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玖首雲:

明時慙遠誌,安穩獨幽居。溟渤當秋壯,星河永夜虛。黃金誤子政,白璧恃相如。奇服吾寧愛,無勞擬上書。

寅恪案,「黃金誤子政,白璧恃相如」。上句用漢書叁陸楚元王傳附劉向傳,向作黃金不成事。下句用史記捌壹廉頗藺相如傳,相如完璧歸趙事。皆世所習知,無待贅釋。所可怪者,臥子舉此兩氏為言,頗覺不倫,當必有其故。意者臥子自恨如劉更生之不能成黃金,遂難築金屋以貯阿雲。然終望河東君能似藺相如之完璧歸趙。苟明乎此旨,則臥子詩此聯之語,殊不足為怪矣。「無勞擬上書」句,疑指臥子自撰年譜崇禎四年辛未條所雲:

是時意氣甚盛,作書數萬言極論時政,擬上之。陳征君[繼儒]怪其切直,深以居下之義相戒而止。

言也。

今所見河東君作品中有賦三篇,其男洛神賦及秋思賦,前已論述。男洛神賦旨趣詼詭,秋思賦文多脫誤,俱不及「別賦」之意深情摯,詞語高雅。取與同時名媛之能賦者,如黃媛介諸作品相參較,亦足見各具勝境,未易軒輊。故全錄其文,略考釋之,以待研治明季文學史者之論定。

戊寅草「別賦」雲:

寅恪案,此賦之作成時間及地域並所別之人三事,茲綜合考證之。若所言不誤,則於賦中之辭義,賦主之文心,更能通解欣賞也。

此賦既以「別」為題,自是摹擬文選壹伍哀傷類江文通「別賦」之作,無待贅論。昭明太子既列文通此賦於哀傷類中,而江賦開宗明義即雲:「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河東君以斯旨為題,則其搆思下筆時之情感,三百年後猶可想見也。然則作此賦當為何時耶?據賦中「秋風兮在林」,「撫襜幄之霏涼,拂銀箏其孰寫」,(寅恪案,王右丞集壹伍「秋夜曲」二首之二雲:「桂魄初生秋露微」及「銀箏夜久殷勤弄」。故賦中「銀箏」之語,亦與秋有關。)「伭花之早寒」,(寅恪案,「伭」疑當作「泫」。文選貳貳謝靈運「從斤竹澗越嶺溪行」詩雲:「花上露猶泫。」)「明河欲墜」等語,皆足征此賦為秋季所作。至於河東君此賦所別之人為誰,則觀賦末自「悲夫」至「不失矣」之結語,其人之為臥子,自不待言。蓋他人必無資格可以當河東君所言「雖知己而必別」之「知己」也。考河東君與臥子離別,雖不止一度,但最重要者實有二次。第壹次在崇禎八年首夏河東君離去南樓,別居橫雲之時。前論臥子滿庭芳「送別」詞等,已詳言之。姑不論此次首夏之節物,與賦中秋季所摹寫者不合,且「會當遠去,瞻望孤雲」之語,與南樓橫雲尚同在鬆江,其距離極近者,地望亦不相符。第貳次在崇禎八年秋季河東君離去鬆江,遷往盛澤歸家院之時,此次乃真為楊陳二人生離死別最重要之關鍵,而此賦所言景物,皆與秋有關。故知此賦乃崇禎八年秋深河東君離去鬆江,遷往盛澤鎮,用以詶別臥子,抒寫離懷並訴衷情,希冀重好之文,可以斷定無疑者也。又賦雲:「度疎林而去我,隔江水之微波。」更可與臥子此年歲除所賦「桃根渺渺江波隔」之句(見陳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相證發也。

複次,臥子於崇禎十一年秋所賦「長相思」七古(全文及論釋見下引陳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閣集。)略雲:

美人今在秋風裏。碧雲迢迢隔江水。別時餘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舊。但令君心識故人,綺窗何必常相守。

疑取賦中之辭旨而為之者。賦之「既解佩所邅延,更留香之氤氳」即詩之「別時餘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舊」。賦之「雖知己而必別,縱暫別其必深」即詩中之「但令君心識故人,綺窗何必常相守」。此賦此詩關係密切,讀者取以並讀,自能得其意旨所在也。至龔芝麓鼎孳定山堂集壹肆「挽河東君夫人」詩,「朱顏原獨立,白首果同歸」一聯,(全詩見第伍章所引。)上句疑取臥子「上巳行」詩「垂柳無人臨古渡。娟娟獨立寒塘路」。(全詩及論釋見下引陳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下句疑取河東君「別賦」中「冀白首而同歸,願心誌之固貞」。二句而為之者,蓋臥子湘真閣集及河東君戊寅草,龔氏當日必曾見及之。斯亦今典古典合用,世之讀定山堂集者,不可不知也。

