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菩薩鬘「春雨」雲:

廉纖暗鎖金塘曲。聲聲滴碎平蕪綠。無語欲摧紅。斷腸芳草中。

幾分消夢影。數點臙脂冷。何處望春歸。空林鶯暮啼。

河東君更漏子「聽雨」(寅恪案,河東君此調兩闋頗難句逗,姑以意標點之,可不必深究也。)雲:

風繡幕,雨簾櫳。好個淒涼時候,被兒裏,夢兒中。一樣濕殘紅。

香燄短,黃昏促。催得愁魂千簇。隻怕是,那人兒,浸在傷心綠。

其二雲:

花夢滑,杏絲飛,又在冷和風處。合歡被,水晶幃,總是相思塊。

影落盡,人歸去。簡點昨宵紅淚。都寄與,有些兒,卻是今宵雨。

李舒章虞美人「春雨」(見蓼齋集叁壹詩餘。)雲:

廉纖斷送荼蘼架。衣潤籠香罷。鷓鴣題(嗁)處不開門。生怕落花時候近黃昏。

豔陽慣被東風砳(妬)。吹雨無朝暮。絲絲隻欲傍妝台。卻作一春紅淚滿金杯。

又吳園次虞美人「春雨次李舒章韻」(見今詞初集下。)雲:

紅絨冷落秋千架。人約西陵罷。梨花和淚閉重門,卻似玉兒憔悴憶東昏。

孟婆苦把東君妬,做作催春暮。愁春人正在朱樓,聽盡絲絲點點倚香篝。

寅恪案,閔爾昌碑傳集補貳守令壹王方岐撰「吳園次後傳」略雲:

先生諱綺,字園次,江都人。[順治十一年]甲午灤州石學士申視學江南,得先生卷,拔冠多士,以明經薦入都。塚宰胡公兆龍拔置第一,授中書舍人,掌製誥。[順治十五年]戊戌遷兵部職方司主事。[康熙三十三年]甲戌夏杪,先生年七十有六,微有腹疾,不數日而歸道山矣。

當崇禎八年時,園次年十七歲。其入都則在順治十一年,而李舒章於順治三年丙戌以父喪歸葬,事竣還京即卒。(見陳忠裕全集年譜下順治四年丁亥條考證引鬆江府誌李逢申傳。)故園次此詞作成時間必不甚遲,作詞之地亦應在鬆江地域,其時間或即在崇禎八年春季,亦未可知。園次年少美才,其和春閨風雨之詞,殊不足異也。

複次,臥子詩餘中關涉春閨或閨閣之題目者頗多,如桃源憶故人「南樓雨暮」及探春令「上元雨」諸闋,皆當屬此類。除「南樓雨暮」一詞,將於論李舒章「題內家楊氏樓」詩時合並論之,其餘今不備錄。至於柳梢青「春望」,天仙子「春恨」之類,則名士民族興亡之感,與兒女私情絕無關涉。故雖為春季所作,亦不錄之也。

臥子詩餘菩薩鬘「春曉」雲:

玉人嫋嫋東風急。半晴半雨臙脂濕。芳草襯淩波。杏花紅粉多。

起來慵獨坐。又擁寒衾臥。金雀帶幽蘭。香雲覆遠山。

又蝶戀花「春曉」雲:

才與五更春夢別。半醒簾櫳,偷照人清切。簡點鳳鞋交半折。淚痕落鏡紅明滅。

枝上流鶯啼不絕。故脫餘綿,(寅恪案,「餘綿」謂當日女性臥時所著之綿緊身也。可參紅樓夢壹佰玖回「候芳魂五兒承錯愛」節。)忍耐寒時節。慵把玉釵輕綰結。恁移花影窓前沒。

寅恪案,此兩詞皆言春曉。菩薩鬘調可與上引臥子「早春行」五古之「不令晨妝竟,偏采名花擲。香衾卷猶煖,輕衣試還惜」等句互證。戊寅草中複有兩同心「夜景代人作」一闋。所代之人,疑是臥子,而首句亦與鞋有關,故並附錄於此,借資好事者之談助耳。

河東君河傳「憶舊」雲:

花前雨後,暗香小病,真個思清切。夢時節。見他從不輕回。風動也,難尋覓。

簡點枕痕剛半折。淚滴紅綿,又早春文滅。手兒臂兒,都是那有情人,故把人心搖拽。

又兩同心「夜景代人作」雲:

不脫鞋兒,剛剛扶起。渾笑語。燈兒廝守。心窩內,著實有些些憐愛,緣何昏黑,怕伊瞧地。

兩下糊塗情味。今宵醉裏。又填河,風景堪思。況銷魂,一雙飛去。俏人兒,直恁多情,怎生忘你。

複次,臥子蝶戀花詞可與下章牧齋有美詩之「弓鞋笑足纏」及「輕寒未折綿」等句參較。「簡點鳳鞋交半折」句,似與西廂記「酬簡」元和令「繡鞋兒剛半折」之語有關。或謂此「鳳鞋」,疑是指舊日纏足女子睡眠時所著之「軟鞋」而言。此種「軟鞋」,蓋以增加美感,兼有防止纖足漲大,並可免纏足帛條散亂之用,其底非木或骨所製者。至若程鬆圓詩「天粘碧草度弓鞋」之「弓鞋」,(見列朝詩集丁壹叁所選孟陽「二月上浣同雲娃踏青,雨?達曙,用佳字」七律。詳見前引。)則指河東君所著踏地行走之鞋而言。其底版為木或骨所製,與臥子蝶戀花「春曉」詞中所詠之軟鞋,區以別矣。

複據劉鑾五石瓠「濮仲謙江千裏」條雲:

蘇州濮仲謙水磨竹器,如扇骨酒杯筆筒臂擱之類,妙絕一時。亦磨紫檀烏木象牙,然不多。或見其為柳夫人如是製弓鞋底版二雙。又或見其製牛乳湩酪筒一對,末矣。(可參宋琬安雅堂未刻稿貳「竹罌草堂歌」題下注:「疁城朱鬆鄰白門濮仲謙皆以竹器擅名。」詩中述濮仲謙事頗備。)

寅恪案,河東君自矜其足之纖小,至於令當時良工為之製作弓鞋底版。由今觀之,固覺可笑,但舊日風習,纖足乃美人不可缺少之主要條件,亦不必苛責深怪。河東君初訪半野堂,雖戴幅巾及著男子服,然仍露其纖足者,蓋欲藉是表現此特殊優美之點也。(可參第肆章論河東君初訪半野堂節。)

抑更有可笑者,有學集壹秋槐詩集「贈濮老仲謙」詩雲:

滄海茫茫換劫塵。靈光無恙見遺民。少將楮葉供遊戲,晚向蓮花結浄因。杖底青山為老友,牕前翠竹似閑身。堯年甲子欣相並,何處桃源許卜鄰。(自注:「君與餘同壬午。」)

寅恪案,牧齋此詩當作於順治五年戊子。蓋牧齋以黃毓祺案,被逮至南京,出獄之後,尚留居金陵也。其時仲謙亦在白下。牧齋此詩以「遺民」稱仲謙,則濮氏亦非如劉鑾所記僅以製造工巧擅長。仲謙既與牧齋同庚,其為河東君製弓鞋底版,雖不能確定在何年,要亦在河東君適牧齋以後,濮氏之年齡,至少已過六十。以老叟而為此,可謂難能之事。然則牧齋詩「晚向蓮花結浄因」之句,不但如遵王注本,解作結遠公蓮社之浄因,亦兼可釋為助美潘妃細步之妙跡矣。嗬嗬!

