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案,有學集貳肆「韓古洲太守八十壽序」雲:

歲在旃蒙協洽雷州太守古洲韓兄春秋八十。餘曰,是吾年家長兄也。是吾吳之佳公子,良二千石,國之老成人也。是閎覽博物之君子,海內收藏賞鑒專門名家也。

嘉慶修雷州府誌玖職官表明知府欄載:

韓逢禧。長洲人。官生。天啟元年任。

李之華。

丁緯。

範得誌。七年任。

容庚君藏蘭雪齋刻定武蘭亭帖附韓氏跋雲:

又容君藏鍾繇薦季直表帖附秋囿老民跋雲:

韓跋各看款題誌皆俗手揭去。黑紙白字名曰黑老虎,非降龍伏虎,不能得也。

及翁同龢題詩二首,其二雲:

滿口娑婆不識佛,天台山鳥勸君歸。何如一切都捐棄,黑老虎來為解圍。(自注:「韓逢禧嚐學佛,再髠而再發。入天台遇樵者,訶之曰,滿口娑婆哄度日雲雲。冊有韓印,戲及之。黑老虎乃前跋中語也。」)

又容君藏安素軒石刻中唐人書七寶轉輪聖王經附韓氏跋雲:

此為唐相鍾紹京手跡。書法悉宗右軍樂毅論,時兼有歐虞褚體,正見其集大成也。紙為硬黃,爛漫七千餘言,神采燁然,真世之罕物。相傳鮮於困學公珍藏此卷於室中,夜有神光燭人者,非此其何物耶?長洲韓逢禧識。

唐蕉庵翰題「唯自勉齋長物誌」中書畫名跡類雲:

南海吳學士榮光所刻藏宋玉石本定武蘭亭,後有明崇正間韓太守逢禧跋雲,明成國公朱箑庵舊物,與盧鴻草堂圖永興廟堂真跡九件,同時售於項氏天籟閣。此卷項氏藏印累累,凡蘭亭所用之印,卷中無不有。其為一時所押可知。傳之有緒,足為吾齋中書跡甲觀。

韓氏事跡雖未能詳知,但依上所引資料,亦可得其涯略。牧齋此詩自表麵觀之,辭旨與遊說馬進寶之事無涉。又非汪氏遊舫與湖山盛衰家國興亡有關者之比,似甚奇特。細思之,夏五一集乃赴婺說馬之專集,牧齋由金華還,即以酒炙餉韓,侑以此詩。若說馬之事與韓氏無關,則牧齋不應插入此題。頗疑古洲既多藏彝器字畫,牧齋或取其一二與馬伏波有關之假古董,以為謁見進寶之贄。及其歸也,自應以酒炙相餉。又韓氏好談風懷舊事,牧齋此次經過蘇州嘉興,韓氏必與之談及昔年柳卞在臨頓裏勺園之豔跡,故牧齋詩語戲及之。翁叔平謂古洲「再髠再發」,足見韓氏亦是欲「老皈空門」,而不能實行者,其人正與牧齋相類。有學集「病榻消寒雜詠」雲:「蒲團曆曆前塵事,好夢何曾逐水流。」不僅自詠,亦可兼詠韓氏也。

「書夏五集後示河東君」雲:

帽簷欹側漉囊新。乞食吹簫笑此身。南國今年仍甲子,西台昔日亦庚寅。(自注:「皋羽西台慟哭,亦庚寅歲也。」)聞雞伴侶知誰是,畫虎英雄恐未真。詩卷叢殘芒角在,綠牕剪燭與君論。

寅恪案,此首為夏五集全集之結論。第貳句寓複明之意。第叁句謂永曆正朔猶存。第伍句目河東君為同心同誌之人。第陸句用後漢書列傳壹肆馬援傳,援誡兄子嚴敦書中「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之語,牧齋蓋疑馬進寶之不可恃也。總而言之,牧齋此次金華之行,河東君為暗中之主持人,細繹此詩辭旨,更無疑義矣。

牧齋庚寅夏五集後一年所賦之詩,最佳最長者應推哭瞿式耜五言排律一題。本文以範圍限製之故,不能全引,惟擇其中有關諸句,並牧齋自注,略論述之於下。

有學集詩注肆「哭稼軒留守相公詩一百十韻用一千一百字」略雲:

(自注:「已下敍聞訃為位之事。」)傷心寢門外,為位佛燈前。一慟營魂逝,三號涕泗漣。修門歸漠漠,故國望姍姍。庚寅征覽揆,辛卯應災躔。(自注:「君生於庚寅,甲子一周而終,故引庚寅以降之詞。其聞訃辛卯夏也,故引朔日辛卯之詩。皆假借使之也。」)劒去梧宮冷,刀投桂水煎。(自注:「已下敍其戊辰後歸田燕遊之事。」)拊心看迸裂,彈指省轟闐。攀附龍門迥,追陪鶴蓋連。園林歸綠水,屋宇帶紅泉。一飯常留客,千金不問田。以忙消塊壘,及暇領芳妍。日落邀賓從,舟移沸管弦。丹青搜白石,杖履撰鬆圓。(自注:「君好藏白石翁畫。於程又有師資之敬。」)

寅恪案,關於錢瞿之交誼及當日明清興亡諸端,茲不具論。所可注意者,即河東君於崇禎十三年庚辰冬初訪牧齋於半野堂。次年即崇禎十四年辛巳夏錢柳結褵於茸城舟中兩大事。牧齋此詩中「舟移沸管弦」句,或間接有關涉,尚難確定。若就稼軒方麵言之,則東山詶和集中不載瞿氏篇什。此或因稼軒雖曾賦詩,但未被牧齋收錄所致。今日瞿氏作品遺佚頗多,殊不易決言,揆以稼軒與牧齋及河東君之關係,如第肆章論述絳雲樓落成詩所引牧齋尺牘例之,稼軒似非如黃陶庵之不以河東君為然者,何故於錢柳因緣之韻事,絕無一語道及,甚不可解。姑記此疑,以俟更考。

又此年牧齋所賦詩當亦不少。今所存者,排列先後恐有錯亂。詩題有關諸人,可考見者殊不多,故隻擇數題列之於下。

「寄懷嶺外四君」四首。其一「金道隱使君」(自注:「金投曹溪為僧。」)雲:

(詩略。)

其二「劉客生詹端」雲:

(詩略。)

其三「姚以式侍禦」雲:

(詩略。)

其四「詠東皋新竹寄留守孫翰簡」雲:

筍根苞粉尚離離。裂石穿雲嶺外知。祖幹雪霜催老節,孫篁煙靄護新枝。紫泥汗簡連編綴,青社分符奕葉垂。昨夜春雷喧北戶,老夫欣賦籜龍詩。

寅恪案,前論牧齋「庚寅人日示內」詩及河東君和詩,已略及金劉姚三人。惟瞿翰簡未及。故特錄此詩全文。「翰簡」者,指稼軒孫昌文而言。永曆特任昌文為翰林院檢討,稼軒兩疏懇辭,原文見瞿忠宣公集陸,茲不具引。鄙意此時牧齋與永曆政權暗中聯絡。其寄此四詩,必有往來之便郵無疑也。

「贈盧子繇」雲:

雲物關河報歲更。寒梅逼坐見平生。眉間白發垂垂下,巾上青天故故明。老去閑門聊種菜,朋來參語似班荊。楞嚴第十應參遍,已悟東方雞後鳴。

寅恪案,杭大宗世駿道古堂集貳玖「名醫盧之頤傳」略雲:

可見牧齋此時相與往來之人,其詶贈詩章見於有學集者,大抵為年少尚未有盛名,而誌在複明之人。如晉公即是一例。其他諸人,皆可以此類推之也。

「七十答人見壽」(涵芬樓本題下有「辛卯」二字。)雲:

七十餘生底自嗟。有何鱗爪向人誇。驚聞窸窣床頭蟻,羞見彭亨道上蛙。著眼空花多似絮,撐腸大字少於瓜。三生悔不投胎處,罩飯僧家賣餅家。

寅恪案,葛萬裏牧齋先生年譜順治八年辛卯條(參有學集陸秋槐別集「乙未小至日宿白塔寺與介立師兄夜話辛卯秋憩友蒼石門院,扣問八識規矩,屈指又五年矣,感而有作二首。」)雲:

春遊武林。夏有哭稼軒長篇。自記:九月避喧卻賀,扁舟詣白下懷東(自注:「佟中丞。」)寓。朱雀桁市囂聒耳,乃出城,棲止長幹大報恩寺,與二三禪侶優遊浹月,論三宗而理八識雲雲。

