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陽城外花如雪。東西南北路人絕,綠楊悄悄香塵滅。路旁忽見如花人,獨向綠楊陰下歇。鳳側鸞欹鬢腳斜,紅攢黛斂眉心折。借問女郎何處來,含顰欲語聲先咽。回頭斂袂謝行人,喪亂漂淪何堪說。三年陷賊留秦地,依稀記得秦中事。君能為妾解金鞍,妾亦與君停玉趾。前年庚子臘月五,正閉金籠教鸚鵡。斜開鸞鏡懶梳頭,閑憑雕欄慵不語。忽看門外起紅塵,已見街中攂金鼓。居人走出半倉皇,朝士歸來尚疑誤。是時西麵官軍入,擬向潼關為警急。皆言博野自相持,盡道賊軍來未及。須臾主父乘奔至,下馬入門癡似醉。適逢紫蓋去蒙塵,已見白旗來匝地。扶羸攜幼競相呼,上屋緣牆不知次。南鄰走入北鄰藏,東鄰走向西鄰避。北鄰諸婦鹹相湊,戶外崩騰如走獸。轟轟昆昆乾坤動,萬馬雷聲從地湧。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煙烘烔。日輪西下寒光白,上帝無言空脈脈。陰雲暈氣若重圍,宦者流星如血色。紫氣潛隨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坼。家家流血如泉沸,處處寃聲聲動地。舞伎歌姬盡暗捐,嬰兒稚女皆生棄。東鄰有女眉新畫,傾國傾城不知價。長戈擁得上戎車,回首香閨淚盈把。旋抽金線學縫旗,才上雕鞍教走馬。有時馬上見良人,不敢回眸空淚下。西鄰有女真仙子,一寸橫波翦秋水。妝成隻對鏡中春,年幼不知門外事。一夫跳躍上金階,斜袒半肩欲相恥。牽衣不肯出朱門,紅粉香脂刀下死。南鄰有女不記姓,昨日良媒新納聘。琉璃階上不聞行,翡翠簾間空見影。忽看庭際刀刃鳴,身首支離在俄頃。仰天掩麵哭一聲,女弟女兄同入井。北鄰少婦行相促,旋解雲鬟拭眉綠。已聞擊托壞高門,不覺攀緣上重屋。須臾四麵火光來,欲下回梯梯又摧。煙中大叫猶求救,梁上懸屍已作灰。妾身幸得全刀鋸,不敢踟躇久回顧。旋梳蟬鬢逐軍行,強展蛾眉出門去。舊裏從茲不得歸,六親自此無尋處。一從陷賊經三載,終日驚憂心膽碎。夜臥千重劍戟圍,朝湌一味人肝膾。鴛幃縱入豈成歡,寶貨雖多非所愛。蓬頭麵垢狵眉赤,幾轉橫波看不得。衣裳顛倒言語異,麵上誇功雕作字。柏台多士盡狐精,蘭省諸郎皆鼠魅。還將短發戴華簪,不脫朝衣纏繡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魚為兩史。朝聞奏對入朝堂,暮見喧呼來酒市。一朝五鼓人驚起,叫嘯喧爭如竊議。夜來探馬入皇城,昨日官軍收赤水。赤水去城一百裏,朝若來兮暮應至。凶徒馬上暗吞聲,女伴閨中潛失喜。皆言寃憤此時銷,必謂妖徒今日死。逡巡走馬傳聲急,又道官軍全陣入。大彭小彭相顧憂,二郎四郎抱鞍泣。沉沉數日無消息,必謂軍前已銜璧。簸旗掉劍卻來歸,又道官軍悉敗績。四麵從茲多厄束,一?黃金一升粟。尚讓廚中食木皮,黃巢機上刲人肉。東南斷絕無糧道,溝壑漸平人漸少。六軍門外倚僵屍,七架營中填餓殍。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采樵砍盡杏園花,修寨誅殘禦溝柳。華軒繡轂皆銷散,甲第朱門無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樓前荊棘滿。昔時繁盛皆埋沒,舉目淒涼無故物。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來時曉出城東陌,城外風煙如塞色。路旁時見遊奕軍,坡下寂無迎送客。霸陵東望人煙絕,樹鎖驪山金翠滅。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牆匡月。明朝曉至三峰路,百萬人家無一戶。破落田園但有蒿,摧殘竹樹皆無主。路旁試問金天神,金天無語愁於人。廟前古柏有殘枿,殿上金罏生暗塵。一從狂寇陷中國,天地晦冥風雨黑。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陰兵驅不得。閑日徒歆奠饗恩,危時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簫管不曾聞,筵上犧牲無處覓。旋教魘鬼傍鄉村,誅剝生靈過朝夕。妾聞此語愁更愁,天遣時災非自由。神在山中猶避難,何須責望東諸侯。前年又出楊震關,舉頭雲際見荊山。如從地府到人間,頓覺時清天地閑。陝州主帥忠且貞,不動幹戈惟守城。蒲津主帥能戢兵,千裏晏然無犬聲。朝攜寶貨無人問,暮插金釵唯獨行。明朝又過新安東,路上乞漿逢一翁。蒼蒼麵帶苔蘚色,隱隱身藏蓬荻中。問翁本是何鄉曲,底事寒天霜露宿。老翁暫起欲陳詞,卻坐支頤仰天哭。鄉園本貫東畿縣,歲歲耕桑臨近甸。歲種良田二百廛,年輸戶稅三千萬。小姑慣織褐??袍,中婦能炊紅黍飯。千間倉兮萬絲箱,黃巢過後猶殘半。自從洛下屯師旅,日夜巡兵入村塢。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風吹白虎。入門下馬若旋風,罄室傾囊如卷土。家財既盡骨肉離,今日垂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萬家。朝湌山上尋蓬子,夜宿霜中臥荻花。妾聞此父傷心語,竟日闌幹淚如雨。出門惟見亂梟鳴,更欲東奔何處所。仍聞汴路舟車絕,又道彭門自相殺。野色徒銷戰士魂,河津半是寃人血。適聞有客金陵至,見說江南風景異。自從大寇犯中原,戎馬不曾生四鄙。誅鋤竊盜若神功,惠愛生靈如赤子。城壕固護??金湯,賦稅如雲送軍壘。奈何四海盡滔滔,湛然一鏡平如砥。避難徒為闕下人,懷安卻羨江南鬼。願君舉棹東複東,詠此長歌獻相公。