又蝶戀花詞「淚痕落盡紅明滅」句,疑用才調集伍元稹「古決絕詞」三首之二「感破鏡之分明,覩淚痕之餘血。」之意。蓋臥子賦此詞時,河東君離去之誌已決。可參下引臥子少年遊「春情」及青玉案「春暮」兩詞附論。所應注意者,微之此首詩中「矧桃李之當春,競眾人而攀折」之語。臥子與河東君之關係,雖頗相合,然微之此首詩中「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終不我奪」之語,則周文岸宋轅文輩皆已先於臥子而攀折之矣。後來終為他人,即錢牧齋之所奪,亦是必然之理。吾人今日取微之臥子之詩詞並讀,殊不勝感惜也。「故脫餘綿」之「綿」,疑指舊日女子寒冷季節臥時所著之絲綿短襖而言,即俗所謂「綿緊身」者,前已述及。臥子此兩詞所描寫者,如特喜早起,不畏寒冷等情狀,非一般女子之通性,而是河東君個人之特性。臥子造語能曲盡其妙,即此可見其為高才,非庸手所及也。

又陳忠裕全集貳拾詩餘虞美人「詠鏡」雲:

碧闌囊錦妝台曉。泠泠相對早。剪來方尺小清波。容得許多憔悴暗消磨。

海棠一夜輕紅倦。何事從教看。數行珠淚倩他流。莫道無情卻會替人愁。

寅恪案,臥子此詞後半闋尤妙。此鏡必為河東君之物無疑,否則臥子詞中語意不如是也。清代文人集中賦詠河東君遺鏡之作品頗多。(見繆荃孫秦淮廣記貳之肆紀麗類及葛昌楣蘼蕪紀聞下所引。)然大抵轉襲舊文,別無新說。既是釀詞,無關考證。且後人所詠之鏡,究難定其真偽,故不備引。今唯擇錄錢塘汪菊孫詩一首於下,汪詩固不甚佳,但以菊孫與河東君同屬女性,因附錄之,聊資談助雲爾。汪遠孫清尊集壹伍載菊孫「河東君妝鏡詩」並引雲:

周南卿明經藏唐鏡一枚,背有銘雲:「照日菱花出,臨池滿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點妝成。」證以初白庵金陵雜詠,知為河東君物也。今歸又村仲弟,以拓本裝冊索題,即次初白韻應之。

紅粉偏能國士知。可憐末路事參差。流傳一片開元月,曾照香奩夜選詩。

複次,戊寅草中聲聲令「詠風箏」一闋,乃河東君自述之作。蓋其性格身世實與風箏相似。故此詞為美人自己寫真傳神之作,如杜麗娘「自行描畫,留在人間」者也。(見還魂記「寫真」。)其詞雲:

楊花還夢,春光誰主。晴空覓個顛狂處。尤雲??雨,有時候,貼天飛,隻恐怕,捉他不住。

絲長風細。畫樓前,豔陽裏。天涯亦有影雙雙,總是纏緜,難得去。渾牽係。時時愁對迷離樹。

檢列朝詩集閏肆楊宛「看美人放紙鳶」七絕五首雲:

共看玉腕把輕絲。風力蹉跎莫厭遲。頃刻天涯遙望處,穿雲拂樹是佳期。

愁心欲放放無由。斷卻牽絲不斷愁。若使紙鳶愁樣重,也應難上最高頭。

羨伊萬裏度晴虛。自歎身輕獨不如。若到天涯逢**子,可能為報數行書。

薄情如紙竹為心。辜負絲絲用意深。一自飛揚留不住,天涯消息向誰尋。

時來便逐浮雲去,一意飄揚萬種空。自是多情輕薄態,佳人枉自怨東風。

似與河東君此詞有關,姑附記之,以俟更考。

河東君與臥子同居在崇禎八年春季,離去在是年首夏。其時間既可推知矣。其同居之地點,究在何處耶?此問題殊難解決,但可斷言者,必非臥子鬆江之家,(臥子自撰年譜上崇禎九年丙子條附錄引華亭縣誌雲:「平露堂。陳忠裕子龍宅,在普照寺西。」)而別在鬆江某處。其地今固不易考實,但鄙意似尚可依據臥子自撰年譜及所作之詩詞並徐暗公李舒章之詩文等,推測得之也。茲略陳所見,以求當世通人之教正。

陳忠裕全集貳拾詩餘桃源憶故人「南樓雨暮」雲:

小樓極望連平楚。簾卷一帆南浦。試問晚風吹去,狼籍春何處。

相思此路無從數。畢竟天涯幾許。莫聽嬌鶯私語。怨盡梨花雨。

寅恪案,臥子取此「桃源憶故人」調名,以抒念舊之感,自不待言。至其以南樓為題目,當有深意。考南樓之典,最著者,應推庾元規之南樓。(見世說新語容止類「庾太尉在武昌」條及晉書柒叁庾亮傳。)此固與河東君無涉。或謂才調集伍元稹「所思」二首之一(萬首唐人絕句陸載入劉禹錫詩內,題作「有所嗟」。全唐詩第陸函劉禹錫壹貳及元稹貳柒並載此詩。)雲:

庾亮樓中初見時。武昌春柳似腰肢。相逢相失還如夢,為雨為雲今不知。

臥子取此詩之庾亮樓即南樓為題,以指河東君,似無不可。或又謂文選叁拾謝靈運「南樓中望所遲客」詩雲「登樓為誰思,臨江遲來客」及「孟夏非長夜,晦月如歲隔」,臥子蓋有取於孟夏之時,南樓之名,望所遲客之旨,而賦是闋。或更謂東坡永遇樂詞「夜宿燕子樓夢盼盼」一闋雲「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及「異時對南樓夜景,為餘浩歎」,臥子用「南樓」為題,實暗寓人去樓空之感。並可與牧齋崇禎十三年「八月十六夜有感」永遇樂一詞相啟發。以上諸說,雖皆可通,然恐尚有未發之覆。鄙意臥子詞題之「南樓」,即徐孚遠弟致遠別墅中之小樓,亦即鴛鴦樓是也。徐暗公釣璜堂存稿叁「南園讀書樓」五古雲:

同書壹肆「夢與臥子奕」雲:

思君頻有夢相隨。此夕從容方賭棋。恰似東山攜妓日,兼如淝水破秦時。即今猶憶元龍氣,向後誰傳野鶴姿。驚起寒窗魂已失,蕭蕭零雨漫題詩。

同書同卷「旅邸追懷臥子」雲:

風雨淒然發重嗟。昔年聯席愧龍蛇。空悲同綴羽陵簡,不及相期句漏砂。牆內桐孫抽幾許,房中阿騖屬誰家。蕭條後事無人問,惟有遺阡噪暮鴉。

同書壹捌「憶臥子讀書南園作」雲:

與君披卷傲滄洲。背郭亭台處處幽。昔日藏書今在否,依然花落仲宣樓。

同書壹玖「坐月懷臥子」雲:

自從屈子沈湘後,江左風流異昔時。此夕把杯邀皓月,南園菡萏正紛披。

同書貳拾「南園杏」雲:

南郭芳菲黃鳥鳴。杏花斜映野橋平。陳君昔日觀書處,無限春風湖海情。

同書同卷「武靜弟別墅有樓,臥子名之曰南樓,時遊憩焉」雲:

郭外南園城內樓。春光欲度好閑遊。當年嵇阮林中飲,總作滄浪一段愁。

王勝時沄雲間第宅誌略雲:

南門內新橋河南[徐]陟曾孫文學致遠宅,有師儉堂。申文定時行書。西有生生庵別墅,陟子太守琳放生處。

陳乃幹陳洙撰徐暗公先生年譜略雲:

祖琳,字雍卿,號裕湖。以蔭任太常典簿。[曆官至]雲南楚雄府知府。晚年皈依蓮池大師,法名廣溈,字警庵,又稱生生道人。

陳忠裕全集自撰年譜八年乙亥條雲:

春偕暗公讀書陸氏之南園,創為時藝,閎肆奇逸,一時靡然向風,閑亦有事吟詠。

崇禎九年丙子條雲:

春讀書南園,時與宋轅文相倡和。

崇禎十一年戊寅條雲:

是夏讀書南園,偕暗公尚木網羅本朝名卿巨公之文有涉世務國政者為皇明經世文編。

崇禎十二年己卯條雲:

讀書南園,編農政全書。

嘉慶修鬆江府誌柒柒婁縣附記園林門雲:

南園在南門外阮家巷。都憲陸樹德世居修竹鄉金沙灘,後葺別業於此,侍郎彥禎繼居之。有梅南草廬讀書樓,濯錦窩諸盛。崇禎間幾社諸子每就此園?集。

李雯蓼齋集叁肆課業序(參臥子年譜上崇禎八年乙亥條。)略雲:

今年春暗公臥子讀書南園。餘與勒卣文孫輩或間日一至,或連日羈留。樂其修竹長林,荒池廢榭。登高岡以望平曠,後見城堞,前見邱壟。春風發榮,芳草亂動。雖僻居陋壤,無憑臨吊古之思,而覽草木之變化,感良辰之??馳,意慨然而不樂矣。兼以春多霖雨,此鄉有惡鳥,雉尾而赤背,聲若甕中出者,繞籬大鳴,鳴又輒雨。臥子思挽弓而射之,竟不可得。又有啄木鳥,巢古藤中,數十為伍,月出夜飛,肅肅有聲。?獺白日捕魚塘中,盱睚而徐行,見人了無怖色。文孫曰,即我南園之中,我數人之所習為製科業者,集而廣之,是亦可以誌一時相聚之盛矣。雖然今天下徒以我等為飲酒賦詩,擴落而無所羈,方與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廢畦町,岸然為躍冶者,以自異於世,而不知其局促淹困,相守一方,是區區者,蓋亦有所不免也。

寅恪案,綜合上引材料推論,知崇禎八年乙亥春間,臥子實與河東君同居於鬆江城南門內徐暗公弟武靜致遠之生生庵別墅小樓,即臥子所命名之南樓。至南門外之陸氏南園之讀書樓,則為臥子與幾社諸子,或河東君亦在其內,讀書論文吟詠遊宴之處。徐墅陸園兩處相距不遠,往來甚便,臥子之擇此勝地為著書藏嬌之所,當非無因也。

又徐暗公「旅邸追懷臥子」詩中之「阿騖」,實用三國誌貳玖魏書朱建平傳之典。其文雲:

初潁川荀攸鍾繇相與親善。攸先亡,子幼。繇經紀其門戶,欲嫁其妾。與人書曰,吾與公達曾共使朱建平相,建平曰,荀君雖少,然當以後事付鍾君。吾時啁之曰,惟當嫁卿阿騖耳。何意此子竟早殞沒,戲言遂驗乎?今欲嫁阿騖,使得善處。追思建平之妙,雖唐舉許負,何以複加也。

據此,「阿騖」非目河東君,乃指臥子其他諸妾而言。蓋河東君已於崇禎十四年辛巳夏歸於牧齋,暗公豈有不知之理。若就陳楊之關係嚴格言之,河東君實是臥子之外婦,而非其姬妾。然顧雲美河東君傳既有「適雲間孝廉為妾」之文,臥子「乙亥除夕」詩亦有「桃根渺渺江波隔」,(見陳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牧齋「有美詩」複有「迎汝雙安槳」,(見東山詶和集壹。)河東君和牧齋「中秋日攜內出遊」詩,更有「夫君本自期安槳,賤妾寧辭學泛舟」等句,(見初學集貳拾東山詩集叁。)恐讀者仍為當時習用名詞及河東君詩中謙巽之語所迷惑,別生誤解,遂附辨之於此。所以不憚煩贅者,因河東君自離去周文岸家後,即不甘作人姬妾。職是之由,其擇壻之難,用心之苦,自可想見。但幾曆波折,流轉十年,卒歸於牧齋,殊非偶然。此點為今日吾人研考河東君之身世者,所應特加注意也。餘詳第肆章論崇禎十四年辛巳夏錢柳茸城結褵節。

又全唐詩第捌函杜牧叁「池州李使君沒後十一日,處州新命始到。後見歸妓,感而成詩」七律第貳聯雲:

巨卿哭處雲空斷,阿騖歸來月正明。

上句之「巨卿」,乃範式字。其以死友之資格哭張元伯劭事,詳見後漢書列傳柒壹獨行傳範式傳,人所共知,不須贅引。牧之以元伯目李使君,而自命為巨卿,固不待言。但「雲空斷」之語,似襲用杜少陵「別房太尉墓」五律,「低空有斷雲」句。(見杜工部集壹叁。)暗公詩之「阿騖」,除用三國誌朱建平傳外,疑更用牧之此聯下句,並暗以牧之此聯上句「雲空斷」三字指阿雲已與臥子斷絕關係也。如此解釋,是否能得徐詩真意,尚待詳考。

複次,蓼齋集貳叁「題內家楊氏樓」(寅恪案,「楊」為河東君之本姓,「內家」之稱,又與河東君身份適合。)雲:

微雨微煙咽不流。南窗北窗鎖翠浮。濤聲夜帶魚龍勢,水氣朝昏鴻雁秋。歸浦月明銀海動,卷簾雲去綠帆愁。(寅恪案,「雲」即「阿雲」也。)如今不有吹簫女,猶是蕭郎暮倚樓。

寅恪案,舒章「題內家楊氏樓」詩,雖不能確定何時所作,但詳檢蓼齋集此卷諸詩排列次序,第壹叁首為「傷春」,第壹肆首為「觀射」,第壹伍首為「悲秋」,第壹陸首即此詩。詩中有「鴻雁秋」之語,明是秋深作品,與前引舒章江神子詞,乃一人同時所賦。更檢陳忠裕全集壹壹平露堂集,卷中諸詩排列次序,第肆首為「春日風雨浹旬」,第伍首為「觀楊龍友射歌」,第陸首為「偉南築居遠郊」,第捌首為「立秋後一日題采蓮圖」,第壹壹首為「乙亥除夕」。今綜合李陳二集諸詩排列次序推計之,臥子所作「偉南築居遠郊」詩中有「夏雲縱橫白日間」之句,足證舒章「觀射」一詩,蓋與臥子「觀楊龍友射歌」為同時所作。依春夏秋冬四季先後排列計之,更可證舒章「題內家楊氏樓」詩,乃崇禎八年乙亥秋深所作。河東君與臥子同居,在崇禎八年春季。離臥子別居,在是年首夏。離鬆江往盛澤鎮歸家院,在是年秋深。然則舒章此詩乃河東君離鬆江後所作也。故知此「內家楊氏樓」,即河東君與臥子同居之處,亦即臥子桃源憶故人詞題「南樓雨暮」之「南樓」。據上引眾香詞,知河東君「遺有我聞堂(室)鴛鴦樓詞」。夫「我聞室」乃牧齋營築之金屋,所以貯阿雲者,河東君取以名其詞集,似有可能。但此點尚未證實,仍俟詳考。至河東君之鴛鴦樓詞,與臥子之屬玉堂集,實互有關係,乃相對為文者。若更加推測,則臥子之所謂屬玉堂,與鴛鴦樓,即南樓,同屬徐武靜別墅中之建築物,又同為臥子所虛構之名也。

舒章詩中「吹簫」之「[秦]女」,指河東君。「倚樓」之「蕭郎」,指臥子。人去樓空之感,為舒章此詩之主旨。若非推定舒章作詩之時間及此樓所在之地點,則舒章詩意不能明矣。複檢陳忠裕全集玖湘真閣集,崇禎十一年仲冬所作「擬古三首,別李氏[雯]也」之後,有「蕭史曲」一篇。其意旨殊為隱晦。但人去樓空之感,則甚明顯。故頗有為河東君而作之可能。蓋舒章於崇禎八年秋深賦「題內家楊氏樓」一詩之際,在楊已去不久,陳尚往來陸氏南園,徐氏別墅之時。至崇禎十一年,則楊固早已離去南樓,陳雖屢借寓南園,而南樓則久空矣。斯「蕭史曲」所以有「一朝攜手去,此地空高台」之句耶?又同書壹肆湘真閣集載「戊寅七夕病中」五律一首,亦似為河東君而作者。今得見戊寅草,首載臥子一序。其中作品止於崇禎十一年秋間。據此可以推知臥子於此時尚綣戀不忘河東君如此。則崇禎十一年為河東君作「蕭史曲」,涉及此樓,亦不足怪矣。

複次,今檢蓼齋集叁拾有「聞一姬為友人所苦,作詩解圍。」七絕一首雲:

高唐即在楚西偏。(寅恪案,「西偏」之語,可參上引雲間地宅誌「西有生生庵別墅」句。)暮暮朝朝亦偶然。但使君王留意住,飛雲更落阿誰邊。

詩中之「飛雲」,豈即「阿雲」耶?但此「友人」,究不知誰指,頗有為臥子之可能。姑附記於此,以俟更考。

崇禎八年乙亥春間,陳楊兩人之關係,已如上所考定。茲有一疑問,即顧雲美「河東君傳」所謂「適雲間孝廉為妾」之語。臥子為崇禎三年庚午舉人,十年丁醜進士。曆官刑部主事,惠州紹興推官,兵科給事中,兵部右侍郎兼翰林學士。何以僅稱之為「雲間孝廉」,而不以其他官名稱之耶?應之曰,雲美之以「孝廉」目臥子者,蓋謂河東君「為妾」,實即「外婦」之時,臥子之資格身份實為舉人,而非進士及其他諸職也。此點雲美既所以為河東君及臥子諱,又標明其關係之時代性。斯固為雲美之史筆,亦足證此關係發生於臥子為舉人時,即崇禎三年庚午至十年丁醜之時期,此八年之間,唯有崇禎八年乙亥春季最為適合。故「雲間孝廉」之為臥子,可以無疑也。

