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一開始朝議的是稅則,現在卻說起了白銀鑄幣,眾人的思緒已經被裴少淮牽著走。

有些官員不甚理解銀錢之道,故聽得雲裏霧裏,但戶部的官員常年與稅例、錢物打交道,且與工部一同轄管製造銅幣的寶源局,豈會不明白裴少淮的意思——朝廷掌管白銀鑄幣,並流通於市。

戶部萬侍郎站出來,辯駁道:“朝廷既已發行寶鈔,又何須再以白銀鑄幣?”都是為幣,隻不過一個是紙幣,一個是銀幣。

寶鈔因發行過量,如今價值幾何,文武百官們心知肚明,皇帝亦不例外。

大慶開國時,一貫鈔可抵千文錢,而如今,一貫鈔值不到五十文,有鈔也未必能花出去,幾近失去了流通之能。

“鑄幣不在馭富,而在馭權也。”裴少淮應道,又問道,“萬侍郎可曾知曉農勞?農戶身不離畝,四季勤耕,歲末之時方得五穀,寶源局若是僅憑源源不斷印製寶鈔而換取百姓五穀,這樣的富貴豈不是違背天道?……正是因為寶鈔失信於民,已無可挽回,以至於如今百姓自發用銀易貨。朝廷順從民意,鑄造銀幣,統一衡製,正是為了重新取信於民,讓天下易物能得公允。”

“是以,萬侍郎應當先反思寶源局何至於此碌碌無為,而非阻止白銀鑄幣。”裴少淮最後言道。

皇帝目光微爍,望著裴少淮的身影,想起他登基之初,也曾有位忠臣語重心長上諫,言說寶鈔已然失信於民,不可再加量印發矣。可彼時,朝廷不穩,國庫虛空,他能如何?

他從未想過還能“再見到”昔日的這一幕。

“朕……當如何讓銀幣重新取信於民?”皇帝篤定,他聽到的不隻是裴少淮自己的見解而已。

這一句話,讓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瞬時禁言。皇帝用的是“朕”而非“朝廷”,他把這份過失歸結於自己身上了。

皇帝見裴少淮似乎在斟酌言語,又道:“愛卿隻管隨性而言,朕聽著。”

裴少淮言道:“微臣在太倉州遊學時,曾見到商船自南洋歸來,夏日南風,船隻滿載而歸,有運回香料寶石的,也有運回琉璃糧食的……而有的船隻吃水很淺,卻戒備森嚴,無他,船上貨未滿,隻裝載了十數筐白銀。”

裴少淮似乎又在說與題無關之物,可皇帝聽得仔細,無人敢上前駁斷。

他從袖中取出兩塊碎銀,舉了舉,繼續道:“因為白銀隻需切成這麽一塊塊,便可用於收購茶葉、布匹、瓷器,來年又滿載貨物,出海換銀。若是朝廷一旨令下,用銀廢錢,這樣的商船就會越來越多,一船船可食可穿可用的貨物送出去,而換回來一筐筐白銀,積攢在豪武手中,他們收緊白銀,則白銀價值愈高。如此白銀,既不能幫百姓果腹,又不能禦敵強兵,於朝廷何益?”

方才所言火耗、良幣劣幣,隻在大慶朝之內、官與民之間,而現在所說的出海以物換銀,已經傷到了大慶國之根本,叫眾人深吸一口冷氣。

由稅例說到白銀,又由白銀說到了海貿,果真是牽一發動全身。

皇帝聽懂其中深意,不由對裴少淮刮目相看,道:“愛卿繼續。”

“用銀是順勢而為,鑄幣是因權製用。”裴少淮開始說朝廷統一鑄造銀幣的好處,道,“朝廷鑄造良幣發行,下令用新幣,則百姓皆以良幣為尊,隻需各地衙門以幣換銀,三五年後碎銀漸漸納入國庫,而良幣流通於市。”接著又道,“一銀幣為一兩,可抵千文銅錢,可換兩石米,收緊銀幣發行數目,長久保持如此兌比,則朝廷的銀幣、銅錢可重新取信於民。屆時,方可謂易物公允,不受製於豪武。此為其一。”

“其二。”裴少淮繼續列舉道,“若商船攜大慶銀幣出海易物,以大慶之國力,久而久之,則天下皆以大慶銀幣為衡,豈恐民不富、國不強?”天下是天下,不止大慶而已。

若是銀兩,則人人可鑄造,有銀即可。

若是銀幣,則其中含有“製權”所在,意義不同。

“便也是到了那時,吏部所提以銀抵稅,皆可無虞。”裴少淮最後道。

民間偽造鑄幣是難以避免的,朝廷能做的,是將銀幣鑄造得足夠精細,讓偽造變難,減少劣幣的出現。

此事,裴少淮心裏亦有了初步想法。

裴少淮言罷,令他意外的是,朝堂上開始有人紛紛站出來支持他。他們沒有圍繞銀幣諫言,多是說新政貿然實施於民不利,民生淒涼而大慶動**,諫言句句精煉,顯然是有備而來。

那一瞬,裴少淮忽為鄒閣老而動容——他雖致仕離開了朝堂,但他的門生還在,他們一樣以民為重。

大議已過一個多時辰,接近尾聲,皇帝望向幾位閣老,道:“幾位先生有什麽見解?”

樓閣老站出來道:“此事牽扯重大,不能兒戲,微臣以為還是從長計議為好,不若先做試點,再論全局。”

今日之事,河西一派未能出頭,豈能草草就定下論斷、開始施行?