又陳忠裕全集貳有「擬別賦」一篇。其前為「擬恨賦」後為「和漢武帝傷悼李夫人賦」及「妬婦賦」。此「擬別賦」為何年所作,今難考知。若作於距崇禎八年秋以前頗久之時間,則河東君必已早見臥子之作。其「別賦」情思辭語之相類似者,乃受臥子作品之影響,自無可疑。若陳楊二人之賦為同時寫成者,則此兩篇乃唱和詶答之作品。其關涉類似之處頗多,更無足異。茲以陳集流播較廣,僅擇有關語句節錄之於下,以見一斑。臥子賦略雲:

漫漫長道,悠悠我心。揚舲極浦,總轡荒林。與子言別,愴然哀吟。仰視浮雲,倏忽難尋。我有旨酒,慷慨酌斟。況秋風兮渡河,又落日兮在野。葉蕭蕭而群飛,泉淙淙而始瀉。指寥廓於翔鴻,愬悲鳴於去馬。覩徒禦之紛馳,傾芳樽而不下。含別緒兮孔多,欲陳辭而難寫。於是攬袪徙倚,執手踟躕。會當去我,頃刻相逾。聽車音而絕響,望襜幃而載徂。怳懷人之極目,愧送子之賤軀。掩金鏡而罕禦,理瑤琴而常孤。仰明月之迅邁,恨重關之崎嶇。寄錦書於雁外,啼玉筯於煙途。聊側身而四望,豈離魂之盡誣。言念古昔,誰與為比。至若廬江少婦,文園小姬。恩方膠固,義當乖離。痛寶玦之既賜,出金屋而長辭。豈若上宮麗質,邯鄲名倡。皎皎牕牖,盈盈道傍。解雜佩兮贈君子,折芳馨兮心內傷。則有煙林花墮,平皋草長。青驄蹀躞,紅袖徬徨。遠與君別,各天一方。飄搖分袂,杳若參商。嗟夫別何地而不愁,愁何年而能散。陋群遊於麋鹿,壯遐征於羽翰。苟兩心之不移,雖萬裏而如貫。又何必共衾幬以展歡,當河梁而長歎哉?

河東君於崇禎八年秋深離鬆江赴盛澤鎮,此行蹤跡見於戊寅草中者,共有詩三題四首,辭語頗晦澀,非集中佳作。以其為關涉河東君與臥子之重要資料,故悉數迻錄,並擇取臥子詩有關河東君此行者,綜合論釋之於後。

「曉發舟至武塘」二首雲:

木影固從混,水雲脫眾泠。魚波已相截,鳧景信能冥。漠甚風聊出,滋深霧漸形。還思論異者,(自注:「時別臥子。」)何處有湘靈。

閑態眷新鮪,靡靡事廢洲。九秋悲射獵,萬裏悵離憂。大澤豈終爾,荒交真少謀。愧餘徒邁發,丹鳥論翔浮。

寅恪案,光緒修嘉善縣誌貳鄉鎮門「魏塘鎮」條略雲:

明宣德四年巡撫胡槩奏分嘉興六鄉置縣於魏塘鎮。魏武帝窺江南,駐蹕。舊有五鳳樓,故一名武塘。

據河東君「還思論異者」句下自注,恐是臥子自鬆江親送河東君至嘉善,然後別去。假使所推測者不誤,則臥子由鬆江至嘉善一段水程,實與河東君同舟共載。及距盛澤鎮不遠之嘉善,不得不舍去河東君,一人獨遊。經曆蘇州無錫,然後還家也。蓋不僅己身不便與河東君同至盛澤鎮之歸家院,且此次之送別河東君,當向家人詭稱以亡女之故,出遊遣悶為藉口。應與崇禎八年春間之遊憩南園南樓,雖暗與河東君同居,其向家人仍以讀書著述為托辭者,正複相同。若取此次臥子送河東君由鬆江至嘉善,與後來崇禎十四年春間牧齋送河東君由虞山至鴛湖,兩者相比映,固可窺見當日名媛應付情人之一般伎倆。然楊陳之結局與柳錢迥異,而別賦或擬別賦及戊寅草,遂不能與有美詩及東山詶和集並傳天壤,流播人口矣。

