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牧齋八十生日,除前論「丁老行」,謂丁繼之於幹戈擾攘之際,特來虞山祝壽,殊為難得外。牧齋尚有紅豆詩十首,皆關涉其己身及河東君並永曆帝者,故與頗饒興趣之牧齋辭壽劄及歸玄恭壽序各一篇,錄之於下。至錢曾「紅豆和詩」十首並其他涉及牧齋八十生日之文字尚多,不能盡錄,讀者可自參閱也。

有學集詩注壹壹紅豆三集「紅豆樹二十年複花,九月賤降時,結子一顆,河東君遣童探枝得之。老夫欲不誇為己瑞,其可得乎?重賦十絕句,示遵王,(寅恪案,此題前第陸題為「遵王賦胎仙閣看紅豆花詩,吟歎之餘,走筆屬和」八首。故雲「重賦」。其詩後附有錢曾「紅豆樹二十年不花,今年夏五,忽放數枝。牧翁先生折供胎仙閣,邀予同賞,飲以仙酒,酒酣,命賦詩,援筆作斷句八首」一題。)更乞同人和之」雲:

院落秋風正颯然。一枝紅豆報鮮妍。夏梨弱棗尋常果,此物真堪薦壽筵。

春深紅豆數花開。結子經秋隻一枚。王母仙桃餘七顆,爭教曼倩不偷來。

二十年來綻一枝。人間都道子生遲。可應滄海揚塵日,還記仙家下種時。

秋來一顆寄相思。葉落深宮正此時。舞輟歌移人既醉,停觴自唱右丞詞。

朱噣啣來赤日光。苞從鶉火度離方。寢園應並朱櫻獻,玉座休悲道路長。

千葩萬蘂葉風凋。一撚猩紅點樹梢。應是天家濃雨露,萬年枝上不曾銷。

齊閣燃燈佛日開。丹霞絳雪壓枝催。便將紅豆興雲供,坐看南荒地脈回。

炎徼黃圖自討論。日南花果重南金。書生窮眼疑盧橘,不信相如賦上林。

旭日平臨七寶闌。一枝的皪殷流丹。上林重記虞淵簿,莫作南方草木看。

紅藥闌幹覆草萊。金盤火齊抱枝開。故應五百年前樹,曾裹儂家錦繡來。

有學集叁玖「與族弟君鴻論求免慶壽詩文書」略雲:

夫有頌必有罵,有祝必有咒,此相待而成也。有因頌而招罵,因祝而招咒,此相因而假也。今吾撫前鞭後,重自循省,求其可頌者而無有也。少竊虛譽,長塵華貫,榮進敗名,艱危苟免。無一事可及生人,無一言可書冊府。瀕死不死,偷生得生。絳縣之吏不記其年,杏壇之杖久懸其脛。此天地間之不祥人,雄虺之所憖遺,鵂鶹之所接席者也。子如不忍於罵我也,則如勿頌。子如不忍於咒我也,則如勿祝。以不罵為頌,頌莫禕焉。以無咒為祝,祝莫長也。

牧齋尺牘中「與君鴻」雲:

村居荒僻,繙經禮佛,居然退院老僧。與吾弟經年不相聞問,不謂吾弟記憶有此長物也。日月逾邁,忽複八旬,勅斷親友,勿以一字詩文枉賀。大抵賀壽詩文,隻有兩字盡之。一曰罵,二曰咒。本無可賀而賀,此罵也。老人靠天翁隨便過活,而祝之曰長年,曰不死,此咒也。業已遍謝四方,豈可自老弟破例耶?若盛意,則心銘之矣。來詩佳甚,漫題數語,勿怪佛頭拋糞也。詩箋已領,不煩再加繕寫也。謝謝!(寅恪案,此劄與前劄,辭壽之旨雖同,而詳略有異。頗疑此劄乃複其族弟之私函,前劄則屬於致親朋之公啟。故此劄乃前劄之藍本也。)

歸莊集叁「某先生八十壽序」略雲:

先生之文雲,絳縣之老,自忘其年。杏壇之杖,久懸其脛。據所用論語之事,先生蓋自罵為賊矣。吾以為賊之名不必諱。李英公嚐自言少為無賴賊,稍長為難當賊,為佳賊,後卒為大將,佐太宗平定天下,畫像淩煙閣。且史臣之辭,不論國之正僭,人之賢否,與我敵,即為賊。是故曹魏之朝,以諸葛亮為賊。拓跋之臣,以檀道濟為賊。入主出奴,無一定謂。然則賊之名何足諱,吾惟恐先生之不能為賊也。先生自罵為賊,吾不辨先生之非賊,又惟恐先生之非賊,此豈非以罵為頌乎?先生近著有太公事考一篇,(寅恪案,有學集肆伍「書史記齊太公世家後」末雲:「今秋腳病,蹣跚顧影,明年八十,恥隨世俗舉觴稱壽,聊書此以發一笑,而並以自勵焉。」玄恭所言,即指此文。)舉史傳所稱而參互之,知其八十而從文王,垂百歲而封營丘。先生之寓意可知。莊既以先生之自戲者戲先生,亦以先生之自期者期先生而已,他更無容置一辭也。先生如以莊之言果詛也,果罵也,跪之階下而責數之,罰飲墨汁一鬥,亦惟命。如以為似詛而實祝,似罵而實頌也,進之堂前,賜之卮酒,亦惟命。以先生拒人之為壽文也,故雖以文為獻,而不用尋常壽序之辭雲。