牧齋此年秋避壽卻賀,往金陵寓佟國器家。據上引福建通誌此年佟氏任福建左布政使。至牧齋之詣金陵,懷東是否在家,尚難確知。即使在家,為時亦必不久。似此情況,牧齋與外人往還,較為便利。然終嫌其囂聒,乃遷居大報恩寺。頗疑此中尚有待發之覆。蓋當日誌懷複明諸人,往往托跡方外,若此輩謁牧齋於懷東寓所者過多,則不免惹起外間驚怪,轉不如竟棲止於佛寺,更為妥慎。其言與禪侶研討內典,恐不過掩飾之辭。後來牧齋再往金陵,亦嚐棲止於報恩寺,仍是為順治十六年己亥鄭延平大舉攻取南都之準備也。又檢許穀人浩基編鄭延平年譜「永曆七年癸巳三月張名振張煌言請師入長江」條,附按語雲:

浩基按,名振與煌言凡三入長江,而未知初入長江為何年?又不知題詩祭陵為何年?各書紀載紛歧,莫知所據。魯春秋東南紀事俱作壬辰。海東逸史作癸巳。小腆紀年作癸巳初入長江,而甲午題詩祭陵。台灣外紀海上見聞錄亦作癸巳,而未言祭陵事。南疆繹史明季南略則俱作甲午。尤有不可解者,全氏撰蒼水碑雲,癸巳冬入吳淞,明年軍於吳淞,會名振之師入長江,遙祭孝陵。甲午再入長江。蓋癸巳之明年即甲午也。既書明年,下複係甲午,誤甚。謝山猶恍惚其詞,後人更難推測矣。

假定張名振張煌言此次率師入長江至京口之年,果為壬辰者,則其前一年辛卯秋牧齋避壽至金陵,似與之有關。而此年秋間牧齋所賦「京口觀棋六絕句」其六雲:

金山戰罷鼓桴停。傳酒爭誇金鳳瓶。此日江山紆白發,一枰殘局兩函經。

尤可注意矣。夫牧齋不在家作生日,避往金陵,其故河東君必知之。然則牧齋此次複明之活動,河東君亦曾參預其事,可無疑也。

今檢有學集順治九年壬辰十年癸巳兩年間皆無詩什。金氏牧齋先生年譜癸巳條雲:

季春遊武林,複往金華。先生伏波弄璋歌有「百萬婺民齊合掌,浴兒仍用五銖錢」等句。按此蓋勸伏波複漢也。(原注:「壬辰癸巳奔走國事,無詩。武林觀棋及伏波弄璋歌,當是癸巳所作,並入敬他老人集者。又按,[李]定國退師,先生仍事聯絡,其誌彌苦已。」)

寅恪案,金氏因此兩年不見牧齋之詩,因以意取順治十一年甲午所作「伏波弄璋歌」為癸巳年所賦,實非有確據。但牧齋於此兩年間有學集中未錄存其詩,亦必有待發之覆。據塔影園集壹「東澗遺老錢公別傳」雲:

安西將軍李定國以永曆六年七月克複桂林,承製以蠟書命公及前兵部主事嚴栻聯絡東南。公乃日夜結客,運籌部勒,而定國師還。於是一意學佛,殫心教典,凡十年而卒。

有學集叁柒嚴宜人文氏哀辭序雲:

宜人姓文氏,東閣大學士諡文肅震孟之長女。嫁兵部主事嚴栻,少保諡文靖諱訥之孫也。文肅忠果正直,耿然如秋霜夏日,愛其女,以為類己。文肅參大政,百日而罷歸裏,逾年而卒。宜人從夫官信陽,哭其父過時而毀,忽忽如不欲生。越九年而卒,崇禎甲申之十一月也。年四十有六。日月有時,卜葬於虞山祖塋之側,哀子熊,屬其舅氏秉撰述行狀來請為誌,伏地哭不能起。餘為感而泣下。往文肅輟講筵歸,改葬陸夫人。以丘嫂之誼,謁餘為銘。今老居此世,忍複執筆而銘其女乎?宮隣金虎,感倚伏於前。左帶沸唇,悼橫流於後。弦麽徽急,墀歎壑盈,俯仰三世,於餘心有戚戚焉。彈毫綴思,百端交集,聊為哀辭一通,以寫餘懷。

常昭合誌稿貳伍人物門嚴栻傳(參郟掄逵虞山畫誌貳嚴栻條)略雲:

嚴栻字子張,號髻珠,澤子。少穎悟,工書畫篆刻,兼善騎射。登進士(寅恪案,本誌貳拾選舉表進士欄載:「嚴栻。崇禎[七年]甲戌科進士。」舉人欄載:「嚴栻。崇禎[三年]庚午科舉人。」)知信陽州。丁艱服闋,起為兵部主事,未赴。順治初,大吏交薦,自以衰廢固辭。卒年七十有九。

夫顧雲美所記,自非虛構,可不待言。然今尚未發現他種材料可以證實顧氏之說者。檢明史貳柒玖堵允(胤)錫傳略雲:

時[桂]王在武岡,加胤錫東閣大學士,封光化伯,賜劍,便宜從事。胤錫疏請,得給空敕鑄印頒賜秦中舉兵者。時頗議其專。

則李定國承製,以蠟書命錢嚴聯絡東南,亦是可能。蓋胤錫當日地位權勢遠不及定國,尚能作如是舉動,何況李氏複取桂林,孔有德自殺,聲威正盛之時乎?沈佳存信編(據朱希祖君明季史料題跋「鈔本存信編跋」所引。)雲:

永曆六年[壬辰]冬謙益迎姚誌卓朱全古祀神於其家。(寅恪案,有學集肆絳雲餘燼集上有「朱五兄藏名酒肆,自號陶然。餘為更之曰逃禪,戲作四小詩」一題及同書肆貳「戲作朱逃禪小影讚」有「朝扶鸞,夕降乩」之語。未知朱逃禪是否即朱全古?附記於此,以俟更考。)定入黔請命之舉。七年[癸巳]七月,姚誌卓入貴築行營,上疏安隆,召見慰勞賜宴,遣誌卓東還,招集義兵海上。塚宰範鑛以朱全古萬裏赴義,題授儀製司主事。八年七月遣內臣至廈門,冊封漳國公鄭成功為延平王。九年三月簡封朱全古兼兵科給事中,視師海上。先是甲午秋文安之密與全古曰,劉[文秀]李[定國]之交必合,眾誌皆與孫[可望]離,但未知事機得失如何也。我當以冬還蜀,君可以春還[吳],吳楚上下流觀察形勢,各靖其誌。是年春,海上有警,行營吏部尚書範鑛請遣使宣諭姚誌卓,遂命全古。全古還吳,轉渡江,由海門至前山洲。誌卓已卒。全古宣勅拜奠。丁酉入楚報命。十三年六月延平王鄭成功率師圍南京。

南疆逸史叁陸姚誌卓傳雲:

乙未冬入海攻崇明,歿於陣。浙東封仁武伯。

假定沈氏之言可信,姚誌卓朱全古曾於壬辰年親至牧齋家,則錢柳複明之舉動,若是活躍,其詩篇後來以避忌諱刪棄,殊不足怪。投筆集小舟惜別雲:

北鬥垣牆暗赤暉。誰占朱鳥一星微。破除服珥裝羅漢,(自注:「姚神武有先裝五百羅漢之議,內子盡橐以資之,始成一軍。」)減損虀鹽餉佽飛。娘子繡旗營壘倒,(自注:「張定西謂阮姑娘,吾當派汝捉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殞。惜哉!」)將軍鐵矟鼓音違。(自注:「乙未八月神武血戰死崇明城下。」)須眉男子皆臣子,秦越何人視瘠肥。(自注:夷陵文[安之]相國來書雲雲。)

據牧齋所言,河東君捐資以助姚軍,應在甲午及乙未兩年間事,而牧齋以姚氏戰死於順治十二年乙未,與南疆逸史同,唯秋冬季節稍異。是誌卓之死在九十月間,故傳聞微有參差耳。至諸本列姚氏之死於前一年,鄙意牧齋為親預此舉之人,此詩又涉及河東君,其所記之年,必非誤記。觀前論黃毓祺案牧齋被逮之年,可以推知也。至阮姑娘者,當實是女性。汪光複明季續聞略雲:

己醜秋晉阮進太子少傅。進姪浚英義將軍。阮美阮騂阮驥俱左都督。

又雲:

