稅目化繁為簡,以田畝為計,不可否認,裴玨提的新政一定程度上可以杜絕苛捐雜費,出發點是好的。

但他太急了,急著把自己磨得足夠鋒利,將功補過。

心中已有了初步想法,裴少淮收拾好書案,鎖好門戶,出宮歸家。京官五日一休沐,趁著明日休沐,裴少淮打算去一趟楊府,向老丈人請教問題,聽聽老丈人的意見。

老丈人在大理寺做事,精熟律法、政策,對於新政必有自己的一番見解。

翌日,裴少淮夫婦乘坐馬車回到楊府。

楊大人見到女兒女婿過來,心情大好,父女間吃茶趣談。一盞茶後,楊時月起身說道:“女兒去同叔父嬸母們問個好。”

“去罷。”

餘留翁婿二人在書房裏談正經事。

“賢婿今日來,是要談吏部新政的事罷?”楊大人先言道。

裴少淮點點頭,應道:“小婿有些事沒能想明白,特來向嶽父請教。”他能看出以銀抵稅之弊,但在朝堂局勢上,他仍如身處雲霧中,未能窺全。

“你且說。”

裴少淮問道:“吏部新政雖有可取之處,然弊端亦尤為明顯,緣何朝中言官多支持他這一新政?”不管怎麽說,十個言官當中,總有那麽幾個是為民考慮的罷?豈會全都支持?

“此言差矣,不是支持。”楊大人言道,又解釋,“一事興起,必有一弊生,有人得利,便有人失利,這朝堂上哪有什麽人人都支持的新政。”

接著道:“隻不過新政初呈天子案前,於他們有利者支持,於他們無害者緘默,加之要執行新政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才有‘朝中群臣皆支持’的假象。”還沒到吵起來的時候罷了。

裴少淮當即了然,望向嶽父道:“嶽父的意思是,眾人皆在隔岸觀火,靜觀其變?”

“正是。”

這就說得通了。

新政有利於充盈國庫,此乃顯而易見的。於是群臣都想先看看天子是什麽態度。

裴少淮又道:“小婿想擇此機發聲,諫言聖上。”

楊大人早已料到,於是認真細聽裴少淮闡述見解。

裴少淮踱步書房之中,口中出言平和,可條條句句都劍指“以銀抵稅”的弊端,不單從百姓的角度出發,亦從大慶朝的國力昌盛出發,有理有據。

楊大人邊聽邊頷首,露出幾分意外之喜,他道:“賢婿方才的一番見解,談他人之所未見,諫得真誠懇切……隻不過,朝堂諫言若隻談弊端,則落了下乘,若聖上問起解決之道,又當如何應答?賢婿恐怕還要再斟酌斟酌。”

“小婿省得了。”

這也說明了,在楊大人看來,裴少淮方才那一番話,在朝堂上初諫是沒有問題的。

……

休沐後回到六科做事,當日剛散朝,苟副官便來了,分明急不可耐還要佯裝平和,問裴少淮考慮得如何了。

“下官已經想好了。”裴少淮答複道,“等朝廷大議那一日,下官會廷前諫言。”

苟副官掩飾了歡喜之情,反是裝出一副關心同僚、後輩的神情,諄諄言道:“小裴大人好好回去準備腹稿,到了那日無需緊張,隻消順順利利把腹稿說出來即可。”又道,“工科其他幾位給事中大人,廷議那日也會當庭諫言。”

換作其他年輕人,恐怕真會被苟副官唬住,成了替人添數的。

到了廷議這一日,裴少淮著青色七品圓領官袍,正中縫著鸂鶒補子,站於六科官員之末,正低頭認真聽吏部當庭奏讀新政提案。

今日裴少淮要首次當庭諫言,然心中並未緊張。無他,半年來數次入宮當值掌記,見慣了百官上朝,亦知曉了天子的幾分脾性,慢慢便沒那麽容易緊張了。

畢竟前麵那些穿緋色官袍的官員們,吵得正凶時,口吐俗語,儀態各失,隻差動手了,也不是沒有過的。想到這個,裴少淮心境又輕鬆了幾分。

吏部奏讀完提案,皇帝開口道:“諸位愛卿以為此策如何?朕想聽聽你們的見解。”

既是吏部、戶部提出來的新政,首先發話的自然是吏科、戶科的給事中,一輪下來,雖有指出幾個不足之處,但大體都認可了此新政。

“銀兩貴而小,便於攜行,又可分割熔鑄,一兩銀可抵千錢,早已成為民間易貨的錢物,此番以銀為稅,是順民而為。”

“各地丈畝以後,縣州所納稅銀為定數,書算小吏和地方豪武難以再欺上瞞下、上下其手,隻得依照田畝交銀,可除弊病。”

“以銀替稅,多產多得,百姓錢銀易物,有益於銀錢流通,則生生不息矣。”

“稅目化繁為簡,條目清晰簡單,縣官易算,百姓易明,不受書算蒙騙。且白銀運送簡便,可減少漕運糧食損耗。”

“……”

所言多是先指出舊策的弊端,再點舉新政的可取之處。

他們所言,其實裴少淮都認同,這些確實是明麵上的好處,以白銀易貨也確實是不可逆的趨勢。

隻是,他們好似都忘了一件事,或是說故意忽略——賦稅徭役不隻是為了豐盈國庫、修建大器而已,它還關乎到百姓的生死。

苟副官站在工科官員前列,緩緩回過頭,給裴少淮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可以出列諫言了。

皇帝神色平靜,看不出喜怒,道:“確是個不錯的提議,諸位愛卿可有其他見解?”