抑更有可論者,觀臥子所自述崇禎八年春讀書南園,雖號稱與徐暗公孚遠李舒章雯周勒卣立勳陸文孫慶曾(寅恪案,陳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送陸文孫省試金陵」詩附考證引複社姓氏錄雲:「陸慶曾字文孫。」)幾社諸名士共為製科業,間亦有事吟詠。其實乃如陸氏所言「飲酒賦詩,擴落而無所覊,方與古之放言之士,鄙章句,廢畦町,岸然為躍冶者,以自異於世。」又婁縣誌謂「崇禎間幾社諸子每就是園(寅恪案,指南園。)?集」。由是推之,幾社諸名流之?集於南園,其所為所言,關涉製科業者,實居最少部分。其大部分則為飲酒賦詩,放誕不覊之行動。當時黨社名士頗自比於東漢甘陵南北部諸賢。其所談論研討者,亦不止於紙上之空文,必更涉及當時政治實際之問題。故幾社之組織,自可視為政治小集團。南園之?集,複是時事之坐談會也。河東君之加入此集會,非如儒林外史之魯小姐以酷好八股文之故,與待應鄉會試諸人共習製科之業者。其所參預之課業,當為飲酒賦詩。其所發表之議論,自是放言無覊。然則河東君此時之同居南樓及同遊南園,不僅為臥子之女膩友,亦應認為幾社之女社員也。前引宋讓木秋塘曲序雲:「坐有校書,新從吳江故相家,流落人間。凡所敍述,感慨激昂,絕不類閨房語。」可知河東君早歲性情言語,即已不同於尋常閨房少女。其所以如是者,殆萌芽於吳江故相之家。蓋河東君夙慧通文,周文岸身旁有關當時政治之聞見,自能窺知涯涘。繼經幾社名士政論之薰習,其平日天下興亡匹「婦」有責之觀念,因成熟於此時也。牧齋初學集貳拾東山詩集叁「[崇禎]壬午除夕」詩雲:「閑房病婦能憂國,卻對辛盤歎羽書。」有學集拾紅豆貳集「後秋興」八首之四雲:「閨閣心縣海宇棋。每於方罫係懽悲。」牧齋所言,雖是河東君年二十五歲及四十二歲時事。夫河東君以少日出自北裏章台之身,後來轉具沈湘複楚之誌。世人甚賞其奇,而不解其故。今考證幾社南園之一段佳話,則知東海麻姑之感,西山精衛之心,匪一朝一夕之故,其來有自矣。

嗚呼!臥子與河東君之關係,其時間,其地點,既如上所考定。明顯確實,無可致疑矣。雖不敢謂有同於漢廷老吏之斷獄,然亦可謂發三百年未發之覆。一旦撥雲霧而見青天,誠一大快事。自牧齋遺事誣造臥子不肯接見河東君及河東君登門詈陳之記載以後,筆記小說剿襲流布,以譌傳譌,一似應聲蟲,至今未已,殊可憐也。讀者若詳審前所論證,則知虛搆陳楊事實如王沄輩者,心勞計拙,竟亦何補?真理實事終不能磨滅,豈不幸哉?

崇禎八年首夏,河東君離去與臥子同居之徐氏南樓及同遊之陸氏南園,別居鬆江他地,此地或即橫雲山,詳見下論。臥子有詞贈別,詞之佳妙,固不待論,即就陳楊兩人關係言之,此詞亦其轉捩點之重要記錄也。茲論述之如下。

湯漱玉玉台畫史叁雲:

借閑漫士曰,予弟子惠從禾中得[黃]皆令金箋扇麵,仿雲林樹石,署欵「甲申夏日寫於東山閣。皆令」。鈐「閨秀」朱文,「媛介」白文,「皆令」朱文三印章。左方上有詞雲:「紫燕翻風,青梅帶雨,(寅恪案,「紫燕」句可與前引李舒章「夏日問陳子疾」詩「堂中紫燕小」句相參證。杜工部集壹捌附錄「柳邊」詩,後四句雲:「紫燕時翻翼,黃鸝不露身。漢南應老盡,霸上遠愁人。」乃臥子「紫燕」句所出,實寓春老送別之意。「青梅」句出杜工部集玖「梅雨」詩前四句:「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黃梅。湛湛長江去,冥冥細雨來。」河東君離去南園,當在梅子尚青未黃之時,蓋亦暮春初夏之節候。周處風土記雲:「夏至前雨名黃梅雨。」周氏為江南人,取以證臥子之詞,雖不中亦不遠矣。「帶雨」二字豈複暗用白樂天長恨歌「梨花一枝春帶雨」之意,與下文「淚盈紅袖」之語相比應耶?)共尋芳草嗁痕。(寅恪案,全唐詩第叁函孟浩然貳「留別王侍禦維」詩雲:「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臥子改「欲尋」為「共尋」者,蓋臥子雖與河東君短期同居南樓並屢次讀書南園,然不過借其地為編著之處。故其在南樓及南園,乃暫寓性質,非家居所在。此句意謂其本人不久當離去,歸其城中本宅。河東君亦將離去,移居橫雲山,因改「欲尋」為「共尋」耳。複檢陳忠裕全集壹陸平露堂集崇禎八年詩,有「初秋出城南吊邇機之喪,隨遊陸氏園亭。春初予輩讀書處也。感賦二律」之題,尤足證臥子亦於是年夏間即離去南樓及南園,還居城內本宅也。邇機名靖,崇禎六年癸酉舉人。見嘉慶修鬆江府誌肆伍選舉表。又河東君湖上草「西泠」十首之二雲:「青驄點點餘新跡,紅淚年年屬舊人。」痛史第貳壹種甲申朝事小紀柒「柳如是小紀」引此詩,「新跡」作「芳草」。細玩語意,豈亦與臥子此詞有關耶?)明知此會,不得久殷勤。(寅恪案,臥子用「明知」二字者,可見其早已深悉河東君之性情既如此,己身家庭之狀況又若是,則南樓及南園之會合,絕無長久之理。雖已明知之,而複故犯之,致有如是結局。此意與希臘亞力斯多德論悲劇之旨相符。可哀也已!)約略別離時候,綠楊外,多少消魂。重提起,(顧貞觀成德仝選今詞初集上滿庭芳,曆代詩餘陸壹滿庭芳「和少遊送別」及陳忠裕全集貳拾詩餘滿庭芳「送別」詞,「重」俱作「才」,較佳。)淚盈翠袖,(今詞初集,曆代詩餘及陳忠裕全集,「翠」俱作「紅」。是。)未說兩三分。

紛紛。(寅恪案,淮海集滿庭芳詞雲:「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臥子此詞既是和少遊,則「紛紛」二字,本於秦詞,自不待言。但玉台新詠壹「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雲:「新婦謂府吏,勿複重紛紜。」「紛紛」即「紛紜」。臥子遣去河東君,當不出於「阿母」即唐宜人之意,實由臥子妻張孺人假祖母高太安人之命,執行其事。大樽著此「紛紛」二字,蓋兼具淮海詞及孔雀東南飛詩之兩重出處。其隱痛深矣!)重去後,(今詞初集曆代詩餘及陳忠裕全集「重」俱作「從」。是。)瘦憎玉鏡,寬損羅裙。念飄零何處,煙水相聞。欲夢故人憔悴,依稀隻隔楚山雲。無非是,(今詞初集,曆代詩餘及陳忠裕全集「非」俱作「過」。)怨花傷柳,一樣怕黃昏。調寄滿庭芳,留別無瑕詞史。我聞居士。」鈐「如是」朱文小印。

