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此,崇禎九年丙子立春日爾宗之春宴,河東君當亦預坐。此詩第壹句之「歸舠」,乃指河東君此次來嘉定,寓居城外,或即南翔鎮之檀園。爾宗既設春宴於其城內之寓園,則城門夜深必須扃閉,故河東君不能甚晚返其城外居處,所謂「促」者,指時間之迫促。第貳句「少長盡懽」之「少」,指爾宗輩,「長」指孟陽輩。第肆句暗藏「朝雲」二字,否則既是夜宴,何必用「朝」字也。此詩第貳聯之「兒戲」「風流」,甚合當時情事。第柒句疑用梁簡文帝「春盤賦」語。(寅恪檢佩文韻府壹一東紅韻下雲:「梁簡文帝春盤賦,裁紅暈碧,巧助春情。又裁紅點翠愁人心。」今檢丁福保輯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全梁詩壹簡文帝「東飛伯勞歌」二首之一有「裁紅點翠愁人心」之句。元好問遺山詩集捌「春日」詩:「裏社春盤巧欲爭,裁紅暈碧助春情。」自注雲:「歐陽詹春盤賦,裁紅暈碧,巧助春情,為韻。」全唐文伍玖伍歐陽詹春盤賦及佩文韻府壹佰上十一陌碧韻下並同。但漢魏百三名家集及嚴可均輯全梁文簡文帝文等,皆無春盤賦。更俟詳考。)又後來河東君於崇禎十三年所賦「春日我聞室作,呈牧翁」詩「裁紅暈碧淚漫漫」句,亦是追感此類春?,所以有「淚漫漫」之語耳。「古來事」者,孟陽非僅謂自古相傳有此節物風俗,兼具和李茂初「停雲」詩,「隻言此地古人風」之意。頗疑「此地古人風」之語,實出於河東君之口。作此等語,即所謂「道氣」者是也。觀此夕之春?,河東君來去迫促如此,真玉谿生「重過聖女祠」詩所謂「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者也。(見李義山詩集上。)

「正月十一十二夜雲生留餘家,與客連夕酣歌,醉餘夜深,徘徊寺橋,俯仰昔遊,題三絕句。」雲:

傷心無奈月明橋。秋水橫波凝玉簫。十八回圓天上月,草芳何盡綠迢迢。

經過無處不關情。寺冷台荒月自明。相見解人腸斷事,夜深閑上石橋行。

美人一去水連村。風月佳時獨掩門。今夕酒闌歌散後,珊珊邀得月中魂。

寅恪案,此題三絕句與縆雲詩八首殊有密切關係。不過孟陽此三絕句,止詠崇禎九年丙子正月十一十二兩夕,河東君留宿其家之奇遇。至縆雲詩八首,則為總述河東君此次嘉定之重遊,包括崇禎九年正月燈節前數日,在其家小住後,至二月下旬離嘉定返盛澤,並去後不久時,相思甚苦之事實也。蓋萼綠華之降羊權家,乃曠世難逢之大典,豈可以三絕句短章草率了事?但七律八首,又費經營,絕非一時所能寫就。職此之故,兩題內容固有相同之處,而作成時間,則有先後。頗疑縆雲詩之完成,當在河東君崇禎九年二月末,離去嘉定不久之後,即是年三月暮春也。

此詩題中之「昔遊」,指崇禎七年七月十二夜,即今夕行所述之事。「雲生」指河東君,固不待言。考徐??續本事詩伍袁宏道「傷周生」詩題下注雲:

按吳人呼妓為生。

據此,孟陽自可呼河東君為「雲生」。又檢王聖塗辟之澠水燕談錄拾「談謔」類(可參趙德麟令畤侯鯖錄捌「錢塘一官妓」條。)雲:

子瞻通判錢塘,嚐權領州事。新太守將至,營妓陳狀詞以年乞出籍從良。判曰,五日京兆,判狀不難。九尾野狐,(寅恪案,趙氏書謂此妓「性善媚惑,人號曰,九尾野狐」。)從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藝為一州之最,聞之,亦陳狀乞嫁。惜其去,判雲,慕周南之化,此意雖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請宜不允。其敏捷善謔如此。

然則呼妓為「生」,宋人已然。但孟陽所以取男性之稱目之者,疑有其他理由。一方麵河東君往往以男性自命,如與汪然明尺牘之稱「弟」及幅巾作男子服訪牧齋於半野堂等,即是其例。別一方麵,則河東君相與往還之勝流,亦戲以男性之稱目之。如牧齋稱之為「柳儒士」之例。(見牧齋遺事「國初錄用前朝耆舊」條。)寅恪更疑此詩題中之「雲生」,其初稿當作「雲娃」,蓋用唐汧國夫人稱「李娃」之典。(見太平廣記肆捌肆白行簡所撰李娃傳「汧國夫人李娃,長安之倡女也。」等語。)如其「二月上浣同雲娃踏青」及「六月鴛湖與雲娃惜別」等題,同一稱謂。(兩詩俱見下引。)後來發覺以「雲娃」為稱,而留宿其家,甚涉嫌疑,兩方均感不便,遂改「娃」為「生」,以圖蒙混歟?又吳梅村「琴河感舊詩」序亦稱卞玉京為「卞生」。蓋以賦詩之際,雲裝亦將委身於人之故。此點可與孟陽詩題序相參證也。(見梅村家藏藳陸,並後論卞玉京事節。)總而言之,牧齋於鬆圓與河東君之關係,雖不甚隱諱,然值此重要關頭,即「雲生留予家」之問題,則風流才子之錢謙益,亦不得不倣效陳腐迂儒之王魯齋柏,撰著「詩疑」,於鄭衛諸篇,大肆刪削矣。嗬嗬!至題中之「寺橋」,第壹首第壹句之「橋」,第貳首第貳句之「寺」及第肆句之「石橋」,俱指西隱寺之橋,亦即孟陽改其名為「聽鶯橋」者,見前論隱仙巷非別有薖園條及後論縆雲詩第貳首,「聽鶯橋下波仍綠」句,茲不多贅。

第壹首與杜牧之「寄揚州韓綽判官」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及孟浩然「留別王侍禦維」詩「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有關。(見全唐詩第捌函杜牧肆及同書第叁函孟浩然貳。)否則孟陽賦詩正值嚴寒草枯之際,焉得有第肆句「草芳何處綠迢迢」之語耶?更申言之,孟陽此首之意,大有玉谿生「小姑居處本無郎」(見李義山詩集中「無題」二首之二。)及辛稼軒詞「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見稼軒詞貳摸魚兒「王正之置酒小山亭賦」。)之微旨也。第壹句所謂「傷心」者,鄙意河東君之為人,感慨爽直,談論敍述,不類閨房兒女。觀前引宋尚木秋塘曲,知其當日在白龍潭舟中,對陳宋彭諸人,道其在周文岸家,不容於念西群妾事,絕未隱諱,可為例證。由是推之,此次重遊練川,亦必與孟陽言及其所以離鬆江遷盛澤之經過,而於其不能為臥子家庭所容之原委,複當詳盡痛切言之也。「十八回圓天上月」者,蓋河東君於崇禎七年七月七夕後,離去嘉定,複於九年正月元日前重遊練川。孟陽若忘卻七年閏九月,不計在內,則其間天上明月正合十八回圓之數也。又白氏文集壹捌「三年別」七絕雲:

悠悠一別已三年。相望相思明月天。腸斷青天望明月,別來三十六回圓。

孟陽殆有取於香山此題。因三年別之語,若自河東君於崇禎七年孟秋離去嘉定,至鬆圓賦「正月十一十二夜」詩時,實際上雖非經過三十六月,但名義上亦可謂已閱三年矣。

第貳首第叁句所謂「腸斷事」者,不知孟陽指何方麵而言。但河東君與孟陽兩人,皆有斷腸之事,即臥子送別河東君滿庭芳詞所謂「怨花傷柳,一樣怕黃昏」者也。(全詞見下引。)

第叁首孟陽述其自崇禎七年秋間,河東君別後相思之苦及此夕即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相見之樂。詩語雖不甚佳,但為賦此題之本旨。其姍姍來遲,令人期待欲死之意,溢於言表矣。

上海前合眾圖書館藏吳興劉氏舊抄本耦耕堂存稿詩中「縆雲詩」第捌首末句「風前化作彩雲行」下有朱筆評語雲:

「彩雲」首尾呼應,是八首章法。音調淒惋,情致生動,是從長慶得來,與西昆(昆)豔詩有別。

寅恪案,此評語出自何人之手,今難考知。甚疑是孟陽同時之人。即使出自後人手筆,亦必其人生年與孟陽相近,尚能聞知當日故實,如孫鬆坪之流。否則不得親切若是也。至其言孟陽此詩「是從長慶得來,與西昆豔詩有別」。若就縆雲詩之意境言之,則頗與西昆近,而不似長慶。但就辭語論之,則實與香山之詩有關。檢白氏文集壹貳「簡簡吟」一題結語雲:「彩雲易散琉璃脆。」此題後即「花非花」一題,其辭雲: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由此推之,孟陽賦朝雲詩實從香山「花非花」來。蓋河東君之「來無定所,去未移時」甚與樂天所言者符合。孟陽既取「花非花」辭意,以作朝雲詩,則用「簡簡吟」末句「彩雲」之語為題,更賦彩雲詩八首,本極自然。但簡簡吟後半述蘇家小女之早夭,孟陽後來亦當發現其用此不祥之辭為題,甚是不妥。因前賦正月十一十二夜三絕句時,撏撦樊川詩集得「孤直縆雲定」之句,(見全唐詩第捌函杜牧貳「贈沈學士張歌人」詩。)遂改「彩雲」為「縆雲」。且與河東君之擅長歌唱者,頗相適合也。

「縆雲詩」八首,非一時所作。其完成時間,大約在崇禎九年暮春,前已略論及之。此題八首之作,其最前時限當是崇禎九年正月。其最後時限,亦不能越出是年三月也。此題八首既非一時所完成,其內容所述者,亦不止關涉一事。約略言之,可分為四端。第壹第貳兩首為言其寫作縆雲詩扇。(此扇有河東君畫像並孟陽自題詩。)第叁第肆兩首為細寫河東君留宿其家。第伍第陸兩首為敍述河東君之離去嘉定。第柒第捌兩首為陳訴己身自河東君別後相思之痛苦。(寅恪案,徐電發續本事詩陸選鬆圓縆雲詩第壹第叁第柒共三首,亦可謂得其要領矣。)凡此八首皆步一韻,與前此所賦朝雲詩有別。耦耕堂存稿詩此題下並第陸第柒兩首上有評語雲:

八詩同用一韻,比朝雲詩更工煉矣。其用韻略無一意同者,而極自然,無斧鑿之跡,故佳。

各詩承接俱能打成一片,正在起結處得力耳。不止以對句求工,押字取致而已。

押爭字各見筆力,尤在與前後一氣貫注,移動不得,乃見作法。

寅恪案,此等評語推崇至極,究屬何人所加,殊為可疑。其非出自牧齋,固不待言。但當時稱賞鬆圓之詩,若此之甚者,舍牧齋外,又難覓其他相當之人。然則豈鬆圓本人所自為耶?文士故作狡獪,古今多有之,不足異也。鄙意此題八首之用韻,實有問題。頗疑是次韻之作。蓋第伍首雲:「豔曲傳來還共和。」據此可知當時鬆圓必有和河東君之作。但今檢耦耕堂集,此數年中所賦之詩,尚未發現有和河東君之篇什。或者縆雲詩八首,即步河東君原詩之韻者。河東君此原詩,乃孟陽所謂「豔曲」者歟?俟考。茲依次迻錄縆雲詩八首,分別論釋之於下。其一雲:

彩雲一散寂無聲。此際何人太瘦生。香縱反魂應斷續,花曾解語欠分明。白團畫識春風在,紅燭歌殘夕淚爭。從此朝朝仍暮暮,可能空逐夢中行。

其二雲:

寅恪案,有學集玖紅豆初集「戊戌新秋日吳巽之持孟陽畫扇索題,為賦十絕句」其二(錢曾注本列為第叁。)雲:

斷楮殘縑價倍增。人間珍賞若為憑。鬆圓遺墨君應記,不是縆雲即送僧。(自注:「孟陽別妓有縆雲詩扇。」)

有學集中此十絕句詳見後論。茲可注意者,為牧齋此首自注「縆雲詩扇」一語。蓋詩扇有孟陽自書其贈妓詩,固不待言。但扇麵空間不甚廣闊,縆雲詩八首,若全部盡書,則必是蠅頭小字,方可容納。鬆圓於崇禎九年已七十二歲,當時雖有眼鏡,鬆圓未必具此工具。(參初學集玖崇禎詩集伍「眼鏡篇送張七異度北上公車」詩。)故此詩扇之詩,應不能超過兩首。若依此限度,則當是此題之第叁首並第肆首,因此兩首乃述河東君留宿其家之事,且第叁首結語「彩雲縆定不教行」,實縆雲詩全部之核心,絕無遺漏之理。又牧齋十絕句乃應吳巽之之請,題鬆圓畫扇者。據此可知雖稱之為縆雲詩扇,其上除詩外,當尚有畫在。如鬆圓浪淘集壹叁春帆「墊巾樓中宋比玉對雪鼓琴,餘戲作圖便麵漫題」之例,可以為證。蓋通常團扇,兩麵皆可作畫書字。其一麵無終貫之扇骨者,便於作畫。其別一麵之貫有扇骨者,不礙作書。由此推之,牧齋所謂縆雲詩扇,仍為鬆圓之畫扇,不過其別一麵,則有孟陽自書之縆雲詩耳。縆雲一事乃鬆圓平生最得意者,故往往作畫題字以示密友。巽之此扇當亦其中之一。未必即是孟陽親贈於河東君者也。