陳忠裕全集壹叁平露堂集「秋居雜詩」十首之後「立春夜」之前共有三題,為「夜泊滸墅」,「將抵無錫」及「舟行雨中有憶亡女」三首。又同書壹陸平露堂集七律「乙亥九日」「九日泊吳閶」及「薄暮舟發武邱,是日以淮警,中丞發師北行」三首,疑皆此次臥子送河東君由鬆江至嘉善,然後還家,舟行所經之題詠。其「舟行雨中,有憶亡女」(自注:「家以俗例,是日饗之。」)雲:

猶是吳山路,回思便悄然。歸時開玉鎖,誰與索花鈿。綠蕙繁霜夜,丹楓夢雨天。未衰憐庾信,哀逝賦空傳。

寅恪案,陳臥子先生安雅堂稿壹貳「瘞二女銘」雲:

陳子長女名頎。生崇禎庚午之二月。殤於乙亥之七月。凡六歲。

雖未言頎殤於七月何日,但如前所推測,臥子以秋深送河東君至嘉善,則此詩當作於崇禎八年十月。然則所謂俗例者,或是指逝後百日設祭而言也。

臥子「九日泊吳閶」雲:

畫閣長堤暮水平。寒雲初卷闔閭城。楚天秋後花猶潤,吳苑人歸月正明。雁度西樓金管歇,霜飛南國玉衣輕。誰憐孤客多惆悵,耿耿千門永夜情。

又「薄暮舟發武邱,是日以淮警,中丞發師北行」七律雲:

橫塘此路轉孤舟。十裏鬆杉接武邱。愁客卷簾隨暮雨,美人采菊薦寒流。檣帆氣壯關河夜,鼓角聲銜江海秋。聞道元戎初出鎮,可能寄語問神州。

寅恪案,「薄暮舟發武邱」詩「美人采菊薦寒流」句之「美人」,殆指河東君而言。觀「九日泊吳閶」詩「誰憐孤客多惆悵」及此詩「橫塘此路轉孤舟」等語,則崇禎八年重九臥子獨棹孤舟至蘇州,遙想新別之河東君,殆亦王摩詰「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意也。(見王右丞集壹肆。)河東君對諸名士,往往自稱為弟,前已詳論之。然則臥子以弟目河東君,實非無因矣。一笑。

戊寅草「月夜舟中聽友人弦索」雲:

雲塗秋物互飄縈。整月華桐孌欲並。石鏡辯煙淒愈顯,紅牕新炥鬱還成。通人戲羽嫣然落,嫋草澄波相背明。已近鶤弦第三撥,星河多是未崢嶸。(自注:「弦聲甚激。」)

又「秋深入山」雲:

寅恪案,以上二題疑皆河東君別臥子於嘉善後,至盛澤歸家院所作。舟中友人不知何指,恐是歸家院中之女伴來迎河東君者。「入山」之「山」,即指盛澤鎮之歸家院言。詳見後論河東君與汪然明尺牘第貳捌通。河東君此次之離鬆江橫雲山,遷居盛澤歸家院。其故蓋由與臥子之關係,格於形勢,不能完滿成就,鬆江一地不宜更有留滯。據前引沈虯河東君傳所載丙子年間張溥至盛澤鎮訪徐佛。佛於前一日適人,因而得遇河東君之事。夫丙子年為崇禎九年,即河東君遷居盛澤之後一歲。時間相距甚近。徐雲翾之適人,當於崇禎八年已預有所決定。河東君本出於雲翾家,後來徙居鬆江,與幾社名士往還,聲名藉甚。雲翾所以欲迎之至歸家院,不僅可與盛澤諸名媛互相張大其豔幟,且更儗使之代己主持其門戶也。

觀仲廷機盛湖誌拾列女名妓門明徐佛傳略雲:

徐佛(原注:「原名翿。」)字雲翾,小字阿佛。嘉興人。性敏慧,能琴工詩善畫蘭。隨其母遷居盛澤歸家院,遂著聲於時。柳是嚐師之。每同當湖武原諸公遊,然心厭穠華,常與一士有所約,不果。後歸貴介周某。周卒,祝發入空門。其時斜橋之北,舊名北書房,綺疏曲欄,歌姬並集。梁道釗張輕雲宋如姬皆翰墨名世。道釗淹通典籍,墨妙二王。輕雲詩詞筆劄,並擅其長。如姬聰慧,姿色冠於一時。每當花晨月夕,諸姬鼓琴吹簫,吟詩作字以為樂。又皆殉節禦侮,不負所主,奇女子也。