寅恪案,徐乃昌小檀欒室閨秀詞鈔玖及梁乙真清代婦女文學史第叁章第貳節「柳如是」條,並引玉台畫史,俱認此詞乃河東君所作。不知淮海「山抹微雲」原詞,雖題作「晚景」,明是「別妓」。蓋不僅從語意得知,即秦詞「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之結語,用唐歐陽詹別太原妓申氏姐妹之典,更可為證也。(見全唐詩第陸函歐陽詹「初發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詩「高城已不見,況複城中人」之句,並可參晁無咎補之琴趣外篇肆憶少年「別曆下」詞「南山尚相送,隻高城人隔」,及薑堯章白石詞長亭怨慢「望高城不見,隻見亂山無數」等句。)臥子即和原韻,其為送別河東君之作,詞旨甚明,無待詳辨矣。今詞初集選於康熙十六年丁巳。(見此書魯超題詞及毛際可跋語。)曆代詩餘編於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兩書時代皆較早。陳忠裕全集出於莊師洛等之手,考證頗精。此三書既皆以此詞為臥子所作,殊可信也。

此詞本為臥子崇禎八年首夏送別河東君之舊作,而河東君所以複重錄之於黃媛介扇麵者,殆由畫扇之時令,正與當年臥子送別己身之景物相同,因而棖觸昔情,感念題此歟?關於以他人之詩詞題扇,因而誤為題扇人所作,如容齋四筆壹叁「二朱詩詞」條略雲:

朱載上舒州桐城人。中書舍人新仲翌,其次子也。有家學,十八歲時,戲作小詞,朱希真見而書諸扇,今人遂以為希真所作。又有折疊扇詞,公親書藳固存,亦因張安國書扇,而載於於湖集中。

與此甚相似,可為例證。

又詞中「芳草」「故人」之語,出孟襄陽詩,前已言之。但「故人」一語,臥子除用孟詩之成句外,兼襲用古詩「上山采蘼蕪」中「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之舊辭。(見玉台新詠壹古詩八首之一。)此點可與河東君湖上草「西泠」七律十首之二,末四句所雲:

青驄點點餘新跡,紅淚年年屬舊人。芳草還能邀鳳吹,相思何異洛橋津。

等語,互相參較也。「無瑕」者,疑是媛介之別號。「東山閣」即「惠香閣」,當在絳雲樓。可參第肆章論黃媛介與錢柳關係節及論牧齋絳雲樓節。此扇為媛介之畫,既不署受者之款,尤可證此扇乃媛介所自用,而「無瑕詞史」與媛介應是一人也。更有可注意者,即崇禎十三年庚辰冬河東君所賦「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七律,「此去柳花如夢裏」之句,(見東山詶和集壹。)與此詞「怨花傷柳」之語,殊有關係。此點亦俟下章論之。寅恪頗喜讀臥子此詞,又見媛介畫款有「東山閣」之語,遂戲改昔人成句,共賦短詩三章。茲附錄於下。

崇禎甲申夏日黃皆令於東山閣畫扇,上有柳如是題陳臥子滿庭芳詞。詞雲:「無非是,怨花傷柳,一樣怕黃昏。」因戲改晉時舊語,兼采龔璱人詩句,而易其意旨,共賦三絕。

美人顧影憐憔悴,烈士銷魂感別離。一樣黃昏怨花柳,豈知一樣負當時。

清和景物對茫茫。畫裏江山更可傷。一念十年拋未得,(寅恪考定此詞為崇禎八年四月大樽送別河東君之作,至崇禎十七年首夏題扇時,已十年矣。是年河東君將偕牧翁自虞山往南都翊戴弘光也。)柳花身世共回腸。

興亡江左自關情。遠誌休慚小草名。我為謝公轉一語,東山妓即是蒼生。

近日得見重印本皇明經世文編一書,雖不能詳讀,但就其序及凡例並卷首所列鑒定名公姓氏有關諸人中可與臥子自撰年譜崇禎十年丁醜,十一年戊寅及十七年甲申等條互相印證者,約略論述之。至其所言諸人,本文前後已詳言者,或雖未言,而其姓名為世所習知者,亦不多贅。其他諸人之可考見者,則少加箋釋。明知不能完備,姑附鄙見,以求教於當世深通明季史事之君子。唯原書卷首有「雲間平露堂梓行」七字及長方印章「本衙藏板,翻印千裏必究」十字。論者取儒林外史第壹叁,壹肆,壹捌,貳捌等回,以「平露堂」為書坊之名,以陳臥子等為書坊聘請選文之人。殊不知平露堂乃臥子宅中之堂名,(詳見下引王沄雲間第宅誌。)實非書坊之名。且臥子自撰年譜上崇禎九年丙子條明言「是歲有平露堂集」。(見陳忠裕全集卷首,並可參陳集中之平露堂集及集首之凡例。)故論者以儒林外史相比儗,未諦也。或謂臥子家貧,一人何能鐫此巨冊?由書坊出資,請其編選,似亦可能。鄙意臥子之家固貧,此書所列作序及鑒定諸人,疑皆不僅以空文相藻飾,實或多或少曾有金錢之資助,不過當時風氣,不便明言耳。就諸人中之姓名及文字考之,知當日鬆江府知府方嶽貢助力最多。此書乃當時江左文社之政見,諸文士一旦得誌,則此書不但托之空言,即可付之實施矣。又方氏請其時江南最高長官張國維作序,並列有複社魁首張溥之序,可知當日江南名宦及士紳,亦皆讚同此政見。斯鑒定及作序者之姓名所以繁多若是之故歟?至印章中之「本衙」二字,殆指鬆江府,或指臥子崇禎十三年庚辰所任紹興司李之衙門,未敢斷定,仍俟詳考。

皇明經世文編卷首載有序九篇,茲擇錄最有關者於下。

方嶽貢序雲:

貢待罪守郡十有一年。政拙心長,勞輕過重,猶幸此鄉多文雅之彥,若徐文學孚遠,陳進士子龍,宋孝廉征璧,皆負韜世之才,懷救時之術,相與網羅往哲,捜抉巨文,取其關於軍國,濟於時用者,上自洪武,迄於今皇帝改元,輯為經世一編。文從其人,人從其代,覽其規劃,足以益才智。聽其敷奏,足以壯忠懷。考其始終,足以識時變。非徒侈一代之鴻章,亦將以為明時之獻納雲爾。襄西方嶽貢禹修父題。

張國維序略雲:

雲間陳臥子仝徐暗公宋尚木所集經世編成,郡守以其書示餘,餘讀而歎曰,猗與旨哉!我國家治安三百年,列聖之所疇谘,諸臣之所竭思,大約可見於茲矣。今三君俱以通達淹茂之才,懷濟世安邦之略,采遺文於二百七十年之間,襄盛事於數月之內,而郡守又能於政事之暇,兼統條貫,以揚厲厥事,故功相得而速成。後之君子其欲覽觀於斯者,豈非有不勞之獲哉!餘待罪江南,既嘉三君有當世之誌,而又多太守能博盡英才之意,以布之天下,而即以卜諸賢異日之所樹也。於是乎言。東陽張國維題。