縆雲詩第壹首第壹句「彩雲一散寂無聲」,固出李太白「宮中行樂詞」八首之一「隻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見全唐詩第叁函李白肆。)但「無聲」二字,鬆圓之意除指歌聲外,恐兼指扇上之畫言。蓋目畫為無聲之詩,河東君雖去,而畫圖仍在也。第伍句「白團畫識春風在」,用梁武帝「手中白團扇,浄如秋團月」及簡文帝「白團與秋風,本自不相安」並杜工部「畫圖省識春風麵,環珮空歸月夜魂」等詩句之典。(見丁福保輯全梁詩壹梁武帝「團扇歌」及簡文帝「怨詩」。並杜工部集壹伍「詠懷古跡」五首之三。)亦足證此句與第壹句皆謂扇上之畫也。第陸句「紅燭歌殘夕淚爭」,用杜牧之「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及晏叔原詞「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之典。(見全唐詩第捌函杜牧伍「贈別」二首之二及晏幾道小山詞蝶戀花詞。)俱為世人所習知,不過鬆圓以之作別妓詩,更覺適切也。第柒第捌兩句自是出於宋玉高唐賦「旦為朝雲,暮為行雨」之語。(見文選壹玖。)河東君此時以「朝」為名,以「朝雲」為字,如江總字總持,杜牧字牧之之例。特點出之,亦當日賦詩者之風氣。前第貳章已詳論之。

其三雲:

朝簷天外鵲來聲。夜燭花前太喜生。婪尾宴收燈放節,埽眉人到月添明。香塵澒洞歌梅合,釵影差池宿燕爭。等待揭天絲管沸,彩雲縆定不教行。

其四雲:

梅飄籹粉聽無聲。柳著鵞黃看漸生。雷茁玉尖梳底出,雲堆煤黛畫中明。(列朝詩集「雲」作「雪」。)不嫌晝漏三眠促,方信春宵一刻爭。背立東風意無限,(列朝詩集「無」作「何」。)衱腰珠壓麗人行。

寅恪案,此兩首皆與上引「正月十一十二夜雲生留餘家」三絕句同詠一事。第叁首「婪尾宴收燈放節,埽眉人到月添明」聯,即三絕句題序中之「正月十一十二夜雲生留餘家」也。「香塵澒洞歌梅合,釵影差池宿燕爭」聯,即三絕句題序中之「與客連夕酣歌」也。

第叁首第貳句出杜工部集拾「獨酌成詩」所雲:

燈花何太喜,酒綠正相親。醉裏從為客,詩成覺有神。兵戈猶在眼,儒術豈謀身。共被微官縛,低頭媿野人。

又少陵此詩如「醉裏從為客」及「兵戈猶在眼」諸句,亦甚切合鬆圓當日情事。惟鬆圓以「山人」終老,則與杜詩結語不合耳。第柒第捌兩句,乃合用列子湯問篇秦青「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及杜牧之「贈沈學士張歌人」詩「孤直縆雲定」之典,不僅為全首之警策,亦全部八首主旨之所在也。

夫河東君既於崇禎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留宿鬆圓之家,鬆圓自不能不作畫以寫其景,賦詩以言其事。此第肆首即寫景言事之篇什,亦即縆雲詩扇有畫之一麵所繪者也。才調集伍元微之「離思」六首之三「閑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孟陽竊取其意以作畫,並采用東坡集玖「續麗人行」之辭旨以賦此首。故縆雲詩扇今雖不存,但觀縆雲詩第肆首亦可想見扇上所繪之大概也。孟陽賦詩以「慵未起」及「看梳頭」為主旨,則其所畫者,當從美人曉妝之後麵描寫,而東坡所賦「續麗人行」題序雲「李仲謀家有周昉畫背麵欠伸內人,極精,戲作此詩」等語,正是孟陽心中所欲繪者,故東坡此詩亦可謂孟陽畫圖之藍本矣。茲迻錄蘇詩於下,讀者可自得之,不必詳論也。蘇詩雲:

深宮無人春日長。沈香亭北百花香。美人睡起薄梳洗,燕舞鶯嗁空斷腸。畫工欲畫無窮意。背立東風初破睡。若教回首卻嫣然,陽城下蔡俱風靡。杜陵饑客眼長寒。蹇驢破帽隨金鞍。隔花臨水時一見,隻許腰肢背後看。心醉歸來茅屋底。方信人間有西子。君不見孟光舉案與眉齊。何曾背麵傷春嗁。

第肆首之辭語,除與蘇詩有關者可以不論外,唯其中「雷茁玉尖梳底出,雲堆煤黛畫中明」一聯,尚需略加考釋。此聯上句述河東君晨起自梳頭事。「玉尖」疑用韓致堯「詠手」詩「腕白膚紅玉筍芽。調琴抽線露尖斜」。(見全唐詩第拾函韓偓肆。)至「雷茁」兩字連文,寅恪淺陋,尚未見昔人有此辭語,前引孫鬆坪主纂之佩文韻府,亦僅著鬆圓此詩。據是推之,似是孟陽創作。李義山詩集上「柳」詩雲:「巴雷隱隱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馬聲。」意者河東君此次之遊嘉定,已改易原來姓名之「楊朝」為「柳隱」。鬆圓遂聯想張敞走馬章台街及韓翃章台柳故事,借用玉谿生詩,創此新辭耶?俟考。下句述河東君自畫其眉事。蓋鬆圓無張京兆之資格及幸運也。(戊寅草有「為郎畫眉。代人作。」一詩,列於「朱子莊雨中相過」七古之後,辭意俱不易解。未知與朱氏有無關係,姑附識於此,以供參考。)「雲堆」若依耦耕堂存稿詩鈔本,則「雲」指發言,固可通。若依列朝詩集及佩文韻府作「雪堆」,(孫氏所據何本,今不可考。)則「雪」謂手,指肌膚皎若冰雪,畫眉用煤黛,故黑白愈分明也。兩說未知孰是,更俟詳檢。第柒句「背立東風意無限」,列朝詩集「無」作「何」,雖皆可通,但蘇詩為「畫工欲畫無窮意,背立東風初破睡」。故仍以作「無限意」為是。「窮」改「限」以協平仄。且「無限」一辭,有李太白清平調第叁首「解識春風無限恨」之成語可依據也。若謂此首第壹句有「無」字,第柒句因改「何」字以避重複,此則拘於清代科舉製度習慣所致,昔人作詩,原不如是,即觀本文所引明末諸人篇什,可以證知,不必廣征也。

其五雲:

十夕閑窻歌笑聲。綠苔行跡見塵生。亂飛花片渾亡賴,(列朝詩集「亡」作「無」。)微露清光猶為明。豔曲傳來還共和,新圖看去不多爭。遙知一水盈盈際,獨怨春風隔送行。

其六雲:

昨夜風前柔櫓聲。無情南浦綠波生。飛花自帶歸潮急,落月猶懸宿舸明。(列朝詩集「落」作「殘」。)泖色曉分婁苑盡,人煙暗雜語溪爭。春雲倏忽隨春夢,難卜燈花問遠行。

寅恪案,此兩首雖俱述河東君離去嘉定事,但第伍首言河東君以詩留別,不及送行。第陸首則泛論河東君歸程也。前首有「亂飛花片渾亡賴」,後首有「飛花自帶歸潮急」,故知河東君去時必是飛花時候。韓君平「寒食」詩雲:「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見全唐詩第肆函韓翃叁。)據鄭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禎九年清明為二月廿九日。然則河東君之去嘉定,乃在是年二月下旬。縆雲詩第柒首「三月天涯芳草歇,一番風信落花爭」亦可參證也。

第伍首「十夕閑窗歌笑聲」句,非謂河東君連續十夕留宿其家。不過如正月十一十二夜兩夕及二月上浣同雲娃雨?達曙一夕之例,即縆雲詩第壹首「香縱反魂應斷續」之意也。第伍句「豔曲傳來還共和」之「豔曲」,疑即是遣人送詩告別之作,而縆雲詩乃次此詩之韻。既有「共和」一語,則嘉定諸老中,除孟陽外,當尚有他人和詩,惜河東君原作及他人和篇,皆不可見矣。(寅恪偶檢徐康前塵夢影錄下,「先叔父鴻寶至平橋書肆小憇」條雲:「書賈出河東君詩四本,卷帙甚薄,丹黃殆徧,係河東君手錄底本。中有與鬆圓老人倡和,及主人紅豆詩甚多。」徐氏所言,或為河東君選錄底本,未必是遊嘉定時之作品也。俟考。)第陸句「新圖看去不多爭」之「新圖」,當即孟陽此時新繪縆雲詩扇上河東君之像。「不多爭」者,謂相差無幾。今世所傳河東君畫像,自顧雲美後,亦頗不少。但皆非如鬆圓所畫者,對人對景直接摹寫之真能傳神,又不待言也。第柒第捌兩句依孟陽之意,謂河東君怨其不來送行,竊恐適得其反。蓋河東君獨往獨來,雖其特性,然亦視情誼而有區分。如陳臥子於崇禎八年秋深,由鬆江送其赴盛澤鎮,至武塘始別去,可以證知。此次之離嘉定,則不欲諸老相送,恐非遵孔子「老者安之」之義。不過畏鬆圓諸人,臨別之際,依戀不舍,情態難堪。故出此策,以避煩擾耳。龔自珍「袁浦別妓」詩(見定盦文集補「己亥雜詩」中之「寱詞」。)雲:

金缸花盡月如煙。空損秋閨一夜眠。報道籹成來送我,避卿先上木蘭船。

此為男避女送行之辭,與柳程此次之事相反,但依第陸首「落月猶懸宿舸明」句,可知河東君亦避孟陽,先上木蘭船也。

第陸首「泖色曉分婁苑盡,人煙暗雜語溪爭」一聯之「泖」「婁」及「語溪」,乃指河東君由嘉定返江浙交界之盛澤鎮,舟行所經鬆江嘉興之地名。(見嘉慶一統誌捌貳江蘇鬆江府壹「泖湖」條及同書貳捌陸浙江嘉興府壹「語兒溪」條並浙江通誌壹壹山川門叁「語兒溪」條。)第柒句用範致能詞「燈花結。片時春夢,江南天闊」之語。(見範成大石湖詞秦樓月詞。)第捌句用郭彥章鈺送遠曲「歸期未定須寄書,誤人莫誤燈花卜」之句。(見顧嗣立元詩選初集辛靜思集。)與第叁首「夜燭燈前太喜生」句,一喜其來,一念其去,兩相對映也。

其七雲:

夜半空堦細雨聲。曉寒池麵綠萍生。(佩文韻府引此詩「曉」作「晚」。)悠悠春思長如夢,耿耿閑愁欲到明。三月天涯芳草歇,一番風信落花爭。茫茫麥秀西郊道,不見香車陌上行。

其八雲:

閑坊歸處有鶯聲。白發傷春淚暗生。無計和膠黏日駐,枉拌不睡泥天明。千場綠酒雙丸瀉。一朵紅籹百諡爭。(寅恪案,此一聯用全唐詩第叁函李白貳肆「贈段七娘」七絕「千杯綠酒何辭醉,一麵紅妝惱殺人。」二句。又上句可參第叁首所引杜工部「獨酌成詩」五律。)不見等閑歌舞散,風前化作彩雲行。

寅恪案,此兩首皆鬆圓自述河東君於崇禎九年二月末落花時節,離去嘉定後,其單相思之苦痛,並追憶前此河東君留宿其家之事也。

第柒首「夜半空堦細雨聲。曉寒池麵綠萍生。」禮記陸「月令」雲:「仲春之月,萍始生。」孟陽此年有「二月上浣同雲娃踏青歸,雨?達曙」詩雲:「醉愛雨聲籠笑語,不知何事怨空堦。」即指此次郊遊踏青,留宿其家之事。同一聽雨,昔樂今愁,所以續以「悠悠春思長如夢,耿耿閑愁欲到明」一聯也。此次踏青之地,不知在何處,但必在近郊無疑。當時孟陽移居西城,或即第柒句所謂「西郊」者耶?第伍句「三月天涯芳草歇」之「芳草」,或即指踏青詩「天粘碧草度弓鞵」之「碧草」歟?

第捌首「閑坊歸處有鶯聲」,當是追憶崇禎九年正月十一十二夜留宿其家,歡歌醉餘徘徊寺橋之事。(見前。)此寺橋即西隱寺之寶蓮橋,後來孟陽改其名為聽鶯橋者。此次河東君留宿其家,實為柳程兩人交誼之頂點。故以此事作縆雲詩之總結。然今日吾人讀至「一朵紅籹百諡爭」之句,不禁為之傷感,想見其下筆時之痛苦也。平心而論,河東君之為人,亦不僅具有黃金百鎰者,所能爭取。觀謝象三不能如願之事,可以證知。若孟陽心中獨以家無百鎰,不能與人競爭為恨,則未免淺視河東君矣。

鬆圓完成縆雲詩八首,大約在崇禎九年三月暮春。前已考論。河東君離去嘉定在是年二月末,此次來嘉定除上論諸詩外,孟陽尚有二詩與之有關,茲迻錄於後。

「[正月]同李茂初沈彥深郊遊,次茂初韻」雲:

貯得瑤華桃李時。尋花舍此欲何之。陶情供具衰年樂,送老生涯畫史癡。地僻扶攜窺粉黛,林深枕藉共糟醨。祗傳吹角城頭早,秉燭留懽每恨遲。

「二月上浣同雲娃踏青歸,雨?達曙。用佳字」雲:

客來蘭氣滿幽齋。少住春遊興亦佳。霞引穠桃褰步障,天粘碧草度弓鞵。煙花逕嫋嬋娟入,山水亭孤竹肉諧。醉愛雨聲籠笑語,不知何事怨空堦。

寅恪案,前詩題中之李茂初,上已屢論,今不更贅。惟沈彥深本末尚未述及,茲略考之。嘉定縣誌壹捌孝義傳沈宏祖傳(參侯忠節公全集肆「次張西銘翰林韻,賀沈彥深得雄」二首。)雲:

沈宏祖字彥深,高才博學。崇禎壬午奉文改兌漕米。申荃芳等赴闕上書,疏出宏祖手。嚐佐有司賑荒,民得實惠。

孟陽詩「貯得瑤華桃李時,尋花舍此欲何之」者,意謂此時正貯得豔如桃李,絕代名花之河東君,更何必往他處尋花乎?非謂正月嚴寒之時,桃李花開也。「尋花」一辭,可參上論孟陽祭李茂初文。第肆句「畫史癡」之語,孟陽以能畫而癡絕之顧虎頭自比,固亦確切。但未具顧氏棘針釘鄰女畫像之術,以釘河東君之心,殊為遺憾也。(見晉書玖貳顧愷之傳。)此詩下半四句謂與李沈諸人擁護河東君傍晚時郊外野餐,深恨城門將閉,不得盡歡。考當時茂初年七十三,孟陽年七十二,彥深此年雖非如李程之老耄,然依張西銘侯廣成作詩賀其得雄言之,當是中年或中年以上。蓋侯忠節公全集肆賀彥深得雄詩之前一題,為「秦淮五日」後一題為「南州送子演婚」。侯氏以崇禎十一年春由南京司勳郎中升江西督學,赴南昌任所。綜合推之,彥深與河東君郊遊之時,其年齡亦非甚少可知。河東君崇禎九年丙子,年十九,素不畏冷,(見下論有美詩等。)衝寒郊遊至於日暮,本不足異。獨怪李程二老忍寒冒險,不惜殘年,真足令人欽服。更可笑者,河東君夙有「美人」之稱。「美人」與「嬋娟」二字有關,前第貳章已詳論之。鬆圓此詩中第伍句「煙花徑嫋嬋娟入」,實指美人,即河東君,殊非泛語。寅恪忽憶幼時所誦孟東野「偶作」詩(見全唐詩第陸函孟郊貳。)雲:

利劍不可近,美人不可親。利劍近傷手,美人近傷身。道險不在廣,十步能摧輪。情愛不在多,一夕能傷神。

檢縆雲詩第伍首有句雲:「十夕閑窗歌笑聲」,然則鬆圓詩老獨不慮此「美人」「十夕」之「能傷神」耶?

後詩前已多所論及,茲不複贅。但詩題有「用佳字」之語,當是分韻賦詩。今日河東君原作已不可見,惜哉!此夕在崇禎九年丙子二月上浣,一年以前,正是河東君與臥子同居鬆江徐氏南樓之際。回憶當時春閨夜雨,睹景懷人,必甚痛苦。其情感絕不同於孟陽此詩結語之歡樂無疑。顧孟陽未必能察其內心耳。觀後來河東君賦金明池詠寒柳詞有「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等句,(全詞見下引。)則其聽春雨而傷懷抱,非出偶然,亦可證知矣。

茲有一問題即河東君何時改易姓名為柳隱?此點俟論臥子所刻戊寅草及其「上巳行」詩時詳之,暫不多贅。但縆雲詩第貳首「走馬台邊月又明」,第肆首「柳著鵝黃看漸生」及「不嫌晝漏三眠促」等句,似亦暗示河東君此時,即崇禎九年春間,已改易姓名為「柳隱」矣。夫河東君原姓楊,又有章台柳之故事,其改楊為柳,本極自然,不待多論。唯關於「蘼蕪」為字一點,則不得不略加考辨。(寅恪案,葛昌楣君蘼蕪紀聞上載王士祿宮閨氏籍藝文考略,一名然脂集,引古今談概雲:「字蘼蕪。」但今檢文學古籍刊行社重印馮夢龍此書,未見王氏所引之文。鄧漢儀天下名家詩觀貳集附閨秀別卷柳因小傳雲:「字蘼蕪。」似為較早之紀錄。)牧齋遺事(參用虞陽說苑本及古學叢刊本。)雲:

一門生具腆儀,走幹仆,自遠省奉緘於牧翁。內列古書中僻事數十條,懇師剖晰。牧翁逐條裁答,複出己見,詳加論定。中有惜惜鹽三字,其出處尚待凝思。柳姬如是從旁笑曰,太史公腹中書乃告窘耶?是出古樂府。惜惜鹽乃歌行體之一耳。鹽宜讀行,想俗音沿訛也。牧翁亦笑曰,餘老健忘。若子之年,何待起予?

寅恪案,世人多喜傳誦此事,以為談助。不知河東君之調牧翁,牧翁遜詞解嘲,兩人之間皆有隱情,不便明言。後之讀牧齋遺事此條者,未必能通解也。容齋續筆柒「昔昔鹽」條,考辨精詳,牧齋自必約略記憶。河東君亦博涉書史,其能舉此條以對錢氏門生之問,固不足異。夫薛道衡昔昔鹽雲:「垂柳覆金堤。蘼蕪葉複齊。」(見漢魏六朝百三名家集薛司隸集樂府。)玉台新詠壹古詩第壹首雲:「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河東君既離去陳臥子,改姓為柳,其以蘼蕪為字,本亦順理成章之事。容齋之書考昔昔鹽甚詳,河東君溜覽及之,又所當然也。夫牧齋家富藏書,且多善本。其所見之本,必不止崇禎初年謝三賓馬元調所刻者,自不待言。至若河東君則情勢迥異。所見者,必是謝馬之本。其最初或即從幾社名士處。若不然,稍後亦可從嘉定唐叔達程孟陽諸老處,至遲更可從謝象三處得見謝馬所刻容齋此書也。今檢謝三賓刻容齋隨筆卷首馬元調紀事略雲:

間以示玉繩周子,讀之盡卷。惘然曰:「古人學問如是,吾儕窮措大,縱欲留意,顧安所得書?又安所得暇日乎?」已而周子入翰林為修撰,寄語:「子今不患無書可讀矣。」周子謝不敏。報書:「吾則未暇,留以待子。」蓋戲之也。去年春,明府勾章謝公,刻子柔先生等集,工匠稿不應手,屢欲散去。元調實董較勘,始謀翻刻,以寓羈縻。明府公遂為之序。複紀其重刻之故,以告我後人。嗟乎!二十年之間,曩時相與讀是書者,遭逢聖明,當古平章軍國之任。元調獨窮老不遇,啜粥飲水,優遊江海之濱,聊以整頓舊書為樂事。曾不得信其舌而奮其筆,何托落之甚也。上有稷卨,下有巢由,道並行而不相悖,均之為太平之象,亦各言其誌也已矣。崇禎三年三月朔,嘉定馬元調書於僦居之紙窗竹屋。