可以推知。然則當明之季年,吳江盛澤區區一隅之地,其聲伎風流之盛,幾可比儗於金陵板橋。夫金陵乃明之陪都,為南方政治之中心,士大夫所集萃,秦淮曲院諸姬,文采藝術超絕一時,紀載流傳,如餘懷板橋雜記之類,即是例證。寅恪昔年嚐論唐代科舉進士詞科與都會聲伎之關係,列舉孫棨北裏誌及韓偓香奩集序等,以證實之。(見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篇。)明季黨社諸人中多文學名流。其與當時聲妓之關係,亦有類似於唐代者。金陵固可比於長安,但盛澤何以亦與西京相儗?其故蓋非因政治,而實由經濟之關係有以致之。

盛湖誌叁物產門略雲:

吳綾見稱往昔,在唐充貢。今郡屬惟吳江有之。邑西南境,多業此。名品不一,往往以其所產地為稱。其創於後代者,奇巧日增,不可殫紀。凡邑中所產,皆聚於盛澤鎮。天下衣被多賴之。富商大賈輦萬金來買者,摩肩連袂,如一都會焉。

又雲:

綢綾羅紗絹不一其名,各有定式,而價之低昂隨之。其餘巾帶手帕,亦皆著名,京省外國,悉來市易。

又雲:

畫絹闊而且長,畫家所用。織之者祗四五家。

據支仙所述,可知吳江盛澤實為東南最精絲織品製造市易之所,京省外國商賈往來集會之處。且其地複是明季黨社文人出產地,即江浙兩省交界重要之市鎮。吳江盛澤諸名姬,所以可比美於金陵秦淮者,殆由地方絲織品之經濟性,亦更因當日黨社名流之政治性,兩者有以相互助成之歟?

以上論述楊陳兩人同在蘇州及鬆江地域之關係既竟,茲再續論崇禎八年秋深後兩人關係。此後蓋可視為別一時期。前於總論陳楊兩人關係可分三期時,已言及之矣。

臥子於崇禎八年秋深別河東君後,是年除夕賦詩,離思猶縈懷抱。茲錄之於下,以見臥子當時心情之一斑,並了結崇禎八年楊陳二人文字因緣之一段公案也。

陳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乙亥除夕」七古雲:

憶昔兒童問除夕。百子屏風坐相索。西鄰羯鼓正參差,小苑梅花強攀摘。華年一去不可留,依舊春風過東陌。每作尋常一布衣,坐看衰亂無長策。今年惆悵倍莫當。俯仰蕭條心內傷。親交賦愴陸內史,知己人無虞仲翔。桃根渺渺江波隔,金瓠茫茫原草長。人生忘情苦不早。羲皇以來跡如掃。惟有旗常照千載。不爾文章亦難老。崢嶸盛年能幾時,努力榮名以為寶。不見古人吐握忙,今人日月何草草。

寅恪案,此年臥子最不如意之事有二。一為河東君離去鬆江至盛澤。一為長女頎之殤。故除夕賦詩,舉此二事為言。「桃根」用王子敬妾事。見玉台新詠拾王獻之「情人桃葉歌」,世所習知。「金瓠」用曹子建女事,見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陳思王集壹「金瓠哀詞」,亦非僻典,故不詳引。綜觀臥子之作品,在此別一時期內,即河東君崇禎八年秋深離鬆江往盛澤後,其為河東君而作者,尚有甚佳之詩兩篇,且於河東君之作品有甚钜之影響,故錄其全文,詳論述之於下。

陳忠裕全集壹壹湘真閣稾「長相思」七古雲:

美人昔在春風前。嬌花欲語含輕煙,歡倚細腰欹繡枕,愁憑素手送哀弦。美人今在秋風裏。碧雲迢迢隔江水。寫盡紅霞不肯傳,紫鱗亦妒嬋娟子。勸君莫向夢中行。海天崎嶇最不平。縱使乘風到玉京。瓊樓群仙口語輕。別時餘香在君袖。香若有情尚依舊。但令君心識故人,綺窗何必長相守。