秦婦吟一卷

天複伍年乙醜歲十二月十五日敦煌郡金光明寺學仕張龜寫。

戊辰之春,俞銘衡君為寅恪寫韋端己秦婦吟卷子,張於屋壁。八年以來,課業餘暇,偶一諷詠,輒若不解,雖於一二字句稍有所校釋,然皆瑣細無關宏旨。獨端己此詩所述從長安至洛陽及從洛陽東奔之路程,本寫當日人民避難之慘狀,而其晚年所以諱言此詩之由,實係於詩中所述從長安達洛陽一段經過。此點為近日論此詩者所未詳,遂不自量,欲有所妄說。至詩中字句之甚不可解及時賢之說之殊可疑者,亦略申鄙見,附綴於後。茲請先言從洛陽東奔之路程。此段經過惜未得確知,是以於端己南遊事跡不能有所考見。但依地理係統以為推證,亦有裨於明瞭當日徐淮軍事之情勢及詩中文句之校釋也。

(甲)從洛陽東奔之路程

詩雲:

出門惟見亂梟鳴,更欲東奔何處所。仍聞汴路舟車絕,又道彭門自相殺。野色徒銷戰士魂,河津半是寃人血。適聞有客金陵至,見說江南風景異。

王國維氏校本(北京大學國學季刊第壹卷第肆期。)雲:汴路一作洛下。羅振玉氏校本(敦煌零拾。)汴路作汴洛。周雲青君秦婦吟箋注雲:

汴洛謂河南開封至洛陽也。

寅恪案,元和郡縣圖誌玖徐州條雲:

按自隋氏鑿汴以來,彭城南控埇橋,(在宿縣北二十裏,一名符離橋,亦名永濟橋,跨汴水。輿地記:「徐州南控埇橋,以扼汴路,故其鎮尤重。」唐於其地置鹽鐵院。建中二年,淄青帥李正己拒命,屯兵埇橋。元和四年,議者以埇橋當舟車之會,因置宿州以鎮之。)以扼汴路,故其鎮尤重。

同書同卷宿州條略雲:

其地南臨汴河有埇橋,為舳艫之會。

白氏長慶集肆肆杭州刺史謝上表雲:

屬汴路未通,取襄漢路赴任。

據此,汴路乃當時習用之名詞,不可改為汴洛,亦不得釋為開封至洛陽明矣。

李文公集壹捌來南錄雲:

元和三年十月翱既受嶺南尚書公之命。四年正月己醜自旌善弟(第)以妻子上船於漕。[元和四年正月]乙未去東都,韓退之石濬川假舟送予。明日及故洛東,吊孟東野,遂以東野行。濬川以妻疾自漕口先歸。黃昏,到景雲山居,詰朝,登上方,南望嵩山,題姓名記別。既食,韓孟別予西歸。戊戌,餘病寒,飲蔥酒以解表。暮宿於鞏。庚子出洛下河,止汴梁口,遂泛汴流,通河於淮。辛醜及河陰,乙巳次汴州,疾又加,召醫察脈,使人入盧又。二月丁未朔,宿陳留。莊人自盧又來,宿雍丘。[二月]乙酉次宋州。疾漸瘳。壬子至永城。甲寅至埇口,丙辰次泗州,見刺史,假舟轉淮上河如揚州。庚申下汴渠入淮,風帆,及盱眙,風逆,天黑色,波水激,順潮入新浦。壬戌至楚州,丁卯至揚州,戊辰上棲靈浮圖。辛未濟大江至潤州。

又同書同卷題桄榔亭雲:

翱與監察禦史韋君詞皆自東京如嶺南,翱以[元和四年]正月十八日上舟於漕以行。韋君期以二月策馬疾驅,追我於汴宋之郊。或不能及,約自宣州會我於常州以偕行。

元和郡縣圖誌玖徐州條雲:

今為徐泗節度使理所。

西至東都一千二百二裏。

南取埇橋路至宣州五百裏。

又同書貳伍潤州條雲:

今為浙西觀察使理所。

西北至東都一千八百一十裏。

北渡江至揚州七十裏。

正南微西至宣州四百裏。

又同書貳捌宣州條雲:

今為宣歙觀察使理所。

西北至東都取和滁路二千一百五十裏。

正北微東至潤州四百裏。

宣城縣。(郭下。)

當塗縣。

牛渚山,在縣北三十五裏,突出江中,謂之牛渚圻,津渡處也。采石戍,在縣西北三十五裏,西接烏江,北連建業城,在牛渚山上,與和州橫江渡相對。

據此,知李翱南行自身由揚州渡江至潤州,而約韋詞由和州渡江至宣州,蓋二塗皆經埇橋,即李吉甫白居易及秦婦吟所謂汴路,亦即端己吊侯補闕詩句注(浣花集肆。)所謂汴宋路也。端己有道當塗縣五律一首。(浣花集肆。)夏承燾君韋端己年譜(詞學季刊第壹卷第肆號。)列之中和三年南遊作中,曲瀅生君韋莊年譜則疑此詩為光啟二年西遊所作。又謂此詩或有為初次東來時作之可能。然皆未詳言其故。鄙見此詩若果為端己中和三年春間之作,則是由汴路南行,複取和滁路渡江也。但此詩語意太泛,不易證明。故由何處渡江一點可不必多作揣測之論。至汴路則秦婦吟中雖言其艱阻,而端己之南投周寶,或仍由此路。蓋白樂天長慶二年赴杭州刺史任,所取之襄漢路迂回太甚。又浣花集中未能確切發見其中和三年春襄漢之行蹤也。姑存此疑,以俟考定。(浣花集叁新正日商南道中作寄李明府一首,夏君韋端己年譜列於中和二年。寅恪案,端己中和二年二月後始離長安,是年新正日何緣在商南道中?疑是中和三年之作。果爾,則端己於中和三年新正日經過商南,豈取襄漢路赴潤州耶?但詩語無明確之表示,故不敢遽斷也。)

汴路之界說既已確定,彭門之地望因之可以推知,而野色之校改亦得佐證矣。翟理斯公子秦婦吟之考證與校釋(原文載通報第貳肆卷第肆第伍合期。茲所據者為燕京學報第壹卷第壹期張蔭麟君譯本。)雲:

四川彭縣有彭門山,詩中之彭門不知是指此否?