寅恪案,此刻本當即河東君所見者,其所關涉之二人,一為謝三賓,乃牧齋之情敵。俟後詳論。一為周延儒,即馬氏所謂「玉繩周子」,乃牧齋之政敵。周氏事跡及牧齋閣訟始末,詳見史籍,茲不必述。據陳盟崇禎閣臣年表,延儒初次為相,其時間自崇禎二年十二月至六年六月。則謝馬兩氏校刻馮氏書時,正周氏當國之日。馬氏盛稱周氏之美,當為牧齋所不喜。牧齋平生豁達大度,似頗有宰相之量。獨於閣訟一事,則憤激不堪,頗異其平日常態。如鄭方坤本朝名家詩鈔小傳上東澗詩鈔小傳雲:

其平生所最抱恨者,尤在閣訟一節。每一縱談及之,輒盛氣坌湧,語雜遝不可了。

可以為證。然牧齋之對待政敵,殊有前後之分別。於溫體仁則始終痛恨,於周延儒,則周氏第壹期為相,與溫氏鉤連,即閣訟有關之時期,遂亦怨之。及周溫俱罷相,溫又先死,牧齋乃欲利用玉繩,冀其助己,稍變前此態度。後因周氏阻其進用,遂更痛恨。綜觀前後,雖有異同,但錢周兩人終是政敵,而於閣訟一端,尤為此事之關鍵也。至於男女間之問題,牧齋固不甚注重。然亦非全不介意。觀其曾隱諱河東君與陳臥子程孟陽關係中最親昵之事件,即可推知。故謝柳之問題,應亦有類似之處。此政敵情敵兩點,為河東君所夙知,故兩人於此微妙之處,皆心知其意,不肯道破。後人因此記載,遂以為牧齋真如師丹之老而健忘及河東君之博聞強記者,此真黃山穀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者也。

又牧齋尺牘貳與毛子晉第壹叁通雲:

昔昔鹽記得升庵詩話中有解。老學昏忘,苦不能記。問何士龍[雲]當知之。

或疑牧齋遺事所載一段故事,即由此劄衍變而成者,亦殊有可能。今檢升庵合集壹肆肆詩話中,確有此條。可見牧齋之記憶力老而不衰,非師丹之比,於此得一例證。其記憶既如此之強,豈不記有宋代洪邁之容齋隨筆,而僅舉本朝楊慎之升庵詩話。且屬其轉問何雲耶?鄙意牧齋深惡周延儒。容齋之書,乃由謝馬二氏希迎玉繩之旨,重刻傳播,盛行一時,此點上已論及。牧齋之故意避而不言洪書,轉作遜詞以謝毛氏者,與前引笑答河東君之語,其用意正複相同也。附識於此,以供參究。

複次仲虎騰盛湖誌補叁「柳如是青田石書鎮」條雲:

石長二寸五分,廣二之一。刻山水亭榭。款雲:「倣白石翁筆。」小篆頗工致。麵鐫:「崇禎辛巳暢月,柳蘼蕪製。」舊藏梅堰王硯農征士之家。

寅恪案,此書鎮後人頗多題詠,如仲氏所引張鑒於源諸家詩,即是其例。但此書鎮鐫有「崇禎辛巳暢月,柳蘼蕪製」等語,則暢月為十一月,蓋禮記「月令」略雲:「仲冬之月。命之曰暢月。」夫崇禎十四年辛巳六月七日河東君與牧齋結褵於茸城舟中。故此後不能再以蘼蕪為稱,否則「下山逢故夫」之句,將置牧齋於何地?由是言之,此書鎮乃是贗品。更嚴格言之,則蘼蕪之稱,則止能適用於崇禎八年首夏以後至十四年六月七日以前。今人通以蘼蕪稱河東君,如葛氏蘼蕪紀聞之類,亦微嫌未諦也。或疑河東君之稱,亦自崇禎十三年冬錢柳遇見後始有之。若顧雲美河東君傳之題,亦未能概括一生始末。寅恪竊謂不然。夫河東君閱人多矣,如王勝時所謂「蘼蕪山下故人多」者,(見王沄虞山柳枝詞第壹肆首。)斯乃當時社會製度壓迫使然,於此可暫不論。但終能歸死於錢氏,殺身以報牧齋國士之知,故稱河東君,以概括一生始末,所以明其誌,悲其遇,非偶然涉筆之便利也。職是之故,寅恪此文亦仿顧氏先例,稱河東君,並略申鄙意,以求通人之教正。

複次,書鎮之為偽造,既如上述,但徐乃昌小檀欒室閨秀詞鈔載趙儀姞棻濾月軒詩餘(參胡文楷君婦女著作考壹柒清代壹壹「濾月軒集」條。)金明池一闋,乃詠河東君書鎮並次河東君「詠寒柳」詞韻者,以其為女性所撰,且與河東君最佳之作品有關,故附錄之。至書鎮之真偽及蘼蕪稱號之不適切,則置之不論可也。儀姞金明池並序雲:

震澤王研農藏河東君書鎮,青田石,高寸餘,刻山水亭榭。款雲:「倣白石筆。」小篆字。麵鐫「崇禎辛巳暢月柳蘼蕪製」十字。研農方搜輯河東君詩劄為蘼蕪集,將以付梓。適得此於骨董肆,雲新出土者。自謂冥冥中所以酬晨鈔暝寫之勞也。餘見其拓本,因題此闋,即用蘼蕪集中「詠寒柳」韻。

片玉飛來,脂香粉豔,解佩疑臨蘭浦。誰拾得,絳雲殘燼,歎細帙,早成風絮。賸芳名,巧琢苕華,揮小艸,依約芝田鶴舞。伴十樣濤箋,摩挲纖手,記否我聞聯句。玉樹南朝霏淚雨。共紅豆春蕤,飄零何許。沾幾縷,綠珠恨血,隻畫裏,山川如故。二百年,洗出苔痕,感詞客多情,燃膏辛苦。想蘇小鄉親,三生許認,試聽深篁幽語。(原注:「河東君原楊氏,小字影憐,盛澤人。」)

更有一趣味之事,即牧齋與縆雲詩之關係。請略論之。牧齋於列朝詩集中選錄鬆圓縆雲詩八首全部不遺一篇,其注意此詩,自不待言。今檢有學集玖「戊戌新秋日吳巽之持孟陽畫扇索題為賦十絕句」(寅恪案,吳巽之名士權。見汪然明春星堂詩集叁西湖韻事「雪後吳巽之集同社邀鄒臣先生探梅聞笛」詩,附吳士權次韻。又閔麟嗣纂黃山誌伍藝文門載吳士權「別湯泉小劄」雲:「今來故鄉。」然則巽之乃徽州人,與程孟陽為同鄉也。)雲:

長日繙經懺昔因。西堂香寂對蕭晨。前塵影事難忘卻,隻有秋風與故人。

斷楮殘縑價倍增。人間珍賞若為憑。鬆圓遺墨君應記,不是縆雲即送僧。(自注:「孟陽別妓有縆雲詩扇。」)