寅恪案,河東君於牧齋生日,特令童探枝得紅豆一顆以為壽,蓋寓紅豆相思之意,殊非尋常壽禮可比。河東君之聰明能得牧齋之歡心,於此可見一端矣。又陳琰藝苑叢話玖「錢牧齋字受之」條雲:

柳於後園劃地成壽字形,以菜子播其間,旁栽以麥。暮春時候,錢登樓一望,為之狂喜,幾墜而顛。

此雖是暮春時事,與牧齋生日無關。但河東君之巧思以求悅於牧齋,亦一旁證也。遂並附記於此。茲更擇錄後來諸家關於芙蓉莊,即紅豆莊之詩文三則於下,藉見河東君以紅豆為牧齋壽一舉及牧齋紅豆詩之流播久遠,殊非偶然也。

柳南隨筆伍「芙蓉莊」條雲:

芙蓉莊在吾邑小東門外,去縣治三十裏,顧氏別業也。某尚書為憲副台卿公外孫,故其地後歸尚書。莊有紅豆樹,又名紅豆莊。樹大合抱,數十年一花,其色白。結實如皂莢,子赤如櫻桃。順治辛醜,是花盛開,邑中名士鹹賦詩紀事。至康熙癸酉再花,結實數鬥,村人競取之。時莊已久毀,惟樹存野田中耳。今樹亦半枯,每歲發一枝,訖無定向。聞之土人,所向之處,稻輒歉收,亦可怪也。唐詩紅豆生南國。又雲紅豆啄餘鸚鵡粒。未知即此種否,俟再考之。

顧備九鎮虞東文錄捌「芙蓉莊紅豆樹歌」雲:

田園就蕪三徑荒。秋風破我芙蓉莊。莊中紅豆久枯絕,村人猶記花時節。花時至今七十年。我生已晚空流傳。一宵纖芽發故處。孫枝勃窣兩三樹。此樹移來自海南。曲江(自注:「族祖諱耿光。」)手植世澤覃。錢家尚書我自出。庾信曾居宋玉宅。紅豆花開及壽時。尚書誇誕賦新詩。我嚐讀詩感胸臆。鳩占中間僅一息。今得神明複舊觀。古根不蝕精神完。(下略。)

孫子瀟原湘天真閣集壹玖「芙蓉莊看紅豆花詩」序雲:

複次,紅豆雖生南國,其開花之距離與氣候有關。寅恪昔年教學桂林良豐廣西大學,宿舍適在紅豆樹下。其開花之距離為七年,而所結之實,較第壹章所言摘諸常熟紅豆莊者略小。今此虞山白茆港錢氏故園中之紅豆猶存舊篋,雖不足為植物分類學之標本,亦可視為文學上之珍品也。

寅恪論述牧齋八十生日事既竟,請附論牧齋晚年臥病時一段饒有興趣之記載於下。

恬裕齋瞿氏藏牧齋楷書蘇眉山書金剛經跋橫幅墨跡,其文後半節雲:

病榻婆娑,繙經禪退,杜門謝客已久。奈文魔詩債不肯舍我,友生故舊四方請告者繹絡何!今且休矣,執筆如握石,看書如障綃,窮年老朽,如幻泡然,未知能圓滿此願否?後人克繼我誌者,悉為潢池完好,以此跋為左券雲。

海印弟子八十一翁蒙叟錢謙益拜書

又後跋雲:

老眼糢糊不耐看。繙經盡日坐蒲團。東君已漏春消息,猶覺攤書十指寒。

立春日早誦金剛經一卷,適河東君以棗湯餉餘,坐談鎮日。檢趙文敏金汁書蠅頭小楷楞嚴經示餘。餘兩眼如蒙霧,一字見不,(寅恪案,「見不」當作「不見」。)腕中如有鬼,字多舛謬,詫筋力之衰也。口占一絕,並誌跋後。甲辰立春日蒙叟題。