甲午春正六日,再入京口,至觀音門儀真一帶,擒斬參將阮姑娘。

阮姑娘究為何人,尚待考證。但其為阮進之女或姪女,似無可疑。若非然者,張名振絕不致派一男子侍柳夫人,豈不成為河東君之麵首,而牧齋亦不應以定西此語相誇也。金氏牧齋年譜丙申條以牧齋秋興詩自注中之阮姑娘為阮駿,而以甲午年死於京口之阮姑娘別為一人,誤矣。又牧齋「娘子繡旗營壘倒」句,自是指阮姑娘。遵王注引唐平陽公主事為釋,此世人習知之古典,尚不足了解當日之今典也。檢釣璜堂存稿貳拾「北伐命偏裨皆攜室行,因歌之」雲:

浪激風帆高入雲。相看一半石榴裙。簫聲宛轉鼓聲起,江左人稱娘子軍。長江鐵鎖一時開。旌旆飛揚羯鼓催。既喜將軍揮羽入,更看素女舞霓來。揮戈築壘雨花台。左狎夫人右酒杯。笑指金陵佳麗地,隻愁難帶荔枝來。

徐暗公先生年譜弘光元年(自注:順治二年。)乙酉條雲:

冬在閩娶戴氏。

年譜後附錄黃仲友定文東井文鈔「書鮚埼亭集徐暗公傳後」雲:

戴氏者,從亡總兵戴某女也。與暗公善,謂暗公文弱,風濤戎馬,難以自全,而其女有文武才,以妻暗公。戴戎裝握刀上陣,艱危奔走,卒賴其力以免。暗公卒於潮,戴上書州守,乞負骨歸葬,許之。乃與其仲子永貞扶櫬歸鬆江,與暗公前妻姚,同誌相守以死。至今鬆江人傳其戎服遺像。

寅恪案,暗公之詩似譏當日複明舟師偏裨攜帶眷屬,致妨軍事之進行者。但複據黃氏所記暗公後室戴夫人事,則知當時海上複明諸軍,實有能戎裝握刀上陣之女性,故牧齋詩自注中之阮姑娘乃女子,而非阮駿之托名,更得一旁證矣。又牧齋詩自注引文氏書語,此書疑是永曆九年即順治十二年乙未由朱全古轉致者。姚氏封號,似以溫書作「仁武」者為是。若「神武」,則恐因吳音相近致訛也。至金氏牧齋年譜謂「定國退師,先生仍事聯絡,其誌彌苦已」,所言甚是。顧氏所謂「定國師還,於是一意學佛,殫心教典,凡十年而卒」,則殊與事實不符。雲美非不知牧齋在定國師還以後之複明活動,但不欲顯言之,恐招致不便耳。

順治十一年甲午牧齋集中有二作品與馬進寶有關,亦即與複明之活動有關也。牧齋外集拾「馬總戎四十壽序」略雲:

大元戎馬公專征秉鉞,開府婺州者七載餘,而春秋方四十。四月十有三日,為懸弧之辰。予以衰老辱知於公,禮之以函丈,申之以盟好,其能不敍次一言,以效封人之祝。

寅恪案,清史列傳貳和碩端重親王博洛傳雲:

[順治三年]六月圍金華,七月克之。

及同書捌拾馬逢知傳雲:

[順治]三年從端重親王博洛南征,克金華,即令鎮守。

故牧齋謂馬氏「開府婺州者,七載餘」,應指自順治三年七月至十一年四月而言也。有學集伍絳雲餘燼集下「伏波弄璋歌」六首,其五雲:

龍旗交曳矢頻懸。繡褓金盆笑脅駢。百福千祥銘漢字,浴兒仍用五銖錢。

其六雲:

充閭佳氣溢長筵。孔釋分明抱送年。授記不須尋寶誌,老夫摩頂是彭篯。

寅恪案,依「摸頂」句,可知馬進寶生子,牧齋親往金華致賀。其時間當在甲午秋間,觀此歌前第陸題為「甲午春觀吳園次懷人詩卷」及同書壹柒「季滄葦詩序」雲「甲午中秋餘過蘭江」句可證。又此歌前第貳題為「武陵觀棋六絕句」,其第壹首有「初桐清露又前期」句,其第陸首有「太白芒寒秋氣澄」句,是牧齋此次往金華,秋間經過杭州之一旁證也。牧齋「五銖錢」句,複明之意甚顯,遵王不敢注一字。檢後漢書列傳壹肆馬援傳雲:

初援在隴西,上書言,宜如舊鑄五銖錢。事下三府,三府奏以為未可許,事遂寢。及援還,從公府求得前奏難十餘條,乃隨牒解釋,更具表言,帝從之。

則牧齋之詩,不僅表示複明之微旨,實亦采用馬文淵故事也。但馬氏雖「愛結納名流」,實不通文墨,牧齋之深意,彼自不能了解也。(參阮葵生茶餘客話捌「馬進寶」條。)複次,有學集詩注伍順治十一年甲午,十二年乙未,兩年所賦之詩,與蘇州有關者甚多。如「甲午十月二十夜宿假我堂,夢謁吳相伍君,延坐前席,享以魚羹,感而有述」「[葉]聖野[襄]攜伎夜飲綠水園,戲題四絕句」「冬夜假我堂文宴詩,有序」「歸自吳門,[袁]重其複來征詩。小至日止宿劇談,喜而有作」「甲午仲冬六日吳門舟中,飲罷放歌,為朱生維章六十稱壽」「虎邱舟中戲為張五穉昭題扇,得絕句八首。穉昭少年未娶,不肯席帽北遊,故詩及之」「乙未秋日許更生扶侍太公邀侯月鷺翁於止路安卿登高莫厘峰口占二首」(寅恪案,此題可參牧齋外集柒「翁季霖詩序」。)「遊東山雨花台,次許起文韻」「路易公安卿置酒包山官舍即席有作二首」等題,可為例證。夫牧齋家居常熟,蘇州乃省會所在,其往來經過,原不足怪。但牧齋此兩年間複明之活動正在暗中進行,其頻繁往來於常熟蘇州,終不能使人無疑。前引廣陽雜記謂鄭成功設有商店於蘇州。在順治十三年七月黃梧降清以前,尚未被清廷覺察。牧齋之屢遊蘇州,或與通海之舉動有關。若更取與路安卿有關之兩題四律證之,益為明顯矣。茲錄「路易公(寅恪案,涵芬樓本亦作「易公」疑「易」乃「長」字之誤。)安卿置酒包山官舍,即席有作。二首」於下。

其一雲:

綠酒紅燈簇紙屏。臨觴三歎話晨星。刊章一老餘頭白,抗疏千秋托汗青。龍起蒼梧懷羽翼,鶴歸華表佇儀型。撐腸磈礧須申寫,放筋捫胸拉汝聽。

「懷羽翼」下,遵王注雲:

唐王以違禁越奏,錮鳳陽高牆。崇禎癸未路公總漕蒞任,謁鳳陽祖陵。愴然念天潢子孫,賙以銀米。國變後,文貞護之出。至南中。乙酉鄭鴻逵奉唐王入閩,七月即於福州。下詔求公。曰,振飛於有舊恩,今攜家蘇之洞庭山,有能為致之者,官五品,賞千金。公偕次子澤濃,間行入關。十一月詣,拜太子太保,吏部尚書,兼兵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澤濃改名太平,官職方司員外郎。丙戌三月延平,公居守建寧。八月仙霞關陷,蒼皇西,公視師安關,公趨赴延平,與相失,航海走廣州。廣州複陷,依國姓於廈門。戊子六月端州,手召公。公力疾赴命,道卒於順德。贈左柱國特進光祿大夫太傅,諡文貞。蔭一子中書舍人。

其二雲:

霜髩飄蕭念舊恩。郎君東閣重相存。饑來美饌忘偏勸,亂去清歌記旅魂。故國湖山禾黍日,秋風賓客孟嚐門。燈前戰壘分吳越,範蠡船頭好共論。

小腆紀傳貳肆路振飛傳略雲:

路振飛字見白,曲周人。天啟乙醜進士,除涇陽知縣。崇禎初,征授禦史。尋出按福建。海賊劉香者,數勾紅夷入犯,懸千金激勵將士,於是鄭芝龍等破之。八年巡按蘇鬆。常熟奸民張漢儒訐鄉官錢謙益瞿式耜貪狀,[溫]體仁主之,坐振飛以失糾,擬旨令自陳,乃白謙益式耜無罪,而語刺體仁。體仁益恚,激帝怒,謫河南按察司檢校。

寅恪案,牧齋詩題中之「路長公」即指見白長子澤溥而言。徐嘉顧亭林先生詩箋注伍「贈路舍人澤溥」雲:

東山峙太湖,昔日軍所次。奉母居其中,以待天下事。

則澤溥之久居太湖東山,不歸曲周故裏之心事,為亭林一語道破矣。見白以袒護錢瞿謫官,牧齋賦詩,感念舊情,溢於言表,自是應爾。但此時牧齋之與路氏兄弟往來,恐不僅懷舊之意,實兼有政治活動。蓋路氏父子與鄭芝龍鴻逵成功兄弟父子關係密切,牧齋尺牘上「與侯月鷺」四通,其第貳通略雲:

客秋至今,一往況味,如魔如病,口不能言。手教津津,一筆描盡。河上之歌,同病相憐,非個中人,那能委悉如此。桑榆之收,良有厚望。拊髀歎息,知有同心。太夫人不朽之托,已承尊命,敢複固辭?(寅恪案,今涵芬樓有學集補載「侯母田太夫人墓誌銘」,殊多刪削,蓋有所避忌也。)期以長夏了此功課,並路文貞神道碑次第具藳。安卿昆仲煩為致聲。

其第肆通(寅恪案,此通與牧齋外集貳貳與路(自注:「名澤溥」)書文字全同。)略雲:

文貞公墓隧之碑,伏承尊委,不辭固陋,謹草勒輒簡呈上。切念時世改遷,物情人事,未免多所觸忤。不肖老矣,頭童齒豁,一無建樹,惟此三寸柔翰,忝竊載筆,不用此表揚忠正,指斥奸回,定公案於一時,征信史於後世,依違首鼠,模棱兩端,無論非所以報稱知己,取信汗青,其如此中耿耿者何哉?謹用古人陽秋之法,據事直書。

等劄,可供參證。諸書記載路氏父子事甚多,以遵王注關涉振飛事較詳,故附錄之。(歸莊集柒路中書家傳及同書捌路文貞公行狀兩文亦皆詳實,可供參證。)惟不悉錢曾所據為何種資料,若謂出於牧齋所撰路文貞公神道碑,則恐未當。蓋見白三子長澤溥,字安卿,號蘇生又作蘇生。次澤淳,字聞符。少澤濃,字吾征,唐王賜名太平,牧齋似不應誤以澤濃為次子也。數百年來記載路氏兄弟諸書,殊多混淆舛譌。此點可詳閔爾昌碑傳集補叁伍歸莊撰「路中書[澤淳]家傳」中所附閔氏自撰「書顧亭林廣師後」一文,並李桓耆獻類征叁捌壹金德嘉代某撰「路澤濃墓誌銘」等,茲不贅辨。又金氏牧齋年譜己亥條雲:「冬為路文貞公神道碑。」未知金氏何所依據。但牧齋致侯性尺牘第貳通「客秋」之語,當指順治十六年己亥秋間鄭延平攻南京失敗之事。然則路碑之作成,應在順治十七年庚子也。俟考。複次,有學集詩注陸「贈侯商邱若孩四首」其一雲:

殘燈顧影見蹉跎。十五年來小劫過。曾捧赤符回日月,遂刑白馬誓山河。閑門菜圃英雄少,朝日瓜疇賓客多。掛壁龍淵慙繡澁,為君斫地一哀歌。

其二雲:

三十登壇鼓角喧。短衣結束署監門。吹簫伍員求新侶,對酒曹公念舊恩。五嶺蒙茸餘剩發,九疑綿亙誤招魂。與君贏得頭顱在,話到驚心手共捫。

其三雲:

蒼梧雲氣尚蕭森。八桂風霜散羽林。射石草中猶虎伏,戛金壁外有龍吟。夢回芒角生河鼓,醉後旌旗拂井參。莫向夷門尋舊隱,要離千載亦同心。

其四雲:

橘社傳書近卜隣。龍宮破陣樂章新。蒼梧野外三衣衲,廣柳車中七尺身。世事但堪圖鬼魅,人間祇解楦麒麟。相逢未辦中山酒,且買黃柑醉凍春。

寅恪案,華笑廎雜筆壹「黃梨洲先生批錢詩殘本」條,「贈侯商丘四首」批雲:

侯性字若孩,商丘人。在廣西時,有翼戴功,封祥符侯。兩粵既破,遁跡吳之洞庭山。

小腆紀傳叁陸侯性傳雲:

侯性不知何處人。永曆時,以總兵銜駐劄古泥關。丁亥上幸武岡,性往來迎駕。自三宮服禦,至宮人衣被,皆辦。上喜,口授商邱伯。

月鷺既為商邱人,又經永曆口授商邱伯,故牧齋遂以此目之。(孔尚任桃花扇考據引錢牧齋有學集「贈侯商邱」一題,蓋誤認侯商邱為侯朝宗也。)最可注意者,第肆首第壹句用太平廣記肆壹玖引廣異集柳毅傳書故事。頗疑若孩之卜居吳中太湖之洞庭山,殆有傳達永曆使命,接納徒眾,恢複明室之企圖。然則牧齋其以錢塘君比鄭延平,而期望終有「雷霆一發」之日耶?此說未敢自信,尚待詳考。尤可注意者,即牧齋於順治十一年甲午卜築白茆港之芙蓉莊,並於十三年丙申遂遷居其地一事。葛氏牧齋年譜順治十一年甲午條雲:

是年卜築芙蓉莊,亦名紅豆莊。

及「順治十三年丙申」條雲:

是歲移居紅豆村。

金氏牧齋年譜「[順治十三年]丙申」條雲:

移居白茆之芙蓉莊,即碧梧紅豆莊也。在常熟小東門外三十裏。先生外家顧氏別業也。(寅恪案,柳南隨筆伍雲:「芙蓉莊在吾邑小東門外,去縣治三十裏,白茆顧氏別業也。某尚書為憲副台卿公[玉柱]外孫,故其地後歸尚書。莊有紅豆樹,又名紅豆莊。」可供參考。)白茆為長江口岸之巨鎮,先生與同邑鄧起西,昆山陳蔚村(原注雲:「常主毛子晉。」)歸玄恭及鬆江嘉定等諸遺民往還,探刺海上消息,故隱跡於此。一以避人耳目,一以與東人往還較便利也。(寅恪案,嘉慶一統誌柒捌關隘門雲:「白茆港巡司在昭文縣東北九十裏。宋置寨。明初改置巡司。」並龔立本鬆窗快筆拾「白茆」條皆可證明金氏之說。)

夫牧齋於此時忽別購紅豆莊於白茆港,必非出於偶然。金氏所言甚合當日事理。所不可知者,牧齋此際何以得此巨款經營新居?豈與蘇州鄭氏所設之商店有關耶?俟考。

茲有可注意者,即假我堂文?,究在何年之問題是也。有學集詩注伍「冬夜假我堂文宴詩」序雲:

朱長孺鶴齡愚庵小稿玖「假我堂文?記」(寅恪案,庚辰仲春燕京大學圖書館校印本愚庵小集玖此文僅有牧齋詩二首之二,且第柒句為「文章忝竊誠何補」,與有學集伍及小稿不同。)雲:

張氏假我堂,待詔異度公之故居也。地偪胥關,園多勝賞。丁酉冬日,牧齋先生僑寓其中。山陰朱朗詣選二十子詩以張吳越,先生見而歎焉。維時孤館風淒,嚴城柝靜。悵雲巒之非故,悲草木之變衰,乃命袁重其招邀同好,會?斯堂。步趾而來者,金子孝章,葉子聖野,歸子玄恭,侯子硯德,徐子禎起,陳子鶴客,並餘為七人。孝章談冶城布衣,(自注:「顧子與治。」)禎起述渭陽舊事,(自注:「姚子文初。」)玄恭征東林本末,餘叩古文源流。聖野約種橘包山,硯德期垂綸練水。辨難蠭起,俳諧間發。紅牙按板,紫桂燃膏。殽豆薦而色飛,酒車騰而香冽。(燕京本「冽」作「烈」。)先生久斷飲,是夕驩甚,舉爵無算。顧命而言曰,昔吳中?會(燕京本「?」作「彥」。),莫盛於祝希哲文征仲唐子畏王履吉諸公。風流文采,照耀一時。今諸君子其庶幾乎?可無賦詩以紀厥盛。飲罷,重其拈韻,先生首唱[其一]雲:「奇服高冠競起餘。論文說劍漏將除。雄風正喜鷹搏兔,雌霓應憐獺祭魚。故壘三分荒澤國,前潮半夜打姑胥。古時北郭多才子,結隱相將帶月鋤。」[其二]雲:「歲晚顛毛共惜餘。明燈促席坐前除。風塵極目無金虎,(燕京本「塵」作「煙」)霜露關心有玉魚。草殺綠蕪悲故國,花殘紅燭感靈胥。退耕自昔能求士,慚愧荒郊自荷鋤。」翼日,餘七人各次和一首,先生再疊前韻一首。次日(燕京本「次日」作「翼日」。下同。)餘七人又各次和一首,先生又每人贈詩一首。次日餘七人又各次和一首。(自注:「詩多不錄。」)先生之詩如幽燕老將,介馬衝堅。吾輩乃以羸師應戰,(燕京本「應」作「誘」。)有不轍亂旗靡者哉?先生顧不厭以隋珠博燕石,每奏一章輒色喜,複製序弁其端。都人詫為美談,好事之徒,傳之剞劂。迄今未及一紀,而朗詣聖野鶴客硯德皆赴召修文,先生亦上乘箕尾矣。南皮才彥,半化煙雲。臨頓唱酬,空存竹樹。後之君子登斯堂者,當必喟然有感於嘉會之難再也。悲夫!