寅恪案,臥子此篇為河東君而作,自不待言。其以「長相思」為題者,蓋取義於李太白「長相思」樂府之名。(見全唐詩第叁函李白貳。)太白此篇有「美人如花隔雲端」之句,內含河東君之名號,(可參第貳章所論。)用意雙關,讀者不可以通常擬古之作目之。茲特為拈出,使知臥子精思高才殊非當時文士所能企及也。詩中「美人今在秋風裏」之句,足證其為秋間所作。又此首後第叁首為「上巳行」,第肆首為「悲濟南」。據「悲濟南」詩後附考證雲:「崇禎十二年大兵克濟南。」則「上巳行」為崇禎十二年春間所作,而「長相思」為十一年秋間所作也。此詩後段自「勸君莫向夢中行」至篇末,皆美人所寫紅霞之文。「紅霞」者,即溫飛卿「偶題」詩中「欲將紅錦段,因夢寄江淹」之「紅錦段」。(可參第叁章論宋征璧秋塘曲「因夢向愁紅錦段」句及臥子吳閶口號第拾首「枉恨明珠入夢遲」句。)而接受河東君所寄「紅錦段」之「江淹」,非他人,乃臥子也。「紫鱗」者,傳遞此紅霞之人。此人未知何故,不肯作寄書郵。豈有所顧忌,不欲預人家事耶?臥子「乘風到玉京」及「海天」「瓊樓」之語,實本之東坡水調歌頭「丙辰中秋作兼懷子由」詞,「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一闋。故臥子詩中「但令」以下之意,即東坡詞中「但願」以下之旨。然則蘇陳詞詩之構思用語,亦無不相同也。前論幾社名士雖薄宋詩,卻喜宋詞。觀臥子此詩全從蘇詞轉出,可為一證。細玩「美人」一辭,即指河東君。「勸君」之「君」,即指臥子。書中之意,蓋勸臥子,不必汲汲仕進,假使得臻高位,亦不為諸權要所容。「海天崎嶇」殊切合崇禎朝宦途險巇之情勢。觀明思宗一朝,宰相得罪者之多可知矣。最後四句意謂「人之相知,貴相知心」。臥子既是其知己,則自不必相守而不去也。至「故人」一語,實用玉台新詠壹「上山采蘼蕪」詩中「故人工織素」之界說,乃指女性而言,即河東君書中取以自況者。此可與前引臥子滿庭芳詞「故人」之語相參較也。河東君此書,其用意遣辭,甚為奇妙。若「何必長相守」之旨,則願其離,而不願其合,雖似反乎常情,而深愛至痛,尤有出人意表者。取較崔鶯鶯致張生書,止作「始亂終棄」,兒女恩怨尋常之語者,更進入一新境界。非河東君之書,不能有此奇意。非臥子之詩,不能傳此奇情。由此言之,陳楊之關係,與錢柳之因緣,一離一合,甚不相同。而臥子「長相思」一篇,更有深於牧齋之「有美詩」者矣。今日吾人雖得見臥子此詩,但不得見河東君此書,斯誠天壤間一大憾事。惜哉!惜哉!

更有可論者,臥子「長相思」之詩,乃間接用東坡水調歌頭「丙辰中秋」之詞意。東坡此詞實寄懷其弟子由之作。後來牧齋被逮金陵,「次東坡禦史台寄妻詩」(見有學集壹秋槐詩集「和東坡西台詩韻」六首序。)則又以河東君為子由。河東君自稱女弟之問題,上文已詳,茲不複贅。今據陳錢兩詩,可知河東君對諸名士,固以「弟」自居,而諸名士亦視之與弟相同也。河東君之文采自不愧子由,臥子牧齋作詩,以情人或妻與弟牽混,雖文人故作狡獪,其實亦大有理由在也。一笑!

複次,王應奎柳南隨筆壹「論牧翁次東坡禦史台寄妻詩」條(參董潮東皋雜鈔叁。)雲:

夫寄弟詩也,而謬曰寄妻。東坡集具在,不可證乎?(寅恪案,此點可參初學集壹叁試拈詩集上「苕上吳子德輿次東坡獄中寄子由韻,感而和之」七律六首。是牧齋絕不致誤記。其謬以寄弟詩為寄妻詩,乃故作狡獪,可為明證矣。)且伊原配陳夫人此時尚無恙也,而竟以河東君為妻,「並後匹嫡」,古人所戒,即此一端,其不惜行檢可知矣。

寅恪案,王氏之論固正,然亦過泥。蓋於當日情事猶有未達一間者矣。關於牧齋獄中寄河東君詩其餘之問題,俟後第伍章詳論之,暫不涉及。茲唯舉出此重以妻為弟之公案,以供參究。庶幾曹洞宗風之詩翁禪伯不致拈放皆成死句也。

陳忠裕全集壹壹「上巳行」七古雲:

春堤十裏曉雲生。春江一曲暮潮平。紅蘭綠芷遙相對,油壁青驄次第行。洛水橋邊閉春殿。碧山翠靄回芳甸。陌上綺羅人若雲,城隅桃李花如霰。少年躍馬珊瑚鞭。道逢落花驕不前。已教步障圍煙霧,更取東風送管弦。垂柳無人臨古渡。娟娟獨立寒塘路。公子空貽芍藥花,佳人自愛櫻桃樹。又有青樓大道旁。樓中紅粉不成妝。萬裏黃龍誰出戍,三年紫燕獨歸梁。晚下珠簾垂玉筯,盡日凝眸芳草處。無限雕鞍逐豔陽,誰識郎從此中去。