寅恪案,依鄭氏近世中西日曆表,康熙三年甲辰立春為正月初八日。若有差誤,亦不超過兩三日。考牧齋卒於甲辰五月廿四日,其作此絕句時,已距死期不遠。河東君本居白茆港之紅豆莊,正月初八日其在常熟城內錢氏舊宅者,或因與牧齋共度除夕,或由牧齋病勢已劇,留住侍疾,不再返白茆港,皆未能確定。但據此兩跋及詩句,可以推知牧齋垂死時猶困於「文魔詩債」有如是者,殊為可歎。又觀其與河東君情感篤摯,至死不變,恐牧齋逝世後,若無遵王等之壓迫,河東君亦有身殉之可能也。

關於錢柳之死及錢氏家難本末,本章首已詳引顧苓河東君傳,今不重錄。虞陽說苑甲編有「河東君殉家難事實」一書,所載韓世琦安世鼎等(韓氏見乾隆修江南通誌壹佰伍職官誌江蘇巡撫欄。安氏見同書壹佰陸職官誌蘇鬆常兵備道欄。)當時公文頗備,不能盡錄,但擇其最有關者,稍加解釋。茲除河東君遺囑並其女及婿之兩揭外,略附述當日為河東君伸寃諸人之文字,亦足見公道正義之所在也。至同時人及後來吟詠錢柳之詩殊多,以其無甚關涉,除黃梨洲龔芝麓等數首外,其餘概從省略。

黃太衝思舊錄「錢謙益」條雲:

甲辰餘至,值公病革。一見即雲以喪葬事相托。餘未之答,公言顧鹽台求文三篇,潤筆千金。亦嚐使人代草,不合我意,固知非兄不可。餘欲稍遲,公不可。即導餘入書室,反鎖於外。三文,一顧雲華封翁墓誌,一雲華詩序,一莊子注序。餘急欲出外,二鼓而畢。公使人將餘草謄作大字,枕上視之,叩首而謝。餘將行,公特招餘枕邊雲,惟兄知吾意,歿後文字,不托他人。尋呼孫貽(寅恪案,牧齋子孫愛,字孺貽。梨洲混為「孫貽」。)與聞斯言。其後孫貽別求於龔孝升,使餘得免於是非,幸也。

柳南續筆叁「賣文」條略雲:

東澗先生晚年貧甚,專以賣文為活。甲辰夏臥病,自知不起,而喪葬事未有所出,頗以為身後慮。適鹺使顧某求文三篇,潤筆千金。先生喜甚,急倩予外曾祖陳公金如代為之,然文成而先生不善也。會餘姚黃太衝來訪,先生即以三文屬之。越數日而先生逝矣。(寅恪案,牧齋尺牘中載「與陳金如」劄十九通。其中頗多托代撰文之辭。又光緒修常昭合誌稿叁壹陳燦傳附式傳雲:「陳式字金如。副貢生。行己謹敕,文筆溫麗」等語,皆可供參證。)

江左三大家詩鈔叁卷末載盧??跋雲:

吳江顧君茂倫趙君山子有三大家詩鈔之輯。刻既成,乃以弁言來命。憶??於虞山,相遇最晚。壬寅歲以駐節海虞,始得近趨函丈。初見懽若生平,勤勤慰勉。不二年,且奄逝矣。易簀之前二日,貽手書,以後事見囑,是不可謂不知己也。康熙七年歲次戊申春季楚蘄受業盧??頓首譔。

民國修湖北通誌壹伍貳盧??傳略雲:

盧??字元度,一字澹岩。蘄州人。順治乙醜進士。屢遷蘇鬆參議,長蘆鹽運使。嚐修蘄州誌,錢謙益甚稱之。著有四照堂文集三十五卷,樂府二卷。

牧齋尺牘壹「致盧澹岩」四首。其一略雲:

老公祖以遷固雄文,發軔蘄誌。謹承台命,聊援禿管,以弁簡端。承分清俸,本不敢承。久病纏綿,資生參術,藉手嘉惠,以償藥券。

其二略雲:

頃蒙翰教,謹於尊府君誌中添入合葬一段,以文體冗長,但撮略序次,不能如梅村誌文之詳贍也。腆貺鄭重,不敢重違台意,敢再拜登受。(寅恪案,有學集補「盧府君家傳」及「盧氏二烈婦傳」並牧齋外集捌「四照堂文集序」等,皆牧齋為盧氏一門所作之文也。)

其三雲:

昨者推士民之意,勒碑頌德,恨拙筆無文,不足以發揚萬一,殊自愧也。(寅恪案,頌德碑乃歌功頌德之文。牧齋作此碑文必有潤筆。此潤筆之資,雖非澹岩直接付出,但必鄉人受盧氏之指示而為者,其數目當亦不少。然則此亦澹岩間接之厚貺也。)

其四雲:

重荷翰貺,禮當叩謝。辱委蘄誌序,須數日內力疾載筆。(寅恪案,據其內容,此劄應列第壹通之前。)

寅恪案,牧齋賣文為活之事,前已於第伍章黃毓祺案節論及之。今觀梨洲東漵澹岩關於牧齋垂死時之記載,益可知其家無餘資,貧病交迫之實況矣。至若牧齋致盧澹岩劄,尤足見其晚年之窮困,非賣文不能維持生計及支付醫藥之費。總之,此雖為牧齋家庭經濟問題,但亦河東君致死主因,故不憚煩瑣為之饒舌也。

「柳夫人遺囑」雲:

汝父死後,先是某某並無起頭,竟來麵前大罵。某某還道我有銀,差遵王來逼迫。遵王某某皆是汝父極親切之人,竟是如此詐我。錢天章犯罪,是我勸汝父一力救出,今反先串張國賢,騙去官銀官契,獻與某某。當時原雲,諸事消釋。誰知又逼汝兄之田,獻與某某。賴我銀子,反開虛賬來逼我命,無一人念及汝父者。家人盡皆捉去,汝年紀幼小,不知我之苦處。手無三兩,立索三千金,逼得汝與官人進退無門,可痛可恨也。我想汝兄妹二人,必然性命不保。我來汝家二十五年,從不曾受人之氣,今竟當麵淩辱。我不得不死,但我死之後,汝事兄嫂,如事父母。我之寃仇,汝當同哥哥出頭露麵,拜求汝父相知。我愬陰司,汝父決不輕放一人。垂絕書示小姐。

威逼姓名,未敢原稿直書,姑闕之。

「孝女揭」雲:

「公婿趙管揭」雲:

寅恪案,河東君遺囑前已節引,以其與趙管夫婦兩揭,同為錢氏家難主要文件,故全錄三文,並略加以論述。遺囑中所謂「某某」,即錢朝鼎。由遺囑後其女所附「威逼姓名未敢原稿直書,姑闕之」。及其揭中所雲:「主謀而令其殺者誰?呼其名,無不疾首痛心。稱其爵,無不膽戰股栗。敍其惡,無不發豎眥裂。在今血控,不敢顯觸其凶鋒。嗣後登聞,誓必直陳其惡款。」等語,可知此人當日在常熟之勢力為何如矣。

「原任蘇州府常熟縣知縣瞿四達揭」略雲:

揭為貪紳屠族逼命,義切同仇,冒死直陳事。今夏五[牧翁錢]夫子亡後匝月,遽有逼死柳夫人之變。及問致死者誰?則貪惡俗紳錢朝鼎也。請陳其實。朝鼎為浙臬司,婪張安茂厚賂,內有銀杯兩隻,工鐫細文「茂」字於杯腳。天敗落四達之手。先年具揭首告,朝鼎挽腹親,王曰,俞解其事。此大證佐也。為科臣柯諱聳張諱惟赤交章通劾,故雖躐升副憲,並未到任,旋奉嚴旨。何嚐一日真都憲哉?今猶朱標都察院封條告示,封芙蓉莊房屋。其逼死柳夫人實案一。朝鼎居官狼藉,如湖州司李龔廷曆情極刎頸,若浼錢夫人舍身挽救,得豁重罪,乃反誣以受賂。當夫子疾篤臥床,即遣狼仆虎坐中堂,朝暮逼索,致含憤氣絕。隨逼柳婿趙生員含淚立虛契,奪田四百畝。其逼死柳夫人實案二。夫子生前分授柳家人張國賢,以知數久,家頗溫。夫子亡未及二七,朝鼎遽拿國賢於靈柩前,杖八十,夾兩棍,逼獻銀四百六十兩,米二百石。柳母子痛哭求情,麵加斥辱,穢媟不堪。其逼死柳夫人實案三。凡此三案,法應按律治罪,追贓充餉,朝鼎其何辭?乃僅治虎翼之罪,卸禍錢謙光錢曾二人,欲草草了此大獄。夫謙光等行同狗彘,死有餘辜。雖肆諸市朝,豈足令堂堂宮保烈烈幽魂,瞑目地下哉?