參錯交蘆黯淡燈。扁舟風物似西興。每於水澗雲多處,愛畫袈裟乞食僧。

畫裏僧衣接水文。菰煙蘆雨白紛紛。看他皴染無多子,隻帶西灣幾片雲。

細雨西樓墊角巾。髩絲香篆浄無塵。如今畫裏重看畫,又說陶家畫扇人。

落葉蕭疎破墨新。摩挲手跡話沾巾。廿年夜月秋燈下,無複停歌染翰人。

輕鷗柔??羃江煙。櫓背三僧企腳眠。隻欠渡頭麾扇叟,岸巾指點泛江船。

春水桐江訣別遲。孤舟搖曳斷前期。可憐船尾支頤者,還似江幹招手時。

一握齊紈颺劫灰。封題鄭重莫頻開。祇應把向西台上,東海秋風哭幾回。(錢曾有學集詩注本「東」作「遼」。)

秋風廿載哭離群。泉路交期一葉分。依約情人懷袖裏,每移秋扇感停雲。(此首錢曾注本為第貳首。其餘各首排列,依次順推。)

寅恪案,此十絕句甚佳。然欲知詩中所言之事實,則須取牧齋及孟陽兩人其他諸作參之,始能通解。初學集肆陸「遊黃山記」序雲:

辛巳春餘與程孟陽訂黃山之遊。約以梅花時相尋於武林之西溪。逾月而不至。餘遂有事於白嶽,黃山之興少闌矣。徐維翰書來勸駕,讀之兩腋欲舉,遂挾吳去塵以行。(可參後論東山詶和集有關吳拭條。)

列朝詩集丁壹叁程嘉燧小傳雲:

辛巳春孟陽將歸新安。餘先遊黃山,訪鬆圓故居,題詩屋壁。歸舟抵桐江,推篷夜語,泫然而別。

耦耕堂存稿詩首載耦耕堂自序雲:

庚辰春主人(寅恪案,「主人」指牧齋。)移居入城,餘將歸新安。仲冬過半野堂,方有文酒之燕。留連惜別,欣慨交集。且約偕遊黃山,而餘適後期。辛巳春,受之過鬆圓山居,題詩壁上。歸舟相值於桐江,篝燈永夕,泫然而別。

同書下「和錢牧齋過長翰山居題壁詩」序雲:

辛巳三月廿四日未至桐廬廿裏,老錢在官舫,揚帆順流東下。餘喚小漁艇絕流從之。同宿新店,示黃山新詩,且聞曾至餘家,有題壁詩。次韻一首。

耦耕堂存稿文下「古鬆煤墨記」略雲:

長翰山故多喬木,古宅後巨鬆千尺。千餘年物也。邇年生意頓盡。餘博訪古燒鬆搗煤之法,得之周藩宗侯。歲辛巳自吳裹糧歸,董治之。墨成,命曰古鬆煤。是年春海虞錢學士遊黃山,過山居看鬆題詩而去。

同書同卷「題歸舟漫興冊」略雲:

崇禎辛巳三月歸自湖上,將入舟,則錢老有歸耗矣。(可參後論東山詶和集與此有關諸條。)

庚辰臘月望,海虞半野堂訂遊黃山。正月[十]六日牧翁已泊舟半塘矣。(寅恪案,「六」字上當闕「十」字。茲據東山詶和集壹柳錢沈蘇諸人上元夜詩補「十」字。)又停舟西溪,相遲半月,乃先發。餘三月一日始入舟,望日至湖上,將陸行從,而忽傳歸耗,遂溯江逆之,猶冀一遇也。未至桐廬二十裏,而官舫挾兩舸揚帆蔽江而下。餘駕漁艇,截流溯之,相見一笑。隨出所收汪長馭家王蒙九峰圖及榆村程因可王維江雪卷同觀,並示餘黃山紀遊諸詩。讀未半,而風雨驟至,欹帆側柁,雲物晦冥,溪山改色。因發錢塘梁娃所貽關中桑落,共斟酌之,(寅恪案,此「梁娃」疑是梁喻微。可參後論林天素柳如是尺牘小引「時唱和有女史纖郎」句下所考。)不覺迫暮。同宿新店下,去富陽不遠矣。知老錢曾獨訪長翰山居,留詩鬆圓閣壁,看鬆於舊宅之旁,由南山隖取逕而去。

綜觀上列錢程諸作,知牧齋詩所言者,為與孟陽生離死別之情況也。第叁首雲:「愛畫袈裟乞食僧。」則孟陽畫扇上舟中之人,牧齋皆以僧目之。第柒首雲:「櫓背三僧企腳眠。」(可參康熙乙醜金匱山房本有學集肆陸「題李長蘅畫扇冊」第玖則。)第捌首雲:「可憐船尾支頤者。」皆畫中之僧。「三僧」即牧齋吳去塵及孟陽。第柒首中「渡頭麾扇」,「岸巾指點」及第捌首中「江幹招手」之人,即孟陽與牧齋最後訣別時之狀。第貳首中「送僧」之「僧」,乃牧齋自謂之辭。蓋牧齋於明亡以後,即以空門自許。必作如是解,然後知第貳首中,(錢遵王注本為第叁首。)「不是縆雲即送僧」之意,乃謂鬆圓遺墨之最有價值者,實為有關河東君及本人之作品。觀第貳首原注,則又知孟陽當日為河東君畫像並自書縆雲詩於扇上,以贈河東君。河東君尚藏此扇,而牧齋猶見及之也。第伍首雲:「細雨西樓墊角巾。」者,孟陽流寓嘉定時,居汪無際墊巾樓,前已論及。吳巽之索題之扇,不知何時所畫。至於縆雲詩扇,雖亦非孟陽居此樓時所作,但「西樓」二字,當從晏小山蝶戀花「別恨」詞「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而來。晏氏之詞本綺懷之作,亦正與縆雲詩情事相類,可以借用也。第玖首中「東海揚塵」「西台慟哭」(見謝翱晞發集拾登西台慟哭記。)亡國遺民之語,不忍卒讀。子陵釣台複是當日錢程二人經過之地也。第拾首雲:「秋風廿載哭離群」者,錢程二人自崇禎十四年辛巳暮春別後,(可參「春水桐江訣別遲」句。)至順治十五年戊戌新秋吳巽之持扇索題時,將近廿年矣。牧齋此十首詩中,三用「秋風」之語,自與吳巽之索題時之新秋季節及班婕妤「怨歌行」有關,(見文選貳柒樂府上及玉台新詠壹。)不待贅言。但第壹首雲:「前塵影事難忘卻,隻有秋風與故人。」第玖首雲:「祇應把向西台上,東海秋風哭幾回。」則借用世人所習知之張季鷹「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蓴羮鱸魚膾」故事,(見晉書玖貳張翰傳。)以故鄉為故國,抒寫其心中之隱痛耳。更可注意者,牧齋題此詩之次年,鄭成功即以舟師入長江,攻金陵。題此詩之前年秋冬,牧齋往遊南京,逼歲除乃還家。蓋牧齋自弘光後複明之活動,始終不替。魏耕說國姓之策,當亦預聞。詳見第伍章所論。「東海」「秋風」之句,實暗寓臧子源答陳孔璋書中「秋風揚塵,伯奎馬首南向」之意。(見後漢書捌捌臧洪傳。)牧齋賦詩之時,殊屬望於延平,非僅用神仙傳麻姑之語已也。俟後詳論。又此首末句「每移秋扇感停雲」,即此全十首之結語。「停雲」固用陶詩舊題,又是鬆圓為河東君所賦之詩題。(詳見前論耦耕堂存稿詩中「停雲次茂初韻」七律。)今此「雲」則停留於家中,相與偕老而不去矣。辭意雙關,足見牧齋之才思。當崇禎十三年庚辰之冬至十四年辛巳之春,牧齋於鬆圓,則為楚辭九歌少司命之「悲莫悲兮生別離」。於河東君,則為「樂莫樂兮新相知」。此舊新悲樂異同之樞紐,實在「縆雲」一詩。故述牧齋一生生活之轉捩點,不可不注意此詩也。