“微臣工科給事中裴少淮,有諫!”年輕的聲音透著一股清亮,不似年長者那般渾、厚,一時引得文武百官回看。

好些年沒見到年歲這麽小的言官了,大家有些期待——不是期待裴少淮的見解,期待一種新鮮感罷了。

“準。”皇帝道。

青袍小官出列,款款來到大庭之前,不慌不亂。

裴少淮行禮後,洪聲言道:“臣以為新政確有其好處,若是實行得當,可利大慶千秋大業。”

眾人以為又是一個添數的,文武官員一時失了興趣。

誰知裴少淮畫風一轉,接著道:“然此時實行,隻怕弊大於利,逼得民不聊生,食不果腹,臣以為,此時此舉隻看朝堂得失,而不顧百姓死活。”

明明語氣平和,卻帶有一股銳氣。

不管是盛怒要駁斥裴少淮的,還是暗笑看熱鬧的,場下官員低語交流,匯成低沉的嘈鳴。

皇帝略拍了拍龍椅扶把,主持大臣呼道:“肅靜——”

“裴愛卿,你接著說。”皇帝似乎並不生氣,言語反多了幾分好奇。

“回陛下。”裴少淮一條條道出,“其一,明知書算小吏串通豪貴,縣官監管不力,不想著去懲戒處置他們,反倒隻調整稅則,豈非說泱泱大朝治不了底下的小官小吏,任由地頭蛇欺淩百姓?臣以為,治病要治根治本,要先治理好此歪風邪氣,為民正官風,否則什麽樣的稅則頒布下去,到了他們手裏,也還會有別的對策。”

所有的消耗支出,最終還是會落在平民百姓頭上。

“其二,不知吏部、戶部可有想過,大慶朝銀錠成色各有不同,有銀七成亦有銀九成,當如何評斷其價值幾許?可有想過百姓手中無銀,若要以糧換銀,是任由大戶、商賈肆意宰割,還是聽從朝廷調控糧價?又可曾想過糧食換作銀兩易,銀兩再換回糧食難?……臣聽聞朝中銀庫堪堪百萬兩,然江南富戶已有數十萬兩,若是人人皆可屯銀造銀,究竟以誰的銀兩為準?”

“其三,朝廷一紙令下,自然每年可悉數收得銀兩,不再擔憂各府各縣缺了斤兩,然銀子畢竟既不可食,也不可衣,若是行軍打仗時,分撥的銀兩當從何處兌換軍糧?”

雖是探問的語氣,然則弊端已一一顯露於句句問話間。

三點說完,場下再次議論紛紛。

他們不是不明白這些道理,隻不過他們沒有站出來說出口。

唯有那苟副官嚇得臉色煞白,臉上冷汗漣漣。

吏部左侍郎盧大人站出來,道:“稟陛下,微臣懇請與裴給事中當場辯駁。”盧侍郎五十多歲,臉色暗暗,已是怒意外溢。

“準。”

裴少淮說了三點,盧侍郎則要一點一點的辯駁。

“治理小吏小官風氣之事,吏部已在擬製監察之策,兩條新策並駕齊驅,自可官正民安。”

裴少淮隻道:“盧侍郎不覺得此話有些馬後炮嗎?且此兩事不可並駕齊驅,先治人,才能治稅。”

“聽聞裴給事中也是去過江南之地的,豈不知銀錠可秤兌、收櫃、辨色、傾煎,既有稱取之道,又何恐其價值不一?”

盧侍郎本想給裴少淮安一個見識短淺,豈料裴少淮反問道:“好不容易省去了一群書算小吏,如今又要請人稱銀鑄銀,手續繁瑣,豈不是換湯不換藥,又給了漁利其間的機會?”

頓了頓,裴少淮繼續問:“傾煎鑄銀的火耗,是不是又要算到百姓頭上?火耗幾成幾分以何為標準?”

本是盧侍郎先開口問話的,卻被裴少淮反問得不知如何應道。

盧侍郎隻能訕訕往下辯駁,道:“江南之地百姓用銀行商已久,農戶何愁兌換不到銀兩?”

“若是這麽說,盧侍郎家有白銀千兩,便可代表天下萬戶皆有白銀千兩?”裴少淮道,“西北許多邊城中連個像樣的集市都無,往往是一個挑子走街串巷以物換物,這樣的地方當如何換銀?”

幾番較量下來,場下百官終於明白,裴少淮是有備而來,或是說他見多識廣,胸間有乾坤。

盧侍郎已落下風。

百官們開始齊刷刷望向吏部尚書裴玨——裴尚書會不會上場和侄孫辯上一辯?

知曉兩家恩怨的人,尤為期待看熱鬧。

豈料裴玨隻是在深思,抬眸望向龍鑾,等著皇帝開口,他似乎並不準備上場再辯駁一次。

盧侍郎臨下場前,駁問道:“裴給事中隻說弊端,方才諸位同僚所言利處,你如何不駁?”

這話正正問在了裴少淮的心坎上,他笑笑,收回方才的銳氣,應道:“我從未言過新政無利,何須辯駁?”他從一開始說的就是——不適合此時鋪開實行。

其實,裴少淮沒想過要推翻這條新政,他想要的,是讓新政少一些弊端,莫讓百姓平白受難。

“依愛卿之見,當何時方可以銀抵稅?”皇帝問道。

朝堂上靜聲,等著裴少淮給出回答。

光說問題,不談對策是不夠的。

裴少淮應道:“回陛下,微臣以為當國庫充盈而改稅則,而非改稅則以圖國庫充盈……當大慶銀庫充盈,天下銀幣皆由朝廷鑄造,如行水一般流通於市,易貨易物公允,微臣方才所言弊端,則不複存在矣。”

又道:“鑄幣之權不可放,錢物流通不可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