光緒修常昭合誌稿貳陸耆舊門錢朝鼎傳略雲:

錢朝鼎字禹九,號黍穀。順治丁亥進士。授刑部主事,曆員外郎中,升廣東提學道。端士習,正文風,為天下學政最。轉浙江按察使,誓於神曰,歸橐名一錢,立殛死。超擢副都禦史,忌者托詞稽留欽案,露章參之。丁內艱,服闋,補鴻臚卿,遷大理少卿。

寅恪案,瞿四達此揭所言錢朝鼎豪霸惡跡,即就以解任已久之封條封閉芙蓉莊一事,可為明證。至牧齋之殞命,亦因朝鼎遣仆登堂,朝暮逼索所致。然則朝鼎不但逼死河東君,亦逼死牧齋矣。朝鼎在鄉何以有如此權勢,恐與四達揭中所雲:「朝鼎挽腹親,王曰,俞解其事。」等語有關。「腹親」二字,疑為「福晉」之別譯。即滿文「王妃」之義。以當日情事言之,漢人必不能與滿洲親王發生關係。疑四達所指之王,乃尚可喜。據道光修廣東通誌肆叁職官表叁肆載:

錢朝鼎。順治十年任廣東提學道。

張純熙。順治十三年任廣東提學道。

清史列傳柒捌尚可喜傳略雲:

尚可喜遼東人。崇禎初,可喜為廣鹿島副將。據廣鹿,遣部校盧可用金玉奎赴我朝納款,時天聰七年十二月也。崇德元年封智順王。七年錦州下,賜所俘及降戶。可喜奏請以部眾歸隸漢軍。於是隸鑲藍旗。八年隨鄭親王濟爾哈郎征明。順治元年四月隨睿親王多爾袞入山海關,擊敗流賊李自成。六年五月改封平南王,賜金冊金印。統將士征廣東。攜家駐守。十三年賜敕記功,歲增藩俸千兩。是時粵地皆隸版圖。[康熙]四年諭曰,近聞廣東人民為王屬下兵丁擾害,失其生理。此皆將領不體王意,或倚為王親戚,以小民易欺,唯圖利己,恣行不法之故。自今務嚴加約束,以副委任。

可知朝鼎任廣東提學道之時,在可喜「統將士征廣東,攜家駐守」之期間。豈朝鼎為平南王之親戚,故習於「唯圖利己,恣行不法」耶?俟考。

虞陽說苑乙編後虞書雲:

瞿知縣四達比較錢糧,即過銷單,必加夾打,雲以懲後。

又雲:

瞿知縣殺諸生馮舒於獄。邑中各項錢糧,惟舒獨知其弊。諸生黃啟耀等,合詞上瞿貪狀。瞿以賄飾。疑詞出舒手。故殺之。

今若揆以常昭合誌稿所載朝鼎事跡,則為能「端士習,正文風」「歸橐不名一錢」及「執法持正」之人。而後虞書則謂瞿四達乃一貪酷之縣官。由是觀之,明清間之史料,是非恩怨,難於判定,此又一例也。

家難事實附各台讞詞「督糧道盧,為伐喪殺命等事批」雲:

錢謙光以宦門宗裔,甘作無良,乘喪挾威,逼柳氏投繯,命盡頃刻,誠變出意外也。尤可怪者,錢曾素以文受知太史,宜有知己之感,奈何亦為謙光附和耶?審訊猶嘵嘵申辨,如詐贓一百廿兩,銀杯九隻。據張國賢供稱,陸奎經收分受,則光等之婪贓殺命,律有明條,該縣徇情玩縱,大乖讞法。但人命重情,必經地方官審究真確,方可轉報。仰常熟縣再將有名人犯各證嚴加訊究,並分贓確數,致死根由,依律定擬入招解道,以憑轉解撫院正法,移明學道革黜。事關重案,該縣務須大破情麵,贓罪合律,毋得徇縱,複煩駁結,速速繳。康熙三年又六月十九日。

寅恪案,有學集補「盧府君家傳」雲:

[??康熙元年]壬寅奉命督糧蘇鬆,建節海虞。

可知「督糧道盧」,即上引江左三大家詩鈔跋之作者盧??,亦即上引「孝女揭」中「複控糧道,仰係審解」之「糧道」。澹岩跋雲:「易簀之前二日貽手書,以後事見囑。」可知牧齋早已預料其身死之後,必有家難。(此點可參上引瞿四達揭文:「當夫子疾篤臥床,[朝鼎]即遣狼仆虎坐中堂,朝暮逼索,致含憤氣絕。」等語及寅恪所論。)故以後事托盧氏。今觀澹岩批語,左袒河東君,而痛責錢謙光錢曾等,可謂不負其師之托,而河東君遺囑(詳見上引。)雲:

我之寃仇,汝當同哥哥出頭露麵,拜求汝父相知。

據此,澹岩乃河東君垂絕時,心中所認為牧齋相知之一無疑。斯又可證澹岩跋中「不可謂不知己」之語誠非虛構矣。又各台讞詞「鹽院顧,為乘喪抄逼,活殺慘命事批」雲:

錢宦棄世,曾幾何日,而族人遽相逼迫,致其庶室投繯殞軀,風俗乖張,莫此為甚,仰蘇鬆道嚴究解報。

寅恪案,此「鹽院顧」,當即上引梨洲思舊錄中之「顧鹽台」及柳南續筆中之「鹺使顧某」,亦即求牧齋作三篇文之人。此人既欲藉牧齋之文以自重,其批語亦左袒河東君,殊不足異。但其人與牧齋似無深交,非如澹岩受業於牧齋者之比。故其批詞亦不及澹岩之嚴勵也。