寅恪案,假我堂即在張士偉淥水園中,異度與牧齋之交誼詳見初學集伍肆張異度墓誌銘。今繹錢朱兩人所言,明是一事,而牧齋以為在順治十一年「甲午陽月二十有八日」,長孺以為在順治十四年「丁酉冬日」,兩者相差三年。鄙意有學集第伍卷諸詩排列先後頗相銜接,似無譌舛。或者長孺追記前事,偶誤「甲午」為「丁酉」歟?俟考。至長孺記中「餘叩古文源流」一語,恐非偶然。蓋有學集詩注伍「和朱長孺」七律自注雲:「長孺方箋注杜詩。」與序中「杜陵箋注,刊削豕魚」之語符合。長孺不道及注杜事,殆有所諱,可謂欲蓋愈彰者矣。一笑!

複有可附論者,牧齋順治十一年至蘇州,陰為複明活動,表麵則共諸文士遊宴,征歌選色,斯不過一種煙幕彈耳。今詳檢此時之作品中,亦有非政治性質者,如有學集詩注伍敬他老人集下「題柳枝春鳥圖」雲:

婀娜黃金縷,春風上苑西。靈禽能嘯侶,(寅恪案,涵芬樓本「嘯」作「笑」。非。)先揀一枝棲。

此圖不知何人所繪,細玩後兩句之辭旨,殆與惠香公案相關涉。「靈禽」指河東君先歸己身,然後可嘯召女伴,如卞玉京黃皆令輩。假定所揣測不誤,此圖豈是河東君所繪耶?姑附妄說於此,以資談助。

葛氏牧齋年譜順治十二年乙未條雲:

冬有寶應淮陰諸詩,時三韓蔡魁吾為總漕。又自記小至日宿白塔寺,與介立師兄夜話。長幹度歲,偕介丘道人同榻,有詩。

寅恪案,蔡魁吾名士英,事跡附見清史稿貳陸貳其次子蔡毓榮傳及錢儀吉纂碑傳集陸壹蔡士英傳。今檢有學集詩注陸有「寶應舟次寄李素臣年姪」「題黃甫及舫閣」「寄淮上閻再彭眷西草堂」「竹谿草堂歌為寶應李子素臣作」等題,並有學集貳陸乙未嘉平月所撰之「竹谿草堂記」皆與牧齋順治十二年乙未冬間訪蔡氏於淮甸有關之作。更檢牧齋尺牘致蔡魁吾四通之二略雲:

自老公祖旌節還朝,不肖弟瞻企德輝,雲泥迥絕。頃者恭聞榮命,再蒞長淮。歲聿雲暮,未能即叩堂階,謹裁裏言,具粗幣,附敝相知黃甫及便郵,奉候萬福。

初視之,似與牧齋此次訪蔡有關。但檢清史稿貳佰叁疆臣年表壹總漕欄載:

順治十二年乙未蔡士英總督漕運。

順治十三年丙申蔡士英。

順治十四年丁酉蔡士英八月戊戌召。九月辛醜亢得時總督漕運,巡撫鳳陽。

順治十五年戊戌亢得時。

順治十六年己亥亢得時七月庚辰溺死。八月癸巳蔡士英總督漕運,巡撫鳳陽。

順治十七年庚子蔡士英。

順治十八年辛醜蔡士英病免。

則牧齋此劄乃順治十六年己亥八月以後蔡氏重任漕督時所作,與此次訪蔡無關。因劄中涉及黃甫及,恐讀者誤會,附辨之於此。總之,牧齋此行必與複明運動相涉,觀寄李素臣詩「冠劍丁年唐進士」,寄閻再彭詩「西向依風笑,南枝擇木謀」等句,可知李閻皆心懷複明之人。至題黃甫及舫閣「且試燈前一局棋」,複與前引牧齋寄瞿稼軒書中所謂「棋枰三局」之意符合。由此推之,牧齋以老耄之年,奔走道途,遠遊淮甸,其非尋常幹謁詶應之舉動,抑又可知。惟錢蔡二人之關係及何人為之介紹,今不易考。檢閔爾昌碑傳集補伍玖列女壹載徐世昌撰盧龍蔡琬傳(參清史稿伍佰捌列女傳「高其倬妻蔡[琬]傳及楊鍾羲雪橋詩話叁「高文良」條。)雲:

蔡琬者,字季玉。綏遠將軍盧龍蔡毓榮之女,高文良其倬之繼妻也。初吳三桂寵姬有八麵觀音者,與圓圓同稱國色。吳亡,歸毓榮,(寅恪案,此點可參奕賡撰佳夢軒叢著之一東華錄綴言叁「吳三桂先世」條。)生琬,明豔嫻雅,淹貫群書。其倬章疏移檄,多出其手裁,號為閨中良友。(參沈歸愚德潛國朝詩別裁叁壹蔡琬條。)其倬撫蘇州,與總督[趙芸書宏恩]不合,卓然孤立,屢為所傾陷,嚐詠白燕詩得「有色何曾相假借」之句,琬應聲代對之曰,「不群仍恐太分明」。蓋規之也。琬素工詩,著有蘊真軒小草。沈德潛別裁集稱其擲地有聲。張裕犖序則謂其事姑相夫訓子皆至賢孝,身處崇高,跬步守法,友愛任恤,有古丈夫風焉。君子曰,琬之母一吳家姬耳,而生女賢明若此,可謂出淤泥不染者矣。詩曰,委委佗佗,如山如河。氏有之焉。)

蔡季玉琬蘊真軒詩鈔上「滇南為先大夫舊蒞之地。四十年後,餘隨夫子督滇,目擊勝概猶存,而大人之墓有宿草矣。撫今憶昔,淒然有感,因得八長句,用誌追思之痛」。其第伍首「九峰寺」雲:

蘿壁鬆門一徑深。題名猶記舊鋪金。苔生塵鼎踈煙歇,經蝕僧廚古木森。赤手屠鯨千載事,白頭歸佛一生心。征南部曲皆星散,剩有孤僧守故林。

沈確士選此詩,評雲:

綏遠將軍平吳逆後,隨獲譴咎,歸空門以終。(又楊子勤先生亦引毓榮猶子蔡若璞珽守素堂集「重經香界寺」詩,以證「白頭歸佛」之句。)

寅恪案,今檢蘊真軒詩鈔,惟此滇南八律最佳,其餘諸詩皆未能及。蓋具真感情也。假定季玉母實為吳月所之寵姬者,則與陳畹芬同是一流人物。仁庵之獲譴,與此點有關,(可參清史列傳柒及清史稿貳陸貳蔡毓榮傳。)故季玉於滇南感舊諸詩,言之猶有隱痛焉。夫八麵觀音與畹芬俱在昆明平西王邸第,畹芬又曾與河東君同居蘇州之臨頓裏。時越數十年,地隔數千裏,可雲似同而實異也。然八麵觀音獨能生此季玉,通文藝,工政事,頗與河東君相仿佛。仁庵白頭歸佛,複與牧齋之老歸空門相類似。殆所謂異中有同,同中有異者耶?吾人今日讀舊時載記見錢柳之婿趙管既不如高章之,管妻複更不及蔡季玉,則不暇為蔡仁庵及八麵觀音羨,而深為錢柳之不幸悲也。綜合上引材料,足知蔡氏一門,雖源出明代遼東降將,然漢化甚高。牧齋與魁吾之往來頗密,實有理由。故錢蔡之關係,與錢佟(國器)之關係,約略相似,而與錢馬(進寶)之關係大不同也。

複次,牧齋順治十二年乙未冬間訪蔡魁吾於淮甸,其詩什所涉及諸人之中,唯李素臣與黃甫及,須略論之於下。

有學集陸「寶應舟次寄李素臣年姪」雲:

冠劍丁年唐進士。

同書壹捌「李黼臣甲申詩序」雲:

[黼臣]以書生少年,當天崩地坼之時,自以受國恩,抱物恥,不勝枕戈躍馬之思。其誌氣固已憤盈噴薄,不可遏抑矣。

同書貳陸「竹谿草堂記」略雲:

李子薄遊燕趙,憑吊陵市,毀車束馬,結隱挫名。覽斯山也,陵阜延亙,草木蒙籠,部婁隱蔽,豈其上有許由塚乎?臨斯湖也,朝而浴日焉,夕而浴月焉,鹹池丹淵,猶在吾池沼乎?乙未嘉平月記。

漁洋感舊集肆李藻先條雲:

藻先字黻臣,江南寶應縣順治丁酉舉人,右通政茂英之子。有甲申詩,湖外吟,南遊草。

後附案語雲:

是科江南場屋弊發,按驗得白者,藻先及陸其賢沈旋三人而已。龔芝麓贈詩雲,名成多難後,心白至尊前。(寅恪案,孝升此詩見定山堂詩集壹叁「送李素臣孝廉歸寶應」四首之一。)

道光修寶應縣誌壹陸李茂英傳略雲:

李茂英字君秀,萬曆三十九年進士。(寅恪案,「九」為「八」字之誤。蓋萬曆三十九年無會試故也。又牧齋乃萬曆三十八年庚戌進士,其詩題稱李素臣為「年姪」,更可證知牧齋與君秀為同年矣。)子藻先,字素臣,順治[十四年]丁酉舉於鄉。科場難起,按驗得白者三人,藻先其一也。

寅恪案,李藻先為明室故家。依上引資料,則其人亦是有誌複明者。但後來變節,恐亦與侯朝宗同類,皆不得已而為之者耶?(可參第肆章引壯悔堂文集所附侯洵撰年譜順治八年辛卯條及所論。)至素臣是否與蔡魁吾有關,尚待詳考。有學集詩注貳秋槐支集「己醜歲暮?集連宵,於時豪客遠來,樂府駢集,縱飲失日,追懽忘老,即事感懷,慨然有作,凡四首」雲:

風雪填門噪晚鴉。翛翛書劍到天涯。何當錯比楊雄宅,恰似相逢劇孟家。夜半壯心回起舞,酒闌清淚落悲笳。流年遒盡那堪餞,卻喜飛騰莫景斜。

送客留髠促席初。履交袖拂樂方舒。酒旗星上天猶醉,燭炬風欹歲旋除。霜隔簾衣春盎盎,月停歌板夜徐徐。觥船莫惜頻頻勸,已是參橫鬥轉餘。

風光如夢夜如年。如此懽娛但可憐。曼衍魚龍徒瞥爾,醉鄉日月故依然。漏移驚鶴翻歌吹,霜壓啼烏殺管弦。曲宴未終星漢改,與君堅坐看桑田。

扶風豪士罄追歡。楚舞吳歈趁歲闌。銀箭鼓傳人惝恍,金盤歌促淚汍瀾。杯銜落日參旗動,炬散晨星劫火殘。明發昌門相憶處,兩床絲竹夜漫漫。

同書同卷「蠟日大醉,席上戲示三王生,三生樂府渠帥,吳門白門人也」詩雲:

美人雜坐酒盈觴。雪虐風饕避畫堂。卒歲世猶存八蠟,當場我自看三王。蘭膏作樹昏如晝,竹葉生花醒亦狂。大笑吳呆愁失日,漫漫長夜複何妨。

寅恪案,牧齋於順治六年己醜春得免於黃案之牽累,被釋還家。是年冬,忽有此盛會,甚可注意。初讀此兩題,亦不知「豪客」及「扶風豪士」所指為何人,又不解吳門白門樂府渠帥之三王生,何以忽於此際駢集牧齋之家,作此慰勞之舉。後檢有學集貳叁「黃甫及六十壽序」及同書貳陸「舫閣記」。並杜於皇變雅堂詩集貳「書黃甫及冊子,因贈。」七古,龔芝麓定山堂集陸「贈黃甫及,和[陳]百史冊中韻。」五律等,始豁然通悟錢文及杜龔詩,即牧齋此兩題之注腳。又檢計用賓六奇明季南略肆所載「黃澍笏擊馬士英背」條及「黃澍辯疏」條附記等。取與上列諸詩文參較,更得推知牧齋己醜歲暮及蠟日詩之本事矣。

茲錄諸材料於下,並稍加銓釋,或可藉是勘破此重公案歟?牧齋記略雲:

黃子甫及謝監軍事,退居淮安。於其廳事之左,架構為小樓,顏之曰舫閣,而請餘為記。淮為南北孔道,使車遊屐,過訪黃子者,未嚐不攝衣登閣,履齒相躡,皆相與撫麈拂幾,飲酒賦詩,如高齋砥室,流連而不忍去。嚐試穴窗啟欞,旋而觀之,淮陰垂釣之水,漂母之祠,跨下之橋,遺跡曆然,欄檻之下,可指而數也。又遙而矚之,長淮奔流,泗水回複,芒碭雲起之地,鍾離龍飛之鄉,山河雲物,前迎後卻,枌榆禾黍,極目騁望,未嚐不可歌而可泣也。黃子坐斯閣也,伊吾穀蠡,鳴橫劍之壯心,得無有獵獵飛動者乎?宿昔之籌邊說劍,骨騰肉飛,精悍之色,猶在眉宇間。固將如浮雲,如昔夢,釋然而無所有矣。客有笑於旁者曰,昔者韓淮陰貧行乞食,俛首為市人所姍笑。及其葬母,則曰,度其傍可置萬家。今黃子架閣如雞窠鵲巢耳,以酒炙噉過客,使載筆而書之,如楚之嶽陽黃鶴。又抉摘歐陽公之文,以為口實。淮陰人好大言,多誇詡,自秦漢以來,其習氣猶未艾乎?黃子笑曰,夫子之言,則高矣!美矣!客之揶揄,亦可供過客一解頤也。請書之以為記。

牧齋序雲:

餘嚐謂海內多故,非纖兒腐儒可倚辦。得一二雄駿奇特非常之人,則一割可了。兵興以來,求之彌切,而落落不可見。既而思之,召雲者龍,命律者呂。今吾以媮懦遲緩,蚩蚩橫目之民,而訪求天下雄駿奇特非常之人,翳雉媒而求龍友,其可幾乎?己醜之冬逼除閉戶,黃君甫及自金陵過訪,寒風打門,雪片如掌。俄為餘張燈開宴,吳下名娼狡童有三王生,取次畢集。清歌妙舞,移日卜夜,酒酣耳熱,銜杯愾歎。餘擊壺誦扶風豪士歌,賦四詩以紀事。餘自此眼中有一人矣。甫及自金陵歸淮安,餘再過其居,疏窗砥室,左棋右書,庭竹數竿,自汲水灌洗,有楚楚可憐之色。名刺謁門,賓從填塞,軒車之使,彈鋏之客,遊閑淪落之徒,奔趨望走,如有期會。甫及通行為之亭舍,典衣裘,數券齒,傾身僇力,皇皇如也。太史公稱鄭當時置驛馬,請謝賓客,夜以繼日,其慕長者,如恐不稱。甫及庶幾似之。客或謂餘是何足以名甫及?甫及以身許國,持符節監軍事,磨盾草檄,傳簽束伍,所至弭盜賊,振要害,風雷雨雹攫拿發作於指掌之中。一旦束身謝事,角巾歸裏,削铓逃影,竄跡氊裘毳衣中,眉睫栩栩然不可辨識,是何足以名甫及哉?餘觀驪山老姥,三元甲子,陰符秘文,知天地翻覆,木生火尅之候,士之乘殺機而出者,往往翕忽閟現,使人不得見其首尾。陸放翁紀靖康城下之役,姚平仲乘青驢走數千裏,隱於青城山。而南渡後,如張惟孝龍可趙九齡之流,所舉不就,安知其不遁跡仙去,如其不去,則毀車殺馬,棄甲折箭,出入市朝,相隨鬬雞走狗間,人固不得而物色之也。季鹹有言,子之先生不齊,吾無得而相之。餘何以相甫及哉?明年二月,甫及六十初度之辰也。江淮之間,俊人豪士從甫及遊者,相與烹羊擊鮮,合樂置酒。於時風物駘**,草淺弓柔,長淮湯湯,芒碭千裏,覽淮陰釣遊之跡,詠聖予魚腹之篇,殆必有踟躕迎卻,相顧而不舍然者。於是相與謀曰,知甫及者,莫如虞山蒙叟,盍請一言,申寫英雄遲暮之意,為甫及侑一觴乎?餘自顧常人也,何足以張甫及者?授簡閣筆,茫然自失者久之。眾君子聞而笑曰,吾輩舉常人也則已,果以為非常人也,則何以斂眉合喙,而乞言於叟?叟之善自譽也,亦侈矣哉!有酒如淮,請遙舉大白以浮叟,而後更起為甫及壽。笑語卒獲而罷。