寅恪案,「垂柳無人臨古渡,娟娟獨立寒塘路」,即指河東君而言。蓋其最初之名為雲娟也。(可參第貳章「河東君最初姓氏名字之推測」及本章首論宋讓木秋塘曲節。)頗疑臥子以此詩寄示河東君,其時河東君已改易姓名為「柳隱」矣。(今所見河東君戊寅草及湖上草皆署「柳隱如是」。戊寅草諸作,迄於崇禎十一年晚秋。湖上草則為崇禎十二年之作品,更在戊寅草之後。據此可證河東君至遲在崇禎十一年秋間已改易姓名為柳隱。又汪然明汝謙春星堂集叁遊草有「柳如是過訪」七律。依汪氏此草自序,知柳訪汪之時為崇禎十一年戊寅秋間。亦是此時河東君已改易姓字之一旁證也。)

光緒重刊浙江通誌叁叁關梁壹「西陵橋」條雲:

西湖百詠:「在孤山西,即古之西村喚渡處。」武林舊事:「又名西林,又名西泠,又名西村。」

則「古渡」一辭,即指西泠而言。(可參西湖誌纂叁孤山勝跡門「西泠橋」條。)又溫飛卿「雪夜與友生同宿,曉寄近鄰」五律末二句(見全唐詩第玖函溫庭筠捌。)雲:

寂寞寒塘路,憐君獨阻尋。

臥子「寒塘路」之語本此。(並可參西湖誌纂叁孤山勝跡門「白沙堤」條。)「獨阻尋」者,即河東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一「一樹紅梨更惆悵,分明遮向畫樓中」,及同書「西湖」八絕句之五「移得傷心上楊柳,西泠杜宇不曾遮」等句之意。更證以河東君致汪然明尺牘第肆通「某翁願作交甫,正恐弟仍是濯纓人耳」,及第伍通「今弟所汲汲者,亡過於避跡一事,望先生速擇一靜地為進退,最切,最感!」等語。可見河東君遊寓西湖時,急欲逃避謝三賓之訪尋幹擾。此種情況,臥子必已知之,故「上巳行」詩「垂柳無人臨古渡。娟娟獨立寒塘路」兩句,不僅用古典,實有當時之本事。若非詳悉稽求,則河東君與臥子之關係,藕斷絲連之微妙處,不能明瞭矣。

又河東君金明池「詠寒柳」之詞,即因臥子「上巳行」之語意而作者也。檢今存河東君諸詞之著錄先後,不知金明池一闋,最先見於何本?就寅恪得見者言之,以錢曾初學集詩注壹捌「有美」詩「疎影新詞麗」句注,所引河東君原詞為最早。但嘉慶七年王昶所選國朝詞綜,雖時間較後,而傳播最廣。至王氏之所依據,究為何本,則未能考知也。前論牧齋我聞室詩「今夕梅魂共誰語」句下原注時,謂此詞必非贗作,其作成之時間,最後限斷在崇禎十三年冬季。最前限斷,未敢決定。若河東君作此詞,果受臥子「上巳行」之影響者,則最前限斷,當在崇禎十二年春季,或秋季矣。綜合今日所見之材料考之,金明池一闋,作成之時期,當在崇禎十二年,或十三年。此假設乃依牧齋「我聞室落成」及臥子「上巳行」兩詩而成立者。然此外尚有二理由。其一理由,就今得見陳臥子所刻之戊寅草及汪然明所刻之湖上草兩種河東君著作推之,湖上草乃崇禎十二年河東君之詩。其賦詩之時日至是年季秋止,未載有詞。戊寅草乃崇禎十一年冬季以前之作品,詩賦而外,共載詞凡十一調三十一闋,並無金明池「詠寒柳」一詞。然則金明池「詠寒柳」之詞,絕不能作於崇禎十一年,而當在十二年或十三年也。其二理由,即就詠寒柳詞中身世遲暮之感,可以推知。蓋當日社會女子婚嫁之期,大約逾二十歲,即謂之晚。顧雲美「河東君傳」雲:「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七日。君年二十四矣。」是顧氏之意河東君年二十四始歸於牧齋,已嫌過晚。故今日據顧氏之語意,即可證知當時社會一班之觀念也。若寒柳詞作於崇禎十二三年間者,則河東君之年為二十二三歲。「美人遲暮」之感,正是此時之謂矣。然則河東君寒柳詞作於崇禎十二三年間之說,雖不中亦不遠也。