寅恪案,中和二年冬蜀中阡能之亂蔓延及於雙流新津,(見通鑒貳伍伍中和二年十一月阡能黨愈熾侵**入蜀州條及崔致遠桂苑筆耕集壹賀處斬草賊阡能表等。)則彭門指彭州導江縣之天彭闕或天彭門,(見元和郡縣圖誌叁壹彭州導江縣灌口山西嶺有天彭闕條。)似亦可能,但詩言東奔,而彭州在洛陽之西南,既與地望不合。詩又雲「自相殺」,以官軍平阡能,而謂之「自相殺」,複於措詞為失體。故知彭門非指天彭門也。

考舊唐書壹捌貳時溥傳雲:

時溥彭城人,徐之牙將。黃巢據長安,詔征天下兵進討。中和二年(寅恪案,二年應作元年,岑氏校勘記失校。)武寧軍節度使支詳遣溥與副將陳璠率師五千赴難。行至河陰,軍亂,剽河陰縣回。溥招合撫諭,其眾複集。懼罪,屯於境上。詳遣人迎犒,悉恕之。溥乃移軍向徐州。既入,軍人大呼,推溥為留後,送詳於大彭館。溥大出資裝,遣陳璠援詳歸京。詳宿七裏亭,其夜為璠所殺,舉家屠害。溥以璠為宿州刺史。竟以違命殺詳,溥誅璠。(參考舊唐書壹玖下僖宗紀廣明元年九月條,新唐書玖僖宗紀,中和元年八月條。壹捌捌時溥傳及通鑒貳伍肆中和元年八月條等。)

崔致遠桂苑筆耕集代高駢所作書牒,關於汴路區域徐州時溥泗州於濤之兵爭及運道阻塞之紀載甚多,俱兩唐書及通鑒等所未詳,實為最佳史料。茲擇錄於下,亦足征當日徐淮之間軍事交通之情勢也。

桂苑筆耕集捌致泗州於濤常侍別紙略雲:

況屬彭門叛亂,仍當汴路艱難,獨守危城,終摧敵壘。

同書玖致泗州於濤尚書別紙略雲:

蠢彼徐戎,聚茲餘燼,敢侵貴境,再逞奸謀。

同書壹壹告報諸道征促綱運書略雲:

既裝運舡,將扣飛檝,言遵汴道,徑指圃田,必值徐戎,來侵淮口,扼斷河路,攻圍郡城。時溥罔遵詔旨,尚搆奸謀。去年曾犯淮山,今夏又侵泗水。乃作黃巢外應,久妨諸道進軍。先須剗當道之豺狼,後[方]可殄壞堤之螻蟻。冀使隋皇新路,楊柳含春,漢祖舊鄉,荊榛撲地。

同書同卷答徐州時溥書略雲:

忽覩來示雲:泗州獨阻淮河,自牢城壘,使四方多阻,諸道莫通。其於淮河久阻,道路不通,皆因貴府出兵,不是泗濱為梗。是非可辨,遠近所聆。去歲夏初,早蒙侵伐,呼蟻軍於漣水,拒虎旅於淮山。

同書同卷答襄陽郤將軍書略雲:

中和二年七月四日具銜高某謹複書於將軍閣下:某自去年春知寇侵秦甸,帝幸蜀川,欲會兵於大梁,遂傳檄於外鎮,練成軍伍,選定行期,便被武寧(寅恪案,武寧軍節度使治徐州。)忽興戎役,先侵泗境,後犯淮壖。細察徐州所為,是作黃巢外應。不然,則何以每見當軍臨發,即將凶黨奔衝,又乃執稱泗濱,阻絕汴路,且臨淮(寅恪案,臨淮郡即泗州。)則城孤氣寡,劣保疲羸。彭門則地險兵強,恐行狂悖。以茲斟酌,可見端倪。況無諸道綱舡曾過泗州本路。今則皆因此寇,卻滯諸綱。近則浙東浙西,遠則容府廣府,並未聆饋運,何濟急難。

又吳融唐英歌詩上有七言律詩三首,其題為:

彭門用兵後經汴路。

又新唐書伍捌藝文誌史部雜史類載:

鄭樵彭門紀亂三卷,原注龐勳事。

據此,彭門相殺之語及彭門與汴路之關係,可得其確解矣。

又「野色徒銷戰士魂,河津半是寃人血。」二句造語既不晦澀,用意尤為深刻,信稱佳構。據舊唐書壹貳拾郭子儀傳略雲:

子儀既謝恩上表,因自陳曰:[臣]東西十年,前後百戰。天寒劍折,濺血沾衣。野宿魂驚,飲冰傷骨。

則「野色徒銷戰士魂」句與郭表所雲「野宿魂驚」之義相同,似可無須校改。然細繹上下文義,「野色」二字疑是「宿野」二字之譌倒,翟君謂「野色」丙本作「野宿」。據元和郡縣圖誌玖河南道伍宿州條略雲:

其地南臨汴河,有埇橋為舳艫之會。(前文已引)

又同書同卷泗州條略雲:

秦為泗水郡地。漢興,改泗水為沛郡。武帝分置臨淮郡。後漢下邳太守理此。自晉迄後魏並為宿豫縣。

宿遷縣。

春秋時宋人遷宿之地,晉立宿豫縣。寶應元年以犯代宗廟諱改為宿遷縣。

新唐書叁捌地理誌雲:

泗州臨淮郡上,本下邳郡,治宿預。開元二十三年徙治臨淮。

則是「河津」為汴河之津,「宿野」為宿州或宿遷即泗州之野。故此二句俱指汴路區域,徐州時溥與泗州於濤之兵爭。此乃依地理係統及曆史事實以為推證,不得不然之結論。若有以說詩專主考據,以致佳詩盡成死句見責者,所不敢辭罪也。至「寃人」自當作寃死之人解,而周注謂「寃人」為黃巢同裏寃句之人,則似可不必,蓋「寃人」與「戰士」為對文,寃字非地名也。