張溥序略雲:

餘間語同誌,讀書大事,當分經史古今為四部。讀經者輯儒家,讀史者辨世代,讀古者通典實,讀今者專本朝,就性所近,分部而治,合數人之力治其一部,不出二十年,其學必成。同誌聞者,鹹是餘說,而雲間徐暗公陳臥子宋尚木尤樂為之。天才英絕,閉關討論,直欲以一人兼四部不難也。客年與餘盱衡當代,思就國史。餘謂賢者識大,宜先經濟,三君子唯唯,遂大捜群集,采擇典要,名經世文編。卷凡五百。偉哉是書,明興以來未有也。今三子悠遊林麓,天假以時,載筆之始,又先以國家為端,他日繼涑水者,其在雲間乎。社弟張溥題。

許譽卿序雲:

予被放以來,杜門寡交,臥子暗公尚木獨時相過從。臥子讀書養氣,其勁骨熱腸,亟當為世用。尚木與暗公諸子,竝以曠世才,閉戶著述,究心千秋之業。予嚐覽斯編,一代兵農禮樂刑政大端,賅是矣。而於忠佞是非之際,尤凜凜致辨焉。以故言以人傳者,重其人,亟錄其文。言不以人廢者,存其文,必斥其人。諸子涇渭在胸,邪正在目,其用意深,而取裁當,故足多也。以予所知,閩中黃石齋先生負重名,頃抗疏歸來,直聲震天下,而不能不心賞斯編,聞已為之玄晏矣。予更何庸贅一詞?予惟以諸子之誌如此,他日出而以天下為己任,必可以副聖天子求賢圖治之至意,洗士大夫經濟闊疎之舊恥,則斯編固其嚆矢焉爾。同郡許譽卿題於南村草堂之遯閣。

徐孚遠序略雲:

餘從陳宋二子之後,上承郡大夫先生之旨,收緝明興以來名賢文集與其奏疏,凡數百家,其為書凡千餘種,取其文之關乎國事者,凡得如幹卷。他日有魏弱翁其人者當國,省覽此書,以為有稗鹽梅之用,庶幾因是推其繇來,以漸窺高皇帝之淵微,或有弘益哉!或有弘益哉!華亭徐孚遠暗公氏題於華隱堂。

陳子龍序雲:

古者有記事之史,有記言之史。言之要者,大都見於記事之文矣。導發其端,使知所由。條晰其緒,使知所究,非言莫詳。甚矣,事之有藉於言也。而況宗臣碩彥敷奏之章,論難之語,所謂??謨遠猷,上以備一代之典則,下以資後學之師法。不為之裒綴,後之君子,何以考焉。此予與徐子宋子經世編所由輯也。明興二百七十年,海內治平,駕周漂漢,賢才輩生,(陳忠裕全集貳陸經世編序「輩」作「萃」。)勳在竹帛,而遺文緒論,未有統匯,散於江海。蓋有三患焉。一曰朝無良史。二曰國無世家。三曰士無實學。夫金匱之藏,非遠臣所知,然有大纂修,莫不載在方冊。永樂中命閣臣[楊]士奇等輯名臣奏議,蓋前代綦備矣。昭代之文,至今闕焉。章奏貯諸省中,以待纂集,幸無蠧敗,率割裂其義不足觀。又古者大臣沒,或求其遺書,副在太史,今無有也。漢之武宣及隋唐之盛,遣使四出,懸金購書,今無有也。雖欲不散軼,安可得哉?故曰朝無良史。六季以前無論矣。唐宋以科舉取士,而世家鼎族相望於朝,家集宗功藏之祖廟。今者貴仕多寒畯,公卿鮮賢胤,(陳集「胤」作「裔」。)至有給簡冊於爨婢,易緗素於市兒者,即欲捜討,文獻微矣。故曰國無世家。俗儒是古而非今,文士擷華而舍實。夫保殘守缺,則訓詁之文充棟不厭,尋聲設色,則雕繪之作永日以思。至於時王所尚,世務所急,是非得失之際,未之用心,苟能訪求其書者蓋寡,宜天下才智日以絀。故曰,士無實學。積此三患,故成書也難。夫孔子觀於周,蕭相收於秦,大率皆天下要書,足以資世用者。嘉謨令典,通今者之龜鑒,謀國者之兵衛也。失今不采集,更數十年,亡散益甚,後死者之責,其曷諉焉。予自幼讀書,不好章句,喜論當世之故,時從父老談名公偉人之跡,至於忘寢。及長,而北之燕趙之間,遊京師,凡諸司之所掌,??軒之所及,見其人,未嚐不問。遇其書,未嚐不藏。雖苦蹇陋多遺忘,然布諸載籍者槩可見。廬居之暇,因相簡輯。徐子宋子皆海內英俊,予所稟則以幸厥成者也。雖罣漏缺失,不敢當記言之義。使權家尚其謀,儒家守其典,史家廣其事,或有取焉爾。或曰,昔漢東平王求太史公書,而大臣以為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地形阸塞在焉,不宜賜諸侯王。今此書多議兵食,論形勢,國之大計,何以示人?予曰,不然。祖宗立國,規模宏遠,先朝大臣學術醇正,非有縱橫奇詭之論也。夫王業之深淺,觀於人才之盛衰。我明既代有翊運輔世之臣,而主上旁求俊乂,用人如江湖,則是編也,豈惟益智,其以教忠哉!華亭陳子龍題。

宋征璧凡例略雲:

儒者幼而誌學,長而博綜,及致治施政,至或本末眩瞀,措置乖方,此蓋浮文無裨實用,擬古未能通今也。唐宋以來,如通典通考暨奏疏衍義諸書,允為切要,亦既繁多。乃本朝典故缺焉未陳。其藏之金匱石室者,聞見局促,曾未得覩記。所拜手而獻,抵掌而陳者,若左右史所記,小生宿儒,又病於抄撮,不足揄揚盛美,網羅前後。此有誌之士,所撫膺而歎也。徐子孚遠,陳子子龍,因與征璧取國朝名臣文集,擷其精英,勒成一書。如采木於山,探珠於淵,多者多取,少者少取。至本集所不載,而經國所必須者,又為旁采以助高深。共為文五百卷有奇,人數稱是。誌在征實,額曰經世雲。予輩誌識固陋,鮮所取衷,幸高賢大良,一時雲會,若李寶翁先生,李載翁先生,王依翁先生,吳雪翁先生,(寅恪案,李寶翁即李瑞和。嘉慶修鬆江府誌肆貳名宦傳叁李瑞和傳略雲:「李瑞和字寶弓,漳浦人。崇禎七年進士。授鬆江推官。在郡七年,征拜監察禦史。」王依翁疑為王佐聖。鬆江府誌叁陸職官表明教職欄載:「崇禎十年。王佐聖。教諭。長洲人。舉人。」同治修蘇州府誌捌柒人物壹肆明長洲縣王佐聖傳略雲:「王佐聖字克仲。舉萬曆壬子鄉試。授青浦教諭。崇禎十四年選遵義知縣。」並可參啟禎野乘壹集玖王遵義[佐聖]傳。又李寶翁即李寶弓,李載翁即李載陽,王依翁即王依日,吳雪翁即吳雪因。均見原書所列「鑒定名公姓氏」。事跡多未能知,仍俟詳考。)皆具良史之才,宦遊吾土,士紳鹹奉規範。此編出入共稟鑒裁。遭逢之盛,良為侈矣。