“樓愛卿說得好,以銀抵稅之事,確實要慎重行事,不能草莽。”皇帝頷首說道,先讚許了一番樓閣老。

裴少淮注意到,皇帝輕輕一句便換了個概念——樓閣老意指鑄幣之事,而皇帝替他定性為“以銀抵稅”而已。

這樣,就不能說皇帝沒聽內閣的意見了。

其他幾位閣老則並無大異議。

皇帝說道:“稅則可以暫緩,但鑄幣之事和官吏整治,不可再拖了。”

裴少淮發現,方才他諫言駁斥吏部新政,裴玨神態自然,麵對駁斥也不站出來辯解。反倒是這個時候,皇帝準備下令安排差事,裴玨抬眸望向龍鑾,臉上有些緊張、期盼之意。

“各州各縣整治官風,懲戒書算,清查地方豪武,重新丈量田畝,此事……”皇帝目光在吏部、戶部尚書身上遊走,頓了好一會,才道,“此事由裴愛卿督辦,兩年內將新的魚鱗冊呈上來。”

“微臣領旨。”

這個時候,裴玨才鬆了口氣。

裴少淮捕抓到了這些細微的神情變化,心中的猜測愈發明晰。若是皇帝今日沒給裴玨安排差事,隻怕這位叔祖父回去要徹夜難眠了。

他心想,裴玨把新政鋪得很大,為的不是全部施行,為的是有任務落到他的頭上。

接下來,皇帝安排監造銀幣之事。

掌管製錢的寶源局歸戶部、工部轄管,戶部今日已失了聖眷,工部周尚書自然而然以為這份好差事會落到工部頭上。

漁翁收利。

周尚書端了端儀態,挺胸昂首,麵帶笑意,等著皇帝點他出列。

豈料兵部尚書張令義先一步站出來,向皇帝請命道:“臣方才聞裴給事中所言,隻覺銀幣之重,猶高於鑄造兵器,需嚴管秘造,以防劣幣偽造層出不窮……臣鬥膽請命,鑄造銀幣之事由兵部監管,臣願意全力配合裴給事中,試鑄造銀幣,再呈陛下定奪。”

張令義不愧為老狐狸,一番話下來,既給出兵部監管的緣由,又不會奪去裴少淮的風頭。

畢竟兵部平日鑄造兵器,並不缺火匠、鐵匠,甚至連鑄造廠都是現成的。

那位原以為囊中取物的周尚書,一愣,趕緊出列言道:“稟陛下,鑄造錢幣之事素來由寶源局負責,職責之別不可廢,工部必定不竭餘力辦好鑄造銀幣之事。”

可已經遲了。

張令義一開口,皇帝就已經拿準了主意,皇帝道:“監造銅錢、寶鈔不同於監造銀幣,張愛卿所言極是,銀幣初初發行,必須嚴管秘造,不可泄露出去……此事便由兵部監辦罷。”

接著,皇帝望向裴少淮,露出些許為難,而後笑著打趣道:“裴愛卿已身兼兩職,此番鑄幣,朕當如何賜官才好?”

“臣惶恐。”裴少淮應道,“工科給事中本就有監察之職,臣若能為朝廷鑄幣添一份力,乃職責所在。”

“善。”皇帝下令道,“工科給事中裴少淮會同兵部新立寶泉局,專鑄銀幣。”

“臣遵旨。”

散朝以後,許多官員過來同裴少淮祝賀、交談,裴少淮禮貌點水回應而已。

張令義笑嗬嗬走過來,道:“兵部這幾日先好好準備場所、器具、工匠,等都妥當了,再請小裴大人過來。”

裴少淮本想喊一聲座師,可身在宮中,隻好換言道:“隨時聽候尚書大人吩咐。”

裴少淮準備回到六科衙門,繼續看舊折子,好平靜平靜——首次諫言,雖不緊張,但有些過於亢奮了。

才下了大殿石階,苟副官匆匆追上來,再無半分平日裏的溫和之色,言語中帶著戾氣,他陰陽怪氣道:“裴大人年歲不大,卻好深沉的心思,我好心為你,替你分析局勢,幫你掌握機會,誰料裴大人出爾反爾,臨陣變卦,讓我裏外不是人。”

“我答應苟副官上諫,便也上諫了,何來的出爾反爾?”裴少淮又問道,“再者說,苟副官為何會裏外不是人?是得了他人什麽好處卻沒辦成事嗎?”

既已撕破臉皮,早想說的話則無需再掩飾。

“苟副官再別說什麽為下官好了,這份好意,下官嫌棄得慌。”裴少淮一甩袖,大步離去。

苟副官現在還是苟副官,但很快應該就不是了,裴少淮這般想。

言官的“筆”,還是要攥在自己手裏,最為穩妥。

……

夕陽漸落,殘光透過窗扉照入館內,裴少淮收拾好書案,準備歸家。

今日朝堂上大議,發生了太多事,他需要回家再好好捋一捋,以免忽略了什麽細節。

越是多事,越是來事。

裴少淮剛剛走出宮門,便撞見了燕承詔,臉色依舊冷冷,說是有話要同裴少淮講。

顯然是特意在此等著的。

裴少淮邀燕承詔一同上了馬車細聊。

“燕緹帥今日又……”裴少淮本想說“當值”的,想到燕承詔說過南鎮撫司無休沐,又改口道,“……又在值啊。”

說了句廢話。

結果燕承詔開門見山,不耽誤片刻,直接道:“太倉州鎮海衛的事,已經查出來了。”

這是準備告訴裴少淮一部分實情。

“與裴尚書府有關?”

燕承詔淩厲的眼光投過來,問:“你知曉了?”

“不知曉。”裴少淮搖搖頭,“我猜的。”

“打擾了。”燕承詔欲走,猜到了就無需他多言提醒了。

裴少淮攔了攔,挽留道:“猜到了,不代表我不想聽細節,燕緹帥請講。”

“裴秉盛動了戶部的魚鱗總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