金陵,周注引唐書地理誌江南道升州縣本江寧為釋。其實唐人亦稱節將治所潤州之丹徒為金陵,詩中之金陵即指潤州之丹徒言。李衛公別集壹鼓吹賦序雲:

餘往歲剖符金陵。

李德裕曾任浙西觀察使,而潤州之丹徒為浙西觀察使治所,故雲剖符金陵。其餘例證,可參閱杜牧樊川詩集壹杜秋詩序,馮集梧注,及錢大昕廿二史考異壹柒下唐書方鎮表伍貞元三年分浙江東西為二道條等。茲不備舉。端己中和三年在上元賦詩頗多,(見浣花集肆,及夏承燾君韋端己年譜。)因恐讀者於此句中金陵之語有所誤會,特附辨正於此。

(乙)從長安至洛陽之路程

北夢瑣言陸以歌詞自娛條雲:

蜀相韋莊應舉時,遇黃寇犯闕,著秦婦吟一篇。內一聯雲:「內庫燒為錦繡灰,大街踏盡公卿骨。」爾後公卿亦多垂訝,莊乃諱之,時人號秦婦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內不許垂秦婦吟障子,以此止謗,亦無及也。

寅恪案,此事最為可疑,以今日敦煌寫本之多,(除翟君所舉五本外,王重民君近影得巴黎圖書館伯希和號叁柒捌拾及叁玖伍叁兩本,故寅恪間接直接所得見者,共有七本。德化李氏尚藏一本,已售於日人,未得見,不知與所見之七本異同如何。)當時必已盛傳,足征葆光子「時人號為秦婦吟秀才」之言為不妄。且此詩為端己平生諸作之冠,而其弟藹所編之浣花集竟不收入,則端己「撰家戒不許垂秦婦吟障子」之說尤屬可信。但端己晚年所以深諱言此詩,要必有故,若如孫氏所指詩中「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二句為其主因,則似不然。何以言之?據舊唐書壹捌貳高駢傳載中和二年僖宗責駢之詔,亦引駢表中「園陵開毀,宗廟焚燒」之語。是當時朝庭詔書尚不以此為諱,更何有於民間樂府所言之錦繡成灰,公卿暴骨乎。即以詩人之篇什論,杜子美諸將之「早時金盌出人間」即高千裏之「園陵開毀」、「洛陽宮殿化為烽」,亦等於「宗廟焚燒」。豈子美可言「園陵開毀,宗廟焚燒」於廣德大曆之時,而端己不得言錦繡成灰,公卿暴骨於廣明中和之世耶?端己生平心儀子美,至以草堂為居,浣花名集,豈得謂不識此義。即使此二句果有所甚忌諱,則刪去之可也。或逕改易之,如唐才子傳作「天街踏盡卻重回」即羅氏疑為端己避謗後所改者,亦無不可也。何至並其全篇而禁絕之。今端己取全篇而悉禁絕之者,可知其忌諱所在,有關全篇主要之結構,既不能刪去,複無從改易,實不僅係於此二句已也。然則其竟以內庫公卿一聯為說者,乃不能顯言其故,遂作假托之詞耳。以是愈知其所諱之深,而用心之苦矣。

寅恪昔年曾與俞君論此,所疑殊不能釋。近日取兩唐書王重榮及楊複光傳,與秦婦吟所述從長安達洛陽之路程互證,並參以其他史籍,綜合推究,恍然若有所悟,於是假設一說,以求喜讀秦婦吟者之教正。

茲節錄有關史籍之文於下:

舊唐書壹玖下僖宗紀雲:

[中和]二年二月(通鑒係此事於元年四月,詳見考異。)涇原大將唐弘夫,大敗賊將林言於興平,俘斬萬計。王處存率軍二萬徑入京城,賊偽遁去。京師百姓迎處存,歡呼叫噪。是日軍士無部伍,分占第宅,俘掠妓妾。賊自灞上分門複入,處存之眾蒼黃潰亂,為賊所敗。黃巢怒百姓歡迎處存,凡丁壯皆殺之,坊市為之流血。自是諸軍退舍,賊鋒愈熾。

又同書壹捌貳王重榮傳雲:

重榮知[河中]留後事,乃斬賊使,求援鄰藩。既而賊將朱溫舟師自同州至,黃鄴之兵自華陰至,數萬攻之。重榮戒勵士眾,大敗之,獲其兵仗,軍聲益振。朝廷遂授節鉞,檢校司空。時中和元年夏也。俄而忠武監軍楊複光,率陳蔡之師萬人與重榮合。賊將李祥守華州,重榮合勢攻之,擒祥以徇。俄而朱溫以同州降,賊既失同華,狂躁益熾。黃巢自率精兵數萬至梁田坡。時重榮軍華陰南,楊複光在渭北,犄角破賊,出其不意,大敗賊軍。

又同書壹捌肆宦官傳楊複光傳雲:

時秦宗權叛[周]岌,據蔡州。複光得忠武之師三千入蔡州,說宗權,俾同義舉。宗權遣將王淑率眾萬人,從複光收荊襄。次鄧州,王淑逗留不進,複光斬之,並其軍,分為八都。鹿晏弘、晉暉、李師泰、王建、韓建等,皆八都之大將也。進攻南陽,賊將朱溫、何勤來逆戰,複光敗之,進收鄧州,獻捷行在,中和元年五月也。複光乘勝追賊至藍橋,丁母憂還。尋起複,受詔充天下兵馬都監,押諸軍入定關輔。王重榮為東麵招討使,複光以兵會之。

又同書貳佰下黃巢傳略雲:

時京畿百姓皆砦於山穀,累年廢耕耘。賊坐空城,賦輸無入,穀食騰踴,米鬥三十千。官軍皆執山砦百姓鬻於賊為食,人獲數十萬。[中和]二年王處存合忠武之師,敗賊將尚讓,乘勝入京師,賊遁去。處存不為備,是夜複為賊寇襲,官軍不利。賊怒坊市百姓迎王師,乃下令洗城,丈夫丁壯殺戮殆盡,流血成渠。

新唐書壹捌柒王重榮傳雲:

即拜檢校工部尚書,為節度使。會忠武監軍楊複光率陳蔡兵萬人屯武功,重榮與連和擊賊將李祥於華州,執以徇。賊使尚讓來攻,而朱溫將勁兵居前,敗重榮兵於西關門,於是出兵夏陽,掠河中漕米數十艘。重榮選兵三萬攻溫,溫懼,悉鑿舟沉於河,遂舉同州降。複光欲斬之,重榮曰:今招賊,一切釋罪。且溫武銳可用,殺之不祥。表為同華節度使。有詔即副河中行營招討,賜名全忠。[黃]巢喪二州,怒甚,自將精兵數萬壁梁田。重榮軍華陰,複光軍渭北,犄角攻之,賊大敗。

又同書貳佰柒宦者傳上楊複光傳雲:

俄起為天下兵馬都監,總諸軍,與東麵招討使王重榮並力定關中。

舊唐書壹玖下僖宗紀雲:

中和元年九月,楊複光王重榮以河西(中?)昭義忠武義成之師屯武功。

通鑒貳伍肆雲:

中和元年[九月]辛酉,忠武監軍楊複光屯武功。

北夢瑣言玖李氏女條雲:

唐廣明中黃巢犯闕,大駕幸蜀,衣冠**析,寇盜縱橫。有西班李將軍女,奔波隨人,迤邐達興元。骨肉分散,無所依托。適值鳳翔奏將軍董司馬者,乃晦其門閥,以身托之,而性甚明敏,善於承奉,得至於蜀。尋訪親眷,知在行朝,始謂董生曰:喪亂之中,女弱不能自濟,幸蒙提挈,以至於此。失身之事,非不幸也。人各有偶,難為偕老,請自此辭。董生驚愕,遂下其山矣。識者謂女子之智亦足稱也。見劉山甫閑談。(寅恪案,閩從事劉山甫撰金溪閑談拾貳卷,即見北夢瑣言。)

寅恪案,秦婦吟中述一婦人從長安東奔往洛陽,其行程即端己所親曆也。依秦婦吟所述,此婦之出長安,約在中和二年二月所謂「黃巢洗[長安]城」之後。蓋長安經此役後,凡非巢黨,殊難苟存。端己之出長安,亦當在此相距不久之時。但即在此前或此後,大多數之避難者,其從長安東奔之路線,應亦與詩中所言者不殊。此觀於平時交通之情況,可以推知者也。北夢瑣言李氏女條所紀,亦當日避難婦女普遍遭遇,匪獨限於李氏女一人也。由是言之,秦婦吟之秦婦,無論其是否為端己本身之假托,抑或實有其人,所經行之路線,則非有二,金溪閑談之李氏女,即使其非從長安西奔達成都,(若由此路,則唐人謂之南奔也。)而從長安東奔達洛陽,但由此路線避難之婦女,所遭遇之情勢,亦應有與金溪閑談所述者,略相近似。據舊唐書楊複光傳,王重榮為東麵招討使,複光以兵會之。又據兩唐書王重榮傳,複光與重榮合攻李祥於華州,及重榮軍華陰複光軍渭北,犄角敗賊。是從長安東出奔於洛陽者,如秦婦吟之秦婦,其路線自須經近楊軍防地。複依舊唐書僖宗紀新唐書王重榮傳及通鑒中和元年[九月]之紀事,複光屯軍武功,則從長安西出奔於成都者,如金溪閑談之李氏女,其路線亦須經近楊軍防地,而楊軍之八都大將之中,前蜀創業垂統之君,端己北麵親事之主(王建)即是其一。其餘若晉暉李師泰之徒,皆前日楊軍八都之舊將,後來王蜀開國之元勳也。當時複光屯軍武功,或會兵華渭之日,疑不能不有如秦婦避難之人,及李女委身之事。端己之詩,流行一世,本寫故國亂離之慘狀,適觸新朝宮閫之隱情。所以諱莫如深,誌希免禍,以生平之傑構,古今之至文,而竟垂戒子孫,禁其傳布者,其故儻在斯歟?儻在斯歟?

(丙)詩句校釋

其關於詩中文句之校釋,尚有須略綴數語,申述鄙見者,列舉如下。至其他校釋,已見諸校本而可信從,或無關重要者,皆不贅述。

詩雲: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魚為兩史。

周注雲:

兩史為柏台,(禦史大夫)蘭省(禦史中丞)也。

寅恪案,通典貳壹職官典叁宰相門中書令條略雲:

隋初改中書為內史,置監令各一人,尋廢監置令二人。大唐武德初為內史令。三年改為中書令,亦置二人。龍朔二年改為右相。

據此,兩史與三公為對文,自指宰相而言。若禦史中丞則官階僅正四品下,職位太卑,非端己詩意也。

詩雲:

昨日官軍收赤水,赤水去城一百裏。

寅恪案,水經注壹玖渭水篇雲:

逕望仙宮東,又北與赤水會。

據此,並參考楊守敬水經注地圖第肆冊南伍卷南伍西伍上,準諸地望,此二句與舊唐書僖宗紀所紀:

[中和]二年二月,涇原大將唐弘夫大敗賊將林言於興平,俘斬萬計。

之事適合。

詩雲:

逡巡走馬傳聲急,又道官軍全陣入。大彭小彭相顧憂,二郎四郎抱鞍泣。

寅恪案,安友盛本作「官軍」,似較他本之作「軍前」者為佳。下文雲「又道官軍悉敗績」可證也。又王氏校本雲:

「彭」倫敦殘本作「台」,巴黎圖書館伯希和號叁柒捌拾作「大鼓」。

寅恪案,「台」及「鼓」皆是「彭」之形譌,自不可據以校改。但「大彭小彭」語不易解,周注雲:

「大彭小彭」謂黃巢部下之將時溥及秦彥。

蓋據舊唐書時溥秦彥傳,二人皆彭城人也。又雲:

「二郎四郎」即謂黃巢及弟揆。

舉兩唐書黃巢傳為證。

寅恪案,舊唐書壹捌貳時溥傳,前於論從洛陽東奔路程一節中已詳引,茲不複錄,僅就秦彥傳取與時溥傳並觀,以見周說之難通。舊唐書壹捌貳高駢傳附秦彥傳略雲:

秦彥者,徐州人。聚徒百人,殺下邳令取其資裝入黃巢軍。巢兵敗於淮南,乃與許勍俱降高駢,累奏授和州刺史。中和二年宣歙觀察使竇潏病,彥以兵襲取之,遂代潏為觀察使,朝廷因而命之。

