

裴少淮心想,皇帝特意強調此句,說明他是要真正親自出題,而非從內閣呈上來的題目中選一題。也說明皇帝很是重視今年的選官。

自今日退朝之後,六科衙門裏,裴少淮再未見過黃給事中,聽說是外派出去當知縣了。

又過了幾日,吏部南巡再次傳回折子,說是裴玨歸京途中與南鎮撫司設局,以身涉險當餌,把福建布政司的餘黨引誘了出來,南鎮撫司圍堵一網打盡。

裴玨身受輕傷,再立一功。

這般看來,裴玨回京之後,借著受傷一事,恐怕是要辭官致仕了。已圓孫子所願,入閣已無望,他不可能無止休地繼續當一把黑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