於皇詩雲:

杜陵寂寞將欲死。劉郎贈我淮南子。淮南為人卓且真。磊落不染半點塵。讀書一目數行下,說劍凜凜如有神。雲霄不垂韓信釣,徐泗正與黃公鄰。橋邊墮履臭味合,台上落帽風致親。如此之人恨不相逢早。吳宮未埋幽逕草。京都繁華未銷歇。健兒身手各未老。於今萬事皆雨散。才士相看惟有歎。雖然才士變化烏得知。學仙學佛猶爾為。

芝麓詩四首之一雲:

疇昔金門地,盈庭誶婦姑。子雲猶戟陛,東觀已鉗奴。(自注:「黃子宦燕邸時,予正得罪係司敗獄。」)江海孤蓬合,兵戈萬事殊。浮蹤耽勝晚,經亂鬱為儒。

用賓「黃澍笏擊馬士英背」條雲:

黃澍字仲霖,徽州人。丙子舉浙闈,丁醜登進士,授河南開封推官,以固守功,擢禦史,巡按湖廣,監左良玉軍。甲申弘光立。六月二十日丙子澍同承天守備太監何誌孔入朝,求召對。既入見,澍麵糾馬士英權奸悮國,淚隨語下,上大感動。

又「黃澍辯疏」條後附記雲:

乙酉大兵下徽州,閩相黃道周拒於徽州之高堰橋。自晨至暮,斬獲頗多。澍以本部邑人,習知橋下水深淺不齊,密引大清騎三十,由淺渚渡,突出閩兵後,驟見駭甚,遂潰。徽人無不唾罵澍者。後官於閩,謀搗鄭成功家屬,以致邊患,遂罷。

依以上諸材料及通常名與字號之關係,可以推知黃甫及即黃仲霖澍。甫及之稱,殆黃澍後來所自改也。又芝麓詩自注:「黃子宦燕邸時,予正得罪係司敗獄。」據定山堂詩餘菩薩蠻「[崇禎十六年癸未]初冬以言事係獄」及萬年歡「[崇禎十七年甲申]春初係釋」二題,足知芝麓以劾時宰下獄之時,正仲霖在京任禦史之日也。牧齋序之「持符節監軍事」即用賓文中之「監左良玉軍」。錢序雲:「一旦束身謝事,角巾歸裏,削铓逃影,竄跡氊裘毳衣中,眉睫栩栩然不可辨識。」疑即計氏附記中所言乙酉年澍密引清騎,由淺渚渡水,擊潰黃道周之師於徽州高堰橋之事。此等材料,更可證明黃甫及即黃澍也。

於皇詩謂甫及:「雲霄不垂韓信釣,徐泗正與黃公鄰。橋邊墮履臭味合,台上落帽風致親。」似黃氏在明南都傾覆後,複入滿人或降清漢人之幕。錢詩雲:「夜半壯心回起舞,酒闌清淚落悲笳。」及「曲宴未終星漢改,與君堅坐看桑田。」並記中所雲:「黃子坐斯閣也,伊吾穀蠡,鳴橫劍之壯心,得無有獵獵飛動者乎?宿昔之籌邊說劍,骨騰肉飛,精悍之色,猶在眉宇間。」則甫及雖混跡滿人或降清漢人幕中,似仍懷複明之誌。又牧齋序文中言甫及於「己醜之冬,自金陵過訪。俄為餘張燈開宴,吳下名娼狡童有三王生,取次畢集。清歌妙舞,移日卜夜」。是甫及之後麵,必有強大勢力為之支拄,使能作此盛會。且此盛會除慰勞牧齋外,必別有企圖也。茲再略引史料,試論之於下。

清史列傳柒捌貳臣傳甲張天祿傳略雲:

小腆紀年附考壹壹順治二年乙酉九月「我大清兵克績溪,明右都禦史右侍郎金聲等死之」條略雲:

聲起兵後,拜表閩中,王命中書童赤心,授聲右都禦史,兵部右侍郎,總督南直軍務。遂拔旌德寧國諸縣。王師攻績溪,江天一登陴守禦,間出迎戰,殺傷相當。降將張天祿以少騎牽製天一於績溪,間道從新嶺入,守嶺者先潰。是月二十日,徽故禦史黃澍詐稱援兵,聲見其著故衣冠,而發未薙也。信之。城遂破。聲被擒。

同書同卷「我大清兵克徽州,明推官溫璜死之」條略雲:

璜既聞金聲敗,方嚴兵登陴,而黃澍已獻城矣。

同書同卷十二月壬寅(二十四日)「明督師黃道周敗績於婺源,遂被執」條略雲:

秋九月道周至廣信府,聞徽州破。婺源令某者,亦門人也,偽致降書,道周信之,決計深入。十二月進兵至童家坊。遂前次明堂裏,僅三百人,馬十匹,糧三日。壬寅天微曙,我提督張天祿(原注:「考曰,天祿本史閣部將。」)率兵猝至,道周揮賴繼謹等督師鏖戰,參將高萬榮請引兵登山,憑高可恃。正移師間,騎兵從間道突出,(可參上引計氏明季南略「黃澍辯疏」條附記。)箭如雨,從者俱散。道周曰,吾死此矣!遂被執。

據此,則甫及自順治二年乙酉降於張天祿,又助其殺害金聲溫璜黃道周等,疑必常依傍張氏。仲霖既懷歸明之意,而張氏於順治四年四月任江南提督後,既如上引瞿忠宣公集伍「留守封事」所雲:

彼中現在楚南之勁[敵],惟辰常馬蛟麟為最,傳聞此舉(寅恪案,「此舉」指清兵將進取兩粵事。詳見上引。)將以蛟麟為先鋒。幸蛟麟久有反正之心,與江浙[虜]提鎮張天祿田雄馬進寶卜從善輩,皆平昔關通密約,各懷觀望。此真為楚則楚勝,而為漢則漢勝也。

則天祿為當日降將中「關通密約,各懷觀望」之一,可知其本為明總兵官,又曾在史可法部下,自亦具有反清之誌者。此點於其後來被劾與張名振通書詔事,雖雲無據,仍足證明其非真能忠於建州也。由是言之,己醜歲暮張天祿令黃澍至牧齋家,作此聯絡,乃必然之舉動。蓋斯為明末清初降於建州諸漢人,每懷反複之常態也。

茲有一問題,即此次牧齋家中之?集,張天祿是否與黃澍同來?牧齋詩文引用李太白「扶風豪士歌」(見全唐詩第叁函李白陸。)之「扶風豪士」以比儗己醜歲暮遠來其家之「豪客」。此「豪客」究為何人?或謂後魏曾置扶風郡於安徽境,(見魏書壹佰陸中地形誌載:「霍州扶風郡治烏溪城。」)與甫及之著籍安徽有關,故牧齋取以指黃氏。此說亦可通。但張天祿為陝西人,自較仲霖更為適切於「扶風豪士」之稱號。故不能不疑張氏亦曾與黃氏同來,不久即離去也。未敢決言,姑附記於此,以俟更考。至牧齋己醜歲暮詩題,所以不欲明著張氏及黃氏之姓名,必因當時尚有避忌,與後來作甫及壽序及舫閣記時,情勢大異,自可著仲霖之姓及別字。此可取與牧齋順治十四年作梁慎可母壽序,不諱言河東君曾寄居雕陵莊之事,相參證也。

又談遷棗林雜俎仁集逸典類「黃澍」條雲:

歙人黃澍年少輕侮,作葉子格,品第宗婦之貌,見忤於族,走杭州,通籍郡庠。丙子舉於鄉,明年成進士,授開封推官。壬午禦流寇,開渠轉粟,河水秋溢,因灌汴城,禍自渠始。又搜民間藏粟並金錢奪之,汴人切齒。內召,先帝麵問開渠者誰也?委之流寇。利口迅舌,人莫能難。以禦史按楚,未及瓜,遽入朝,意覬開府,借馬士英為市。蓋平賊將軍左良玉嗛馬氏,故大言清君側之惡。輒示人良玉手書,挾重鎮劫之。其廷攻也,一言一涕,甚傾宸聽。士英伏階下媿死。澍退,捐九萬金助餉,自雲世橐。高相國[弘圖]問予,彼卓鄭也哉?予曰,否,否。彼補杭郡諸生,父為人筦質庫,小才貪詐,不足信也。澍還按楚,士英陰遣人購良玉,而澍孤矣。尋免其官,畏禍匿良玉所,女歸其子。按臣通婚本鎮,向未之有也。明年左氏稱兵犯闕,**複我公室,雖士英之罪擢發難數,而誰生厲階,至今為梗?哀哉!