關於河東君金明池「詠寒柳」詞之原文,今依錢曾初學集「有美詩」注所引,並以王昶國朝詞綜肆柒所選及傳抄本柳如是集相參校,附錄於下,以俟治史論文之君子考定焉。其詞雲:

有悵寒潮,(「悵」王本及傳抄本均作「恨」。是。)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是」字可注意。)更吹起,霜條孤影,(「影」字可注意。)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斜陽,(「斜陽」傳鈔本同。非。王本作「迷離」。是。)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如」字可注意。)總一種淒涼,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如」字可注意。)縱饒有,繞堤畫舸,(「舸」傳鈔本同。王本作「舫」。俱可通。但以作「舸」為是,說見下。)冷落盡,水雲猶故。(「雲」字可注意。)憶從前,(「憶」傳鈔本同。是。王本作「念」。非。)一點東風,(「東」傳鈔本同。是。王本作「春」。非。)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憐」字可注意。)

寅恪案,河東君此詞為世所傳誦。前於論牧齋永遇樂詞與眾香詞中河東君詞時,已略及之矣。夫牧齋平生不喜作詞,亦不善作詞。然忽於崇禎十三年秋間,連作永遇樂詞四首者,豈當時已見及河東君此詞,遂受其影響,破例為此,以與之競勝耶?茲更有欲言者,即此詞為陳楊關係及錢柳因緣轉捩點,而世之傳誦者,或未措意及之也。寅恪頗疑「寒柳」之題,即受臥子「上巳行」之影響,前已論及。臥子平生作詩,宗法漢魏六朝及唐人,深鄙趙宋作者,河東君尚未完全脫離臥子以前,其作詩當亦屬於幾社一派。然臥子之詞,則摹擬唐五代之外,亦甚喜宋賢。其長調多學淮海。滿庭芳送別詞即和少遊,尤可為例證。河東君作詞,自必深受臥子影響。故金明池一闋,亦是和淮海金明池之作,所以與少遊詞同一韻也。(見萬紅友樹詞律貳拾秦觀金明池詞。)寒柳詞之「有恨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及「縱饒有,繞堤畫舸」等句,蓋取自湯玉茗紫釵記第貳伍出「折柳陽關」之「解三酲」中「也不管鴛鴦隔南浦」,並「落照關西妾有夫。河橋路,見了些無情畫舸,有恨香車」等句。河東君妙解音律,善歌此曲,遂用茲曲中成語,固無可疑。更檢紫釵記第捌出「佳期議允」雲:

[薄幸][旦上]薄妝凝態。試煖弄寒天色,是誰向殘燈淡月,仔細端詳無奈。憑墜釵飛燕徘徊,恨重簾,礙約何時再。[浣]似中酒心情,羞花意緒,誰人會。懨懨睡起,兀自梅梢月在。

同書第伍叁出「節鎮宣恩」雲:

[催拍][生]是當年天街上元。絳籠紗燈前一麵,兩下留連。兩下留連。幸好淡月梅花,拾取釵鈿。將去納采牽紅,成就良緣。[合]今日紫誥皇宣。夫和婦永團圓。

寒柳詞之「憶從前,一點東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與玉茗之曲,其詞語有關,尤為明顯。「還記得,舊時飛絮」者,用劉夢得「楊柳枝詞」九首之九「春盡絮飛留不得,隨風好去落誰家」之意,(見全唐詩第陸函劉禹錫壹貳。)暗指崇禎八年首夏之離去臥子,實為高安人張孺人所遣出。故臥子和少遊滿庭芳詞亦雲:「念飄零何處,煙水相聞」也。「尚有燕台佳句」之語,用李義山詩集下「柳枝五首」並序及「燕台四首」之古典。又陸遊放翁詞釵頭鳳上半闋雲: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或謂寒柳詞當與務觀此詞有關。「宮牆柳」之「柳」,借指己身之姓,亦即「寒柳」之「柳」。「東風惡,歡情薄」,即寒柳詞「一點東風」及「眉兒愁苦」之出處。「東風」借指臥子之姓,「幾隔著重簾」,意謂臥子家庭中高安人以至張孺人之重重壓迫,環境甚惡,致令兩人歡情淡薄,所以「眉兒愁苦」也。「幾年離索」借指崇禎八年己身離去臥子,至十二年賦寒柳詞,已曆數年之時間也。斯說自亦可通,附記於此,以備一解。「約個梅魂,黃昏月淡」除用湯曲外,原出朱淑真斷腸詞生查子「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之典。(寅恪案,此詞見楊慎詞品貳「朱淑真元夕詞」條。至其作者是否為幽棲居士,抑或歐陽永叔秦少遊之問題,於此姑不置論。然就河東君身份言之,自宜認為斷腸詞也。)此固易解,不必多論。但別有可注意者,「東風」「梅魂」之語,則從東坡集壹叁「[元豐]六年正月二十日複出東門,仍用前韻」七律,「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兩句而來。(寅恪案,東坡此詩用意遣辭,實出韓致光「湖南梅花一冬再發,偶題於花援」七律。見馮應榴蘇文忠詩合注貳貳引何焯語。河東君詞固與冬郎詩無涉,但義門所論甚精,故附記於此,以供讀蘇詩者之一助。又關於用典之問題,可參第壹章論錢遵王注牧齋詩條。)與臥子平生鄙薄宋詩者,大異其趣矣。意者,河東君自兩遊嘉定,與程孟陽唐叔達李茂初輩往來以後,始知詩學別有意境,並間接得見牧齋論詩之文字,遂漸受錢程一派之薰染,而脫去幾社深惡宋詩之成見耶?今就東山詶和集所錄河東君詩觀之,實足證明鄙說。由是言之,河東君學問嬗蛻,身世變遷之痕跡,即可於金明池一闋,約略窺見。斯殆為昔人所未注意及之者,故附論之如此。至「約個梅魂」之語,「梅魂」雖本出東坡詩,而約個之「約」,則兼用世傳朱氏「元夕」詞原語。且元夕觀燈,與紫釵記之玉燕釵有關。可知河東君實以霍小玉自比也。寅恪更疑河東君詞中「約個梅魂」句之微旨,複由玉茗堂還魂記中「柳夢梅」之名啟悟而來。然則河東君之作品,襲取昔人語句,皆能靈巧運用,絕無生呑活剝之病。其天才超越,學問淵博,於此益足證明矣。今讀寒柳詞者,但謂與玉谿生詩相幹涉,而不知與紫釵記關係最密切,特標出之,以告論文治史之君子。

又「梅魂」之語,既出於蘇集「複出東門」詩,東坡此題後第肆題為「二月三日點燈會客」詩。其結語雲:「冷煙濕雪梅花在,留得新春作上元。」或者河東君讀蘇集時,連續披覽,因感紫釵記中上元觀燈,小玉十郎相遇之事,遂糅合蘇詩湯曲,削去「上元」之語,以符寒柳之節候,惟梅花之魂,尚留痕跡耳。昔年箋證香山新樂府,詳言七德舞,二王後,海漫漫,捕蝗諸詩之取材,與貞觀政要中,篇章次第之關係。今論河東君此詞,猶前旨也。

複次,昔時讀河東君此詞下闋「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諸句,深賞其語意之新,情感之摯。但尚未能確指其出處所在。近年見黃周星有「雲間宋征輿李雯共拈春閨風雨諸什」之說,(見前引沈雄江尚質編輯古今詞話「詞話」類下。)及陳忠裕全集貳拾菩薩鬘「春雨」詞。(見前引。)始恍然悟河東君之意,乃謂當昔年與幾社勝流交好之時,陳宋李諸人為己身所作春閨風雨之豔詞,遂成今日飄零秋柳之預兆。故「暗傷如許」也。必作如是解釋,然後語意方有著落,不致空泛。且「念疇昔風流」,與上闋末句「尚有燕台佳句」之語,前後思想通貫。「釀成」者,事理所必致之意。實悲劇中主人翁結局之原則。古代希臘亞力斯多德論悲劇,近年海寧王國維論紅樓夢,皆略同此旨。然自河東君本身言之,一為前不知之古人,一為後不見之來者,竟相符會,可謂奇矣!至若瀛海之遠,鄉裏之近,地域同異,又可不論矣。其餘可參前論宋讓木秋塘曲「雨雨風風能痛哭」句,茲不複贅。

綜合上述與河東君最有關係之周道登李待問宋征輿及陳子龍四人言之,河東君之入周念西家,尚為幼小不自由之身,可置不論。李存我則以忠義藝術標名於一代,自是豪傑之士。宋轅文雖後來進仕新朝,人品不足取。然當崇禎中葉,與河東君交好之時,就其年少清才而論,固翩翩濁世之佳公子也。至於陳臥子,則以文雄烈士,結束明季東南吳越黨社之局,尤為曠世之奇才。後世論者,往往以此推河東君知人擇壻之卓識,而不知實由於河東君之風流文采,乃不世出之奇女子,有以致之也。語雲,「物以類聚」,豈不誠然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