郡公禹翁方師素抱安濟之略,聿登著作之堂,居恒揚藝論文,窮日不倦。其訓迪士子,專以通達時務為亟。經世一編,尤所注意,退食之餘,首勤評閱。雖一麾出守,十年不遷,而窮達一致,喜慍不形。亮節貞心,於斯可見。

執友陳眉公[繼儒]先生,棲心隱逸,道風映世,丹砂岣嶁,渺然塵外。其孫希天仙覺,才氣英邁,甫係髫齡,熟於史學。予輩山齋信宿,時承提命,每至夜分。因得稔識前言往行。此編去取,多所商確。皤皤黃發,非特後輩典型,允為熙朝文獻矣。

同郡先輩若徐厚翁先生及唐繕部存少(寅恪案,徐厚翁疑即徐厚源禎稷。事跡見明詩綜伍玖,嘉慶修鬆江府誌伍肆及明詩紀事庚貳拾。唐存少疑即唐昌世。鬆江府誌伍伍古今人傳略雲:「唐昌世字興公,華亭人。天啟五年進士,補工部營繕司主事。」尚待詳檢。)聞予輩捜借艱苦,俱發鄴架之藏,悉供傳寫。至許霞翁[譽卿]先生移書遠近,廣收博覽,裨益尤多。若徐勿齋[汧],馬素修[士奇],張西銘[溥]三先生及張受先[采],黃仲霖[澍],吳誌衍[繼善],夏彝仲[允彝],吳坦公[培昌]捜軼編於吳越閩浙。張訒叟[元始],吳來之[昌時],朱聞玄[永祐],郵遺集於齊魯燕趙。他若宛平金伯玉鉉,王敬哉崇簡,崔道母子忠,王大含穀。桐城方密之以智,孫克鹹臨。萊陽宋澄嵐繼澄。侯官陳道掌元綸,陳克理兆相。金沙周介生鍾。丹陽荊實君廷實。檇李錢孚於嘉征,錢彥林栴,錢雍誦泮,黃複仲子錫,陸芳洲上瀾,朱子莊茂暻。歸安唐子儀起鳳。虎林嚴子岸渡,張幼青埁。茂苑楊維鬥廷樞,許孟宏元溥,姚瑞初宗典,姚文初宗昌。玉峰王與遊誌慶。吳江周安期逢年,吳日生易。疁水侯雍瞻岐曾,傅令融凝之。婁東王子彥瑞國,吳純祜國傑,張無近王治。維揚鄭超宗元勳。海虞顧麟士夢麟,彭城萬年少壽祺,皆係良友素知。瓊瑤之贈,遙睇臨風。二酉之藏,傾廂倒篋矣。

四方蘭譜,若楊子常彝,楊龍友文驄,則分教吾土,樂與晨夕。其他諸友,或夙係同好,或本未謀麵。但曾任較讐,暨名集惠寄者,俱登姓氏,不沒其實。

此集始於戊寅仲春,成於戊寅仲冬,寒暑未周,而披覽億萬,審別精詳,遠近歎吒,以為神速。良由徐子陳子博覽多通,縱橫文雅,首用五官,都由一目。選輯之功,十居其七。予質鈍才弱,追隨逸步,自嗤蹇拙,以二子右縈左拂,奔命不遑,間有選輯,十居其二。若溯厥始事,則周勒卣立勳,李舒章雯,彭燕又賓,何愨人剛,徐聖期鳳彩,盛隣汝翼進及家伯氏子建存標,家季轅文征輿,鹹共商酌。適李子久滯京邸,周子壯遊梁苑,彭子棲遲邗上,何子寄跡鴛水,徐子盛子則各操月旦,伯氏家季則潛心論述,曾無接談之暇,未假專日之工。若友人吳繩如嘉胤,唐允季允諧,李存我待問,張子美安茂,朱早服積,蔡季直樅,單質生恂,鬱子衡汝持,沈臨秋泓,陸子玄慶曾,朱宗遠灝,董士開雲申,鬱選士繼垣,張子服寬,張子退密,錢子璧瑴,李素心愫,徐惠朗桓鑒,邵霏玉梅芬,徐武靜致遠,李原渙是楫,華芳乘玉芳,鹹資討論。名臣爵裏姓氏,具載獻征諸書,然多有掛漏,遍捜群籍,頗廢歲時。茲以卷帙浩汗,難於稽考。分條析緒,複於卷首另編總目,使覽者開卷瞭然,特為詳便。此則友人謝提月廷楨一人所輯。其功不可泯也。

藏書之府,文集最少,多者百種,少者數家。四方良朋,惠而好我,發緘色動。及至開卷,恒苦重複。予等因遣使迭出,往複數四,或求其子姓所藏,或托於官跡所至,捜集千種,繕寫數萬。至條陳冗泛,尺牘寒暄及文移重疊,又悉加剪截,乃成斯集。雖未敢雲聖朝之洪謨,亦足當經世之龜鑒矣。

茲編體裁,期於囊括典實,曉暢事情。故閣部居十之五,督撫居十之四,台諫翰苑諸司居十之一。而鱗次位置,則首先代言,其次奏疏,又其次尺牘,又其次雜文雲。華亭宋征璧漫記。

寅恪案,河東君平生所與直接間接有關諸名士,幾無不列於此書作序鑒定姓氏及凡例中。主編之陳臥子固不待論,即鑒定者如牧齋,則為河東君下半世之伴侶。若馬瑤草,河東君弘光時亦必親覿其麵無疑。至牧齋在南都小朝廷禮部尚書任內,河東君與瑤草相遇時,阮圓海當亦預此盛會,但鐫刊皇明經世文編之際,圓海乃東林黨社之政敵,自不能列於鑒定人,殊可惜可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