寅恪案,依上引材料及孺木此條所載,黃氏人品如此卑劣,為當時所鄙棄。牧齋之不著其名,此亦是別一原因也。

複次,牧齋以姚平仲比甫及。平仲事跡見宋史叁叁伍種師道傳及庶齋老學叢談中卷上「姚將軍靖康初以戰敗亡命」條等,並陸放翁劍南詩稿柒「寄題青城山上清宮」詩。

陸詩及序雲:

姚將軍靖康初,以戰敗亡命。建炎中,下詔求之不可得。後五十年,乃從呂洞賓劉高尚往來名山,有見之者。予感其事,作詩寄題青城山上清宮壁間。將軍儻見之乎?

造物困豪傑,意將使有為。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資。姚公勇冠軍,百戰起西陲。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脫身五十年,世人識公誰。但驚山澤間,有此熊豹姿。我亦誌方外,白頭未逢師。年來幸廢放,儻遂與世辭。從公遊五嶽,稽首餐靈芝。金骨換綠髓,欻然鬆杪飛。

寅恪案,牧齋之意,豈謂與黃氏共謀複明,若事敗,則可與之同遊五嶽,如放翁欲從平仲之比耶?綜觀上所引述,可知牧齋自順治六年己醜冬至順治十二年乙未冬賦「題黃甫及舫閣」詩時,(見有學集陸秋槐別集。)與仲霖之關係迄未中斷。

牧齋詩雲:

文練縈窻香篆遲。舫齋恰似艤舟時。垂簾每讀淮陰傳,卷幔長懷漂母祠。落木雲旗開楚甸,夕陽日珥抱鍾離。鄂君繡被歌誰和,且試燈前一局棋。

此詩之典故及辭旨與「舫閣記」頗多類似,應為同時所作。第伍句「夕陽日珥抱鍾離」及第捌句「且試燈前一局棋」尤可注意。蓋牧齋此次訪蔡魁吾並與李素臣黃甫及等作此聯絡,乃一局棋中之數著,未可分別視之也。

複次,康熙修徽州府誌玖選舉誌上科第門明崇禎九年丙子鄉試欄(可參結隣集陸「黃澍」條下注「仲霖次公劬庵浙江錢塘籍,江南休寧人」等語。)載:

黃澍字次公,休寧龍灣人,錢塘籍,[崇禎十年]丁醜進士。為文有奇氣,落筆千言,出入秦漢,不假思索。曆禦史,入國朝,至福建副使。

可取與上引明季南略肆「黃澍辯疏」條附記所言「後官於閩,謀搗鄭成功家屬,以致邊患,遂罷」等語相參證。

牧齋此次遊淮訪蔡,竟至歸途留滯,在金陵度歲,可見其負有重大使命。觀有學集詩注陸「長幹送鬆影上人楚遊,兼柬楚中郭尹諸公二首」。時嘉平二十四年。(寅恪案,「年」應作「日」。)其一雲:

吳頭楚尾一軍持。斷取陶輪右手移。四缽尚擎殷粟米,七條還整漢威儀。毗藍風急禪枝定,替戾聲殘咒力悲。取次莊嚴華藏界,護龍河上落花時。

其二雲:

「乙未除夕寄內」雲:

頳尾勞勞浪播遷。長幹禪榻伴僧眠。魚龍故國猶今夕,雞犬新豐又一年。瓦注臘醅邨舍酒,柴門鬆火佛前錢。團??兒女應流涕,老大家翁若個邊。

「長幹偕介邱道人守歲」雲:

明燈度歲守招提。去殿宮雲入夢低。怖鴿有枝依佛影,驚烏無樹傍禪棲。塔光雪色恒河象,天醒霜空午夜雞。頭白黃門熏寶級,香爐曾捧玉皇西。

寅恪案,鬆影遊楚,當與前引沈佳存信編文安之告朱全古「吳楚上下流觀察形勢」之語有關。否則值此歲暮,似無急急首途之理。介邱乃髠殘之字,即明畫家石谿也。小腆紀傳伍玖髠殘傳略雲:

髠殘字介邱,號石溪,武陵劉氏子。至白門,遇一僧言已得雲棲大師為薙度,因請大師遺像,拜為師。返楚,居桃源某庵,久之,忽有所悟,心地豁然。再往白門,謁浪杖人,一見皈依。所交遊皆前朝遺逸,顧炎武其一也。

至「與介邱守歲」詩末二句,初未能確定其辭意所在,後檢有學集詩注捌長幹塔光集「丁酉仲冬十有七日長至禮佛大報恩寺,偕石溪諸道人燃燈繞塔,乙夜放光應願懽喜,敬賦二十韻記事」詩,有「科頭老衲驚呼急,禿袖中官指顧詳」兩句,則「黃門」當作宦者解。足見與石溪諸道人同在大報恩寺者,亦有中官。疑大報恩寺曾有皇帝親臨降香之事,此皇帝或即福王,亦未可知。此類宦者,殆為先朝所遺留者耶?遵王注以「黃門」為給事中,似認介邱曾任桂王之給事中,恐非。蓋今無載記可以證明也。諸居寺中之明室遺民,雖托跡方外,仍不斷為恢複之活動。牧齋與此類遺民親密如是,必有待發之覆。其除夕寄河東君詩,隱藏此次報國忘家之旨。當時河東君亦必參預斯事,而諒其不能還家度歲,與兒女團??之苦心也。

夫牧齋於順治十二年乙未既在金陵度歲,十三年丙申及十四年丁酉又連歲來往虞山金陵之間,則其與金陵之密切關係,必非僅限於遊覽名勝,尋訪朋舊而已。牧齋尺牘上「與吳梅村」三通之三「論社」略雲:

頃與閣下在郡城晤言,未幾遽分鷁首,竊有未盡之衷,不及麵陳。比因沈生祖孝雪樵,魏生耕雪竇,顧生萬庶其三子,欲謁門下之便,敢以其私所憂者,獻於左右。三子者,李翱曾鞏之亞,今世士流,罕有其儔,而樸厚謹直,好義遠大,可與深言。

寅恪案,牧齋於此三人,可謂極口讚譽。沈顧兩氏,茲姑不論。唯魏耕者,實與牧齋之頻繁往來金陵有關,請略述之於下。

鮚埼亭集捌「雪竇山人墳版文」(可參楊大瓢[賓]雜文殘稿「祁奕喜李兼汝合傳」及「魏雪竇傳」等。楊氏所記,雖較詳備,但不言及白衣致書延平,請率舟師攻取南都之計劃,故茲從略。)略雲:

雪竇山人魏耕者,原名璧,字楚白。甲申後改名,又別名蘇,慈谿人也。世胄,顧少失業,學為衣工於苕上,然能讀書。有富家奇其才,客之,尋以贅壻居焉,因成諸生,國亡,棄去。先生所交皆當世賢豪義俠,誌圖大事。與於苕上起兵之役,事敗,亡命走江湖,妻子滿獄弗恤也。久之,事解,乃與歸安錢纘曾居苕谿。閉戶為詩,酷嗜李供奉。長洲陳三島尤心契之。東歸,遊會稽,有張近道者,好黃老管商之術,以王覇自命。見詩人則唾之曰,雕蟲之徒也。而其裏人朱士稚與先生論詩,極傾倒。近道見之,亦輒痛罵不置。然三人者,交相得。因此並交纘曾三島,稱莫逆。先生又因此與祁忠敏[彪佳]公子理孫班孫兄弟善,得盡讀淡生堂藏書,詩日益工。久之,先生又遣死士致書延平[鄭成功],謂海道甚易,南風三日可直抵京口。己亥延平如其言,幾下金陵,已而退軍。先生複遮道留張尚書[煌言],請入焦湖,以圖再舉。不克。是役也,江南半壁震動。既而聞其謀出於先生。於是邏者益急。纘曾心兼金賄吏,得稍解。癸卯有孔孟文者,從延平軍來,有所求於纘曾,不饜,並怨先生,以其蠟書首之。先生方館於祁氏,邏者猝至,被執至錢塘,與纘曾俱不屈以死。妻子盡沒,班孫亦以是遣戍。初,諸子之破產結客也,士稚首以是傾家,近道救之,得出獄,而近道竟以此渡江遇盜而死。己亥之役,三島亦以憂憤而死,真所謂白首同歸者矣。先生之居於苕上,為晉時二沈高士故山,故有息賢堂,因名其集曰息賢堂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