據此,時溥雖高駢謂其為黃巢外應,(見前引桂苑筆耕集壹壹,告報諸道征促綱運書及答襄陽郤將軍書。)是否詆誣之詞,猶待考實。但其始終未作黃巢部下之將,則事跡甚明。秦彥雖一度入黃巢軍,中和二年二月以前,早已降於高駢,奏授和州刺史。故以時地考之,中和二年二月時溥在徐州,秦彥在和州或宣州,(秦彥襲取宣州事,通鑒係於中和二年之末,蓋難定其日月也。)二人既均不在長安,又俱非黃巢部將,何得在圍城之中,聞官軍將入而相顧以憂乎。

故知「大彭小彭」必不謂秦彥時溥。「二郎四郎」疑與「大彭小彭」同是泛稱,非實指黃巢黃揆也。

蘇鶚蘇氏演義上雲:

俗呼奴為邦,今人以奴為家人也。凡邦家二字多相連而用。時人欲諱家人之名,但呼為邦而已,蓋取用於下字者也。又雲:仆者皆奴仆也,但論語雲:邦君樹塞門。樹猶屏也。不言君但言邦,此皆委曲避就之意也。今人奴拜多不全其禮,邦字從半拜,因以此呼之。(此文疑有脫誤,俟求善本校之。)

李匡乂資暇集下奴為邦條雲:

呼奴為邦者,蓋舊謂僮仆之未冠者曰豎。人不能直言其奴,因號奴為豎。高歡東魏用事時,相府法曹卒(寅恪案,卒當作辛,見北齊書貳肆北史伍伍杜弼傳。)子炎(?)誤犯歡奴杖之。歡諱樹而威權傾於鄴下,當是郡(群?)寮以豎同音,因目奴為邦,義取邦君樹塞門,以句內有樹字,假豎為樹,故歇後為言,今兼刪去君字呼之。一說邦字類拜字,言奴非唯郎主,是賓則拜。(此文疑有脫誤,俟求善本校之。)

寅恪案,蘇氏諱家人為邦,李氏避高歡父樹生諱之說,雖未必可從,但德祥為光啟中進士,(見晁公武郡齋讀書誌叁下。)濟翁亦唐末人,與端己所處時代近同,且德祥居武功之杜陽川,(亦見晁誌。)濟翁所述,又顯為山東之俗,則當時呼奴為邦,東西皆然。夫俗語之用,原無定字,彭邦二音相近,故書為邦者,宜亦得書為彭。是韋詩中之俗語,似可以蘇李書中所記當時之音義釋之,然則「大彭小彭」者,殆與大奴小奴同其義也。

又舊唐書玖陸宋璟傳雲:

當時(武則天時。)朝列皆以二張內寵不名官,呼易之為五郎,昌宗為六郎,天官侍郎鄭善果(據通鑒考異壹壹長安三年九月鄭杲謂宋璟奈何卿五郎條應作鄭杲。)謂璟曰:中丞奈何呼五郎為卿?璟曰:以官言之,正當為卿。若以親故,當為張五。足下非易之家奴,何郎之有?鄭善果一何懦哉?

通鑒貳佰柒唐紀則天後紀長安三年九月鄭杲謂宋璟奈何卿五郎條胡注雲:

門生家奴呼其主為郎,今俗猶謂之郎主。

蓋奴呼主為郎,主呼奴為邦,或彭。故端己以此二者對列,極為工整自然。可知此二句詩意,隻謂主人及奴仆,即舉家上下全體憂泣而已,非有所實指也。

詩雲:

四麵從茲多厄束,一?黃金一升粟。尚讓廚中食木皮,黃巢機上刲人肉。

升粟,羅氏校本作鬥粟,王氏及翟君校本作升粟。巴黎圖書館伯希和號叁柒捌拾及叁玖伍叁俱作勝粟,周君箋注本從羅校作鬥粟。

寅恪案,作鬥粟雖亦可通,作升粟者疑是端己之原文。考唐人以錢帛估計米粟之價值時,概以鬥言。故鬥粟或鬥米值若幹,乃當時習用之成語。茲列舉例證,如舊唐書柒肆馬周傳,唐會要捌叁租稅上皆載貞觀十一年周上疏雲:

貞觀之初,率土荒儉,一匹絹才得一?米,而天下帖然。

舊唐書捌玄宗紀上雲:

[開元十三年]十二月己已,至東都,時累歲豐稔,東都米?十錢,青齊米?五錢。

又同書壹壹代宗紀雲:

永泰元年三月庚子,夜降霜,木有冰,歲饑,米鬥千錢,諸穀皆貴。秋七月庚子,雨。時久旱,京師米鬥一千四百,他穀稱是。

又同書壹壹肆魯炅傳雲:

[南陽郡]城中食盡,煮牛皮筋角而食之,米?至四五十千。

又同書壹貳叁劉晏傳雲:

時新承兵戈之後,中外艱食,京師米價鬥至一千。

又同書壹捌貳高駢傳雲:

既而蔡賊楊行密自壽州率兵三萬乘虛攻[揚州]城,城中米?五十千。

又同書貳佰上安祿山附慶緒傳雲:

[相州]城中人相食,米鬥錢七萬餘。

又同書貳佰下黃巢傳(前文已引。又通鑒貳伍肆中和二年條亦略同。)雲:

穀食騰踴,米鬥三十千。

新唐書伍壹食貨誌略雲:

貞觀初,戶不及三百萬,絹一匹易米一鬥,至四年米鬥四五錢。及兩京平,又於關輔諸州納錢度道士僧尼萬人,而百姓殘於兵盜,米鬥至錢七千。

又同書伍叁食貨誌雲:

貞元初關輔宿兵,米鬥千錢。

又同書玖柒魏征傳雲:

於是帝(太宗)即位四年,歲斷死二十九,幾至刑措,米鬥三錢。

又同書壹肆柒魯炅傳雲:

[南陽郡]城中食盡,米鬥五十千。

又同書壹肆玖劉晏傳雲:

時大兵後,京師米鬥千錢。

又同書貳貳伍上安祿山傳附慶緒傳雲:

決安陽水灌[相州]城,城中棧而處,糧盡易口以食,米鬥錢七萬餘。

陸宣公諫苑集奏議貳,請減京東水運收腳價於緣邊州鎮蓄儲軍糧狀略雲:

故承前有用一鬥錢運一鬥米之言,至使流俗過言,有用一鬥錢運一鬥米之說。

又同集奏議叁,請依京兆所請折納事狀雲:

度支續奏,稱據時估豌豆每鬥七十價已上,大豆每鬥三十價已下。

王楙野客叢書捌雲:

嵇叔夜養生論曰:「夫田種者一畝十斛,謂之良田,此天下之通稱也。」不知區種可百餘斛,安有一畝收百斛之理?前漢書食貨誌曰:「治田勤則畝益三升,不勤損亦如之。」一畝而損益三升,又何其寡也。仆嚐以二說而折之理,俱有一字之失。嵇之所謂斛,漢之所謂升,皆鬥字耳。蓋漢之隸文書鬥為 ,字文絕似升字。漢史書鬥字為?字,字文又近於斛字,恐皆傳寫之誤。

又劉複君敦煌掇瑣中輯陸陸,天寶四載豆盧軍和糴帳所載之鬥估,除二處外,餘悉誤作升估,以致計算幾全不合。寅恪初頗致疑,以未見原寫本,不敢臆斷。後承賀昌群君告以古人所書鬥升二字,差別至微,故易於誤認,並舉其近日讀漢簡之經驗為例。寅恪複證以劉書之幸而未誤之一字,即第貳陸壹頁叁行之鬥字,係依原寫之形,尚未改易者,遂豁然通解。然則端己此詩若依羅氏校本作一鬥黃金一鬥粟,猶是唐人常語,不足為奇。今作一鬥黃金一升粟,則是端己故甚其詞,特意形容之筆,此一字頗關重要,因恐讀者等閑放過,遂詳引史籍以闡明之。又以敦煌寫本之故,聯類牽及校正敦煌掇瑣之誤,附識於此。

複次,唐人寫本之多作?勝者,乃因鬥升二字形近易誤之故。今巴黎圖書館伯希和號叁柒捌拾及叁玖伍叁俱作勝粟,尤足證端己詩本作升粟,而非鬥粟也。至其他舊籍中升鬥二字之誤者,尚可多舉例證,以其關係較遠,且前所舉諸例已足證明,故不複詳具焉。

又道藏洞玄部記傳類(第叁貳柒冊恭上)杜光庭錄異記叁忠(此條承周一良先生舉以見告者。)略雲:

僖宗幸蜀,黃巢陷長安,南北臣僚奔問者相繼。無何,執金吾張直方與宰臣劉鄴於悰諸朝士等,潛議奔行朝,為群盜所覺,誅戮者至多。自是阨束,內外阻絕。京師積糧尚多,巧工劉萬餘[等]竊相謂曰:「大寇所向無敵,京師貯糧甚多,雖諸道不賓,外物不入,而支持之力,數年未盡。吾黨受國恩深,誌效忠赤,而飛竄無門,皆為逆黨所使。吾將貢策,請絕其糧。外貨不至,內食既盡,不一二年,可自敗亡矣。」萬餘,黃巢憐其巧性,常侍直左右。因從容言曰:「長安苑囿城隍,不啻百裏。若外兵來逼,須有禦備。不爾,固守為難,請自望仙門以北,周玄武白虎諸門,博築城池,置樓櫓卻敵,為禦捍之備,有持久之安也。」黃巢喜,且賞其忠節。即日使兩街選召丁夫各十萬人築城。人支米二升,錢四十文。日計左右軍支米四千石,錢八千貫。歲餘功不輟,而城未周。以至於出太倉穀以支夫食,然後剝榆皮而充禦廚。城竟不就。萬餘懼賊覺其機,出投河陽,經年卒。

寅恪案,杜記韋詩所言多足參證,而「阨束」及「剝榆皮而充禦廚」等語,尤可注意。豈以時地相同,廣成浣花兩作品之間,亦有關係耶?

詩雲:

六軍門外倚僵屍,七架營中填餓殍。

翟君雲,乙本架作策,其他校本皆作架。巴黎圖書館伯希和號叁柒捌拾作賈,旁注架。翟君又雲:

七架營之地址不可考,惟長安誌卷六有七架亭,在禁苑中,去宮城十三裏,在長安故城之東,未知即其地否。

寅恪案,穆天子傳壹雲:

天子乃樂賜七萃之士戰。

郭注雲:

萃,集也,亦猶傳有輿大夫,皆聚集有智力者,為王之爪牙也。

故七萃即禁軍之義,唐人文中頗習用之。如白氏長慶集叁陸駙馬都尉鄭何除右衛將軍製雲,「周設七萃」,同集叁柒除戶部尚書王泌充靈鹽節度使製雲,「且司七萃」,李衛公會昌一品集別集陸,扶風馬公(存亮)神道碑銘雲,「取材能於七萃」等,皆是其例,不待多舉。然則策字架字俱為萃字之形誤,而賈字又係架音之譌轉也。蓋六軍門外,七萃營中,皆相對為文,若作七架營,則不可解矣。

詩雲:

路旁試問金天神,金天無語愁於人。

翟君謂丁本金天神下有注雲,華嶽三郎。

寅恪案,周注引西嶽華山誌,黃仲琴君引逸史金天王葉仙師事,(中山大學文史月刊第壹卷第伍期秦婦吟補注)皆是也。但均未征引最初出典,茲特迻錄唐大詔令集柒肆典禮類嶽瀆山川門先天二年八月二日封華嶽神為金天王製,以資參考。製雲:

門下惟嶽有五,太華其一。表峻皇居,合靈興運。朕惟恭膺大寶,肇業神京,至誠所祈,神契潛感。頃者亂常悖道,有甲兵而竊發。仗順誅逆,猶風雨之從助。永言幽讚,寧忘仰止。厥功茂矣,報德斯存。宜封華嶽神為金天王。仍令龍景觀道士鴻臚卿員外置越國公葉法善,備禮告祭,主者施行。

詩雲:

旋教魘鬼傍鄉村,誅剝生靈過朝夕。

寅恪案,安友盛寫本作魘。其有作魔者非是。何以言之,據北夢瑣言壹壹關三郎入關條雲:

唐鹹通亂離後,坊巷訛言關三郎鬼兵入城,家家恐悚。罹其患者,令人寒熱戰栗,亦無大苦[弘]農楊玭挈家自駱穀路入洋源,行及秦嶺,回望京師,乃曰,此處應免關三郎相隨也。語未終,一時股栗。斯又何哉。夫喪亂之間,陰厲旁作,心既疑矣,邪亦隨之,關妖之說正謂是也。愚幼年曾省故裏,傳有一夷,迷(據端己詩「天遣時災非自由」語,「迷」字疑當作「遣」)鬼魘人,閭巷夜聚以避之,凡有窗隙悉皆塗塞。其鬼忽來即撲人驚魘。須臾而止。

則知端己所謂「旋教魘鬼傍鄉村」即瑣言所謂「陰厲旁作」及「傳有一夷,遣鬼魘人」也。

又王劉修業夫人秦婦吟校勘續記(學原第壹卷第柒期。)謂丁巳兩本「金天神」,下注「華嶽三郎」四字,而端己詩「天(「天」即金天神之「天」)遣時災非自由」及「旋教魘鬼傍鄉村」與瑣言所記者適合,是華嶽三郎與關三郎實非有二,明矣。至華嶽三郎亦可稱關三郎之故,豈亦潼關距華嶽不遠,三郎遂亦得以關為號耶?俟考。

金天神一節之本旨,在述當時「時災」即時疫流行之事,其責望山東藩鎮之殘民肥己不急國難如高駢者,尚為附帶之筆。至以此節乃指斥僖宗為言者,鄙意不然。蓋以避黃巢之士人如端己,獻詩為質於忠於唐室之大臣如周寶,豈肯作斯無君之語,轉自絕其進謁之路者乎?此說甚乖事理,必非端己詩旨,不待詳辨也。

詩雲:

前年又出楊震關,舉頭雲際見荊山。如從地府到人間,頓覺時清天地閑。

寅恪案,此言脫出黃巢勢力範圍,轉入別一天地。實為端己痛定思痛之語,其感慨深矣。端己取道出關,途中望見荊山,遂述及荊山所在地之陝虢主帥能保境安民,此亦聯想措詞之妙也。據漢書陸武帝紀雲:

[元鼎]三年冬徙函穀關於新安。(應劭曰,時樓船將軍楊仆數有大功,恥為關外民。上書乞徙東關,以家財給其用度。武帝意亦好廣闊。於是徙關於新安,去弘農三百裏。)

又據水經注壹伍洛水篇雲:

洛水自枝瀆又東出關,惠水右注之。世謂之八關水。戴延之西征記謂之八關澤,即經所謂散關鄣,自南山橫洛水,北屬於河,皆關塞也,即楊仆家僮所築矣。

及同書壹陸穀水篇雲:

穀水又東逕函穀關南,東北流,皂澗水注之。水出新安縣東,南流逕毌丘興墓東,又南逕函穀關西,關高險陿,路出廛郭。漢元鼎三年樓船將軍楊仆數有大功,恥居關外,請以家僮七百人築塞,徙關於新安,即此處也。

又元和郡縣圖誌陸河南府新安縣條略雲:

本漢舊縣,屬弘農郡。

函穀故關在縣東一裏,漢武帝元鼎三年為楊仆徙關於新安。今縣城之東有南北塞垣,楊仆所築。及同書柒虢州湖城縣條雲:

荊山在縣南,即黃帝鑄鼎之處。

然則楊仆關正在新安之地,與下文「明朝又過新安東」之句行程地望皆相符合。頗疑「楊震關」乃「楊仆關」之譌寫,殆由傳寫者習聞東京之「關西夫子楊伯起」,(見後漢書捌肆楊震傳。)而不知有西京之樓船將軍,遂以致誤耶?

詩雲:

明朝又過新安東,路上乞漿逢一翁。

又雲:

鄉園本貫東畿縣,歲歲耕桑臨近甸。歲種良田二百廛,年輸戶稅三千萬。小姑慣織褐??袍,中婦能炊紅黍飯。

寅恪案,元和郡縣圖誌伍河南道壹河南府條雲:

新安縣畿

據此,新安縣為隸屬東都河南府之畿縣。此老翁既遇於新安以東之路上,自是新安縣或河南府籍,故曰「鄉園本貫東畿縣」也。周注引唐書方鎮表至德元載置東畿觀察使,領懷、鄭、汝、陝四州,未諦。「年輸戶稅三千萬」句,翟君謂「羅校易千為十,似是」。

寅恪案,羅氏意三千萬為數太多,故易以三十萬,不知詩尚有:

明朝曉至三峰路,百萬人家無一戶。

之句,其實三峰之下,豈有百萬戶乎,詞人之數字,僅代表數量眾多而已,不必過於拘泥也。所可注意者,良田二百廛,及戶稅三千萬一聯,正指唐代地戶兩稅。據唐會要捌叁租稅上略雲:

大曆四年正月十八日敕,天下及王公已下,自今已後,宜準度支長行旨條,每年稅錢上上戶四千文,下下戶五百文。

則廣明以後,當更有增益,而周注引通典武德元年詔上戶丁稅年輸十文之語,謂:

原本作三千萬,數過多,羅校易千為十,似是。戶稅三十萬則有三萬戶。

據通典陸賦稅下大唐條雲:

蕃人(冊府元龜作蕃胡乃原文未經改易者。)內附者,上戶丁稅錢十文,次戶五文,下戶免之。

然則通典此節乃專指蕃胡內附者而言,不可以概括當時一般稅率。況廣明以後,一般稅率當更較大曆時增多,豈可以武德時內附蕃胡之稅率以計算廣明一般平民之戶數乎?丁、戊兩本作「褐??袍」,他本作「褐絕袍」,羅王校本皆易「絕」為「??」。

寅恪案,作「??」是也。據敦煌掇瑣中輯陸陸,載天寶四載和糴準旨支二萬段出武鹹(威)郡帳內,有伍佰伍拾匹河南府??。此翁本貫河南府新安縣,則「絕」之校改作「??」,信有明征矣。又近人秦婦吟之解釋,及韋氏年譜之編載,鄙見尚有不敢苟同者。以其無關本篇主旨,故不一一致辨,特拈端己所以諱言秦婦吟之公案,以待治唐五代文學史者之參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