複次,觀上引錢氏家難三文,當日河東君被迫死之情狀,已甚了然。唯其所謂「三千金」或「銀三千兩」者,與虞陽說苑甲編馮默庵舒撰虞山妖亂誌中所言錢曾父裔肅有關。默庵之文(可參同編據梧子撰筆夢末兩段所載及河東君殉家難事實顧苓歸莊致錢遵王兩劄。)略雲:

然則河東君遺囑所謂「手無三兩,立索三千金。」孝女揭所謂「奉族貴命,立索柳氏銀三千兩。有則生,無則死」,及趙管揭所謂「必要銀三千兩,如少一厘,不下事」等語中之「三千金」,疑即此文裔肅賕尚書之「三千金」。而遵王向微仲索取之「香??古玩價高者」,恐即指錢鬥向錢裔肅「指名索取,以為尚書歡」之貴重什器也。如此解釋,是否合理,仍俟更考。

又虞陽說苑甲編「過墟誌感」一書,雖為偽托,但其中用語,可與孝女揭相參校者,如稱錢曾為「獸曾」之類是也。至劉寡婦以其家資全付與其婿錢生者,殆常熟風俗,婦人苟無親生之子,例以家資付其女及婿。此所以錢朝鼎錢曾等由是懷疑河東君以牧齋資財,盡付趙管夫婦,因而逼索特甚,致使「進退無門」,且叱管雲,「初一日先要打汝夫妻出門」。故過墟誌感雖為偽托之書,於當時常熟風俗,仍有參考價值也。

複次,遵王與牧齋之關係,除光緒修常昭合誌稿叁貳及同治修蘇州府誌壹佰本傳外,章式之鈺錢遵王讀書敏求記校證補輯類記所載「錢曾傳」,頗為詳盡,茲不備引,讀者可自取參閱。唯憶昔年寅恪旅居北京,與王觀堂國維先生同遊廠甸,見書攤上列有章氏此書。先生持之笑謂寅恪曰:「這位先生(指章式之)是用功的,但此書可以不做。」時市人擾攘,未及詳詢,究不知觀堂先生之意何在?特附記於此,以資談助。

又家難事實載嚴武伯熊「負心殺命錢曾公案」文雲:

竊聞恩莫深於知己,而錢財為下。罪莫大於負心,而殺命尤慘。牧齋錢公主海內詩文之柄五十餘年,同裏後學硯席侍側者,熊與錢曾均受教益。今公甫逝,骨肉未寒,反顏肆噬,逼打家人徐瑞寫身炙詐銀三十六兩。今月廿八日複誣傳族勢赫奕,同錢天章虎臨喪次,立逼柳夫人慘縊。亙古異變,宇宙奇聞。熊追感師恩,鳴鼓討賊。先此布告,行即上控下訴,少效豫讓呑炭之意。

王漁洋感舊集壹貳「嚴熊」條,盧見曾補傳雲:

熊字武伯,江南常熟人。有雪鴻集。

小傳下附宋琬安雅堂集「武伯詩序」(可參陳壽祺郎潛紀聞捌「虞山錢宗伯下世」條。)雲:

錢牧齋先生常顧餘於湖上,語及當代人物。先生曰,吾虞有嚴生武伯者,縱橫跌**,其才未易當也。後與武伯定交吳門,先生已撤琴瑟再閏矣。武伯身長八尺,眉宇軒軒,驟見之,或以為燕趙間俠客壯士也。酒酣以往,為言先生下世後,其族人某,妄意室中之藏,糾合無賴,囂於先生愛妾之室,所謂河東君者,詬厲萬端,迫令自殺。武伯不勝其憤,鳴鼓草檄,以聲其罪。其人大慚,無所容。聆其言,坐客無不發上指者。嗚呼!何其壯哉!又一日飲酒,漏三鼓,武伯出先生文一篇示餘,相與辨論,往複不中意,武伯須髯盡張如蝟毛,欲擲鐵燈檠於地者再,厥明酒醒,相視而笑曰,夜來真大醉也。雖狂者之態固然乎?而其護師門如幹城,不以生死易心,良足多也。

龔鼎孳定山堂集肆貳康熙丙午迄庚戌存笥稿「嚴武伯千裏命駕,且為虞山先生義憤,有古人之風,於其歸,占此送之」七絕五首雲:

清秋紈扇障西風,紅豆新詞映燭紅。扣策羊曇何限淚,一時沾灑月明中。

死生膠漆義誰陳。掛劍風期白首新。卻笑關弓巢卵事,當時原有受恩人。

河東才調擅風流。賭茗拈花是唱詶。一著到頭全不錯,瓣香齊拜絳雲樓。

高平門第冠烏衣。珠玉爭看彩筆飛。曾讀隱侯雌霓賦,至今三歎賞音稀。

君家嚴父似嚴光。一臥谿山歲月長。頭白故交零落盡,幾時重拜德公床。

寅恪案,牧齋與嚴氏一家四代均有交誼,前已言及。晚歲與武伯尤為篤摯。觀上列材料並有學集叁柒「嚴宜人文氏哀辭並序」,(此序前已引。)同書肆捌「題嚴武伯詩卷」及「再與嚴子論詩語」等篇,可知武伯之「為虞山先生義憤」,固非偶然。但武伯之「縱橫跌**」「眉宇軒軒,如燕趙間俠客壯士」,自是別具風格之人。故其與錢曾輩受恩於牧齋者同,而所以報之者迥異也。

河東君殉家難事實一書中尚有嚴熊「致錢求赤書」一通雲:

往年牧翁身後,家難叢集,破巢毀卵,傷心慘目,孺貽世翁長厚素著,飲恨未申,至不能安居,薄遊燕邸。弟客春在北,每見名賢碩彥,罔不憐念之者。豈歸未逾月,仁兄首發大難,出揭噬臍,必欲斬絕牧齋先生之後,意何為耶?況仁兄此揭不過為索逋而起,手書曆曆,要挾在前,難免通國耳目。嗚呼!索逋如此,萬一事更有大於索逋者,仁兄又將何以處之乎?

光緒修常昭合誌稿貳陸錢裔僖傳附族人上安傳略雲:

族人上安,原名孫愛,字孺貽。順時曾孫。性孤介。順治丙戌舉於鄉。父歿,蒙家難,必伸其意而後已。謁選除永城令。始至,人以為貴公子,不諳吏事。升大理評事,遂歸,閉戶不見一人,即子孫罕見之。

同書叁貳錢孫保傳雲:

錢孫保字求赤。謙貞子,趙士春婿也。

清史列傳柒玖貳臣傳乙龔鼎孳傳略雲:

康熙元年諭部以侍郎補用。明年起都察院左都禦史。三年遷刑部尚書。五年轉兵部。八年轉禮部。十二年八月以疾致仕,九月卒。

據上列之材料,可知嚴武伯至北京,乃在康熙五年丙午後,龔氏任職京師之際。而此時牧齋之從侄孫保,曾再發起向孫愛索逋之事。牧齋身後,其家況之悲慘如此,可哀也已!又曹秋嶽溶靜惕堂集肆肆「嚴武伯錢遵王至」二首,其二雲:

浮雲劫火動相妨。紅豆當年倚恨長。容我一瓻鴛水北,往來吹送白蘋香。

豈由於秋嶽之調解,後來武伯遵王複言歸於好耶?俟考。據康熙四年正月廿七日總督郎憲牌及同年同月廿九日理刑審語,(俱見河東君殉家難事實。)知此案懸擱「五月有餘」及郎廷佐追問,始草草了事,而所加罪者,惟陸奎楊安等不足道之人及細微之款項,而錢曾等取去之六百金及勒索三千金,逼死河東君一事,則含糊不究。可知其中必有禹九之權勢及遵王之「錢神又能使鬼通天」,(見家難事實歸莊「致錢遵王書」,並可參同書李習之洊「致錢黍穀大憲鹹亭禦史書」及「貽錢禦史第二書」黍穀即朝鼎,事跡見上引常昭合誌稿貳陸,鹹亭即延宅,事跡見同書同卷。)故可以不了了之也。當日清廷地方漢奸豪霸之欺淩平民,即此一端,可想見矣。

複次,河東君縊死之所,實在榮木樓,即舊日黃陶庵授讀孫愛之處。(可參陸翼王輯黃陶庵先生集壹陸和陶詩「和飲酒二十首序」所雲:「辛巳杪冬客海虞榮木樓。」及陳樹惪輯黃陶庵年譜崇禎十四年辛巳條所雲:「先生三十七歲,館虞山。」等語。)徐芳「柳夫人小傳」等所謂「自取縷帛結項,死尚書側。」則齊東野人之語,不可信也。至若俞蛟夢廠雜著齊東妄言玖「柳如是傳」等所言昭文縣署之事,其為妄謬,則更不足道矣。

歸莊集捌「祭錢牧齋先生文」雲:

先生通籍五十餘年,而立朝無幾時,信蛾眉之見嫉,亦時會之不逢。抱濟世之略,而纖毫不得展,懷無涯之誌,而不能一日快其心胸。某性迂才拙,心壯頭童。先生喜其同誌,每商略慷慨,談?從容。剖腸如雪,吐氣成虹。感時追往,忽複淚下淋浪,發豎髼鬆。窺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蓋。何天之待先生之酷,竟使之賷誌以終。人誰不死,先生既享耄耋矣。嗚呼!我獨悲其遇之窮。先生素不喜道學,故居家多恣意,不滿於輿論,而尤取怨於同宗。小子之初拜夫靈筵也,頗聞將廢匍匐之誼,而有意於興戎。哀孝子之在疚,方喪事之縱縱。雖報施之常,人情所同。顧大不伐喪,春秋之義。虐煢獨者,箕子所恫!聞其人固高明之士,必能怵於名義,而渙然冰釋,逝者亦可**於幽宮。虞山崔崔,尚湖渢渢。去先生之恒幹,飆舉於雲中。哀文章之淪喪,孰能繼其高蹤?悲小子之失師,將遂底於惛懵。自先生之遘疾,冬春再掛夫孤篷。入夏而苦賤患,就醫於練水之東。嚐馳問疾之使,報以吉而無凶。方和高詠以**,(可參有學集壹貳東澗集上「贈歸玄恭八十二韻,戲效玄恭體」,及同書壹叁東澗詩集下「病榻消寒雜詠四十六首」序。)豈謂遂符兩楹之夢,忽崩千丈之鬆。嗚呼!手足不及啟,含斂不及視,小子抱痛於無窮。跪陳詞而薦酒,不知涕之何從。尚饗!

南雷詩曆貳「八哀詩」之五「錢宗伯牧齋」雲: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後與誰傳。憑裀引燭燒殘話,囑筆完文抵債錢。(自注:「問疾時事。宗伯臨歿,以三文潤筆抵喪葬之費,皆餘代草。」)紅豆俄飄迷月路,美人欲絕指箏弦。(自注:「皆身後事。」)平生知己誰人是,(自注:「應三四句。」)能不為公一泫然。(自注:「應五六句。」)

定山堂詩集壹肆康熙壬寅迄丙午存笥稿「挽河東夫人」五律二首。其一雲:

驚定重揮涕。蘭萎恰此辰。甘為賷誌事,應愧受恩人。石火他生劫,蓮花悟後身。九原相見日,悲喜話綦巾。

其二雲:

豈少完人傳,如君論定稀。朱顏原獨立,白首果同歸。絕脰心方見,齊牢寵不非。可憐共命鳥,猶逐絳雲飛。

寅恪案,當時名流與牧齋素有交誼者,除黃龔歸三人外,如吳梅村者,必有追挽錢柳之作,但今不見於吳氏集中。世傳梅村家藏藳,必非最初原稿,乃後來所刪削者,由此亦可斷言矣。錢泳履園叢話貳肆「東澗老人墓」條雲:

虞山錢受翁,才名滿天下,而所欠惟一死,遂至罵名千載。乃不及柳夫人削發投繯,忠於受翁也。嘉慶二十年間,錢塘陳雲伯[文述]為常熟令,訪得柳夫人墓在拂手岩下,為清理立石,而受翁之塚即在其西偏,竟無人為之表者。第聞受翁之後已絕,墓亦荒廢。餘為集刻蘇文忠書曰「東澗老人墓」五字碣,立於墓前。觀者莫不笑之。記查初白有詩雲:「生不並時憐我晚,死無他恨惜公遲。」(見敬業堂集壹陸「拂水山莊」三首之三。)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信哉!

翁同龢瓶廬詩稿捌「東澗老人墓」雲:

秋水堂安在,荒涼有墓田。孤墳我如是,(自注:「墓與河東君鄰。」)獨樹古君遷。(自注:「柹一,尚是舊物。」)題碣誰摹宋,(自注:「碑字集坡書。」)居人尚姓錢。爭來問遺事,欲說轉淒然。

鄧文如之誠君骨董全編骨董瑣記柒「錢蒙叟墓」條雲:

常熟寶岩西三裏許,曰劉神濱。再西三裏,曰虎濱。兩濱適中曰界河沿,又曰花園濱,錢牧齋墓在焉。有碣題「東澗老人墓」五字,集東坡書,字逕五六寸。嘉慶中族裔所立,本宗久絕矣。河東君墓即在左近。其拂水山莊,今為海藏寺。距劍門不遠,有古柏一,銀杏二,尚存。

寅恪案,此俱錢柳死後,有關考證之材料,故並錄之。草此稿竟,合掌說偈曰:

刺刺不休,沾沾自喜。忽莊忽諧,亦文亦史。述事言情,憫生悲死。繁瑣冗長,見笑君子。失明臏足,尚未聾啞。得成此書,乃天所假。臥榻沉思,然脂瞑寫。痛哭古人,留贈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