抑更有可笑可悲者,牧齋外集貳伍「題張子石湘遊篇小引」(可參同書拾「嘉定張子石六十壽序」。)雲:

孟陽晚年歸心禪說,作縆雲詩數十章,蟬媛不休。至今巡留餘藏識中。夢回燈炧,影現心口間。人生斯世,情之一字,熏神染骨,不唯自累,又足以累人乃爾。頃者見子石湘遊諸詩,風神氣韻,居然孟陽。卻恨孟陽已逝,不獲搖頭附髀,共為吟賞。予讀此詩,感歎宿艸,不複向明月清風,閑思往事,亦少有助於道心也。嘉平廿日蒙叟錢謙益題。

寅恪案,牧齋此文不知作於何年。然其時孟陽之卒必已久矣。列朝詩集所選孟陽縆雲詩共八首。今牧齋雲:「孟陽晚年歸心禪說,作縆雲詩數十章。」豈孟陽所作原有數十章之多,而耦耕堂詩之留存於今日者僅其中之八首耶?抑或牧齋以鬆圓之詩與河東君有關者,概目為縆雲詩,如其所編東山詶和集之例耶?俟考。若牧齋之言可信,則「歸心禪說」之老人,窮力盡氣,不憚煩勞,一至於此。河東君可謂具有破禪敗道之魔力者矣。牧齋此文自謂「不複向明月清風,閑思往事,亦少有助於道心。」但其於垂死之時,所作「病榻消寒雜詠」第叁首「追憶庚辰冬半野堂文?」詩雲:「蒲團曆曆前塵事,好夢何曾逐水流。」(見有學集壹叁東澗詩集下。)是猶不能忘情者。言之雖易,行之實難。斯誠所謂「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者歟?至牧齋所以題張子石湘遊篇,言及孟陽縆雲詩者,非僅由張氏此篇,其性質與孟陽縆雲詩同類,實亦因子石孟陽當年與河東君有詩酒清遊一段因緣也。

崇禎九年丙子孟陽尚有一詩關涉河東君及朱子暇。此點與牧齋間接有關,茲論述之於下。耦耕堂存稿詩中及列朝詩集丁壹叁所選「二月上浣同雲娃踏青」詩後,即接以此詩。「六月鴛湖飲朱子暇,夜歸,與雲娃惜別」詩雲:

尋得伊人在水湄。移舟同載複同移。水隨湖草間偏亂,愁似橫波遠不知。病起尚憐妝黛淺,情來頗覺笑言遲。一樽且就新知樂,莫道明朝有別離。(寅恪案,楚辭九歌少司命雲:「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乃孟陽此兩句所從出,自不待言。至新知一辭及其界說,見前論孟陽停雲詩並宋讓木秋塘曲序等條,茲不複贅。)

十一年

十二年

十三年 同知 倪文華

肇慶府誌雲:

十一年

十二年 同知 (以後缺。)

抑更有可論者,上已推定河東君於崇禎九年二月末,離嘉定返盛澤,何以距離僅百日,鬆圓忽在嘉興與雲娃惜別?若謂由於難堪相思之苦,高年盛暑,往訪河東君,則河東君非輕易接待不速之客者,如後引河東君與汪然明尺牘第壹叁通及第壹肆通之例,可以類推。鬆圓於此點應有感會,似不作斯冒昧之舉。檢初學集伍叁「封監察禦史謝府君墓誌銘」略雲:

鄞縣謝府君諱一爵。君以次子太仆寺少卿三賓封陝西道監察禦史。以崇禎八年二月廿四日卒,年六十有四。其配孺人周氏,以是年十月廿七日卒,年六十有二。三賓與其兄三階弟三台三卿以崇禎十三年某月甲子,合葬君夫婦於郡西翠山之陽。三賓餘門人也,狀君之行來乞銘。

及耦耕堂存稿文上「吊問」略雲:

四明謝侯去嘉定之明年,以名禦史監軍山東。出奇破賊,有勘定功。朝命擢公太仆寺卿。未幾,以太公封侍禦翁憂去,奔喪戒行,而橫罹讒口。繼而有母太夫人之喪,前後遠邇之會吊者,彌年未已。丙子夏六月亢旱,驕陽流金鑠石,禾槁川涸,水無行舠。門下布衣新安程某貧老且廢,累然扶杖擔簦而前。客或有止之者,又有難之者曰:「公有遺愛深德於子,子老而赴吊,宜矣。然古者吊不及哀,謂之非禮。今日月有時,喪製有嚐,怙恃之戚皆已卒哭。子之往,其何說之詞?」不肖對曰:「否否。禮之吊,非獨哀死也。凡列國水旱之不時,年穀之不登者,皆吊。古者三月無君,則吊。侯不幸廉貞而蒙讒毀。聞風慕義,猶將吊屈哀賈,悲歌涕泗於千百世之間,又烏可以尋常久近論哉?」客聞之,斂容拱手退曰:「唯唯。」敬書之,以告於閽人下執事。

寅恪案,孟陽此次之冒暑遠吊謝氏之喪,必多譏笑之者。其作文解嘲,甚至以三賓為「廉貞」,可鄙可笑。其文引經據典,刺刺不休,茲不備錄。究其實情,當為希求象三之救濟耳。明代山人之品格,如平山冷燕所描寫之宋信,即是一例。鬆圓平日生活,除得侯廣成錢牧齋等資濟之外,尤受象三之援助,自無可疑。崇禎九年春間,河東君來遊嘉定,孟陽竭盡精力財力,相與周旋。「三月無[河東]君」之後,困窘至極,故不能不以七十二歲之殘年,觸六月之酷熱,遠赴浙東,以吊過時之喪。舍求貸於富而多金之謝太仆,恐無其他理由。鴛湖乃嘉定鄞縣往還所經之路線。據「吊問」中「丙子夏六月門下布衣新安程某貧老且廢,累然扶杖擔簦而前」等語推之,則鬆圓「與雲娃惜別」詩,實往吊象三途中所作。又文中二客之語,自是孟陽假設,不必確定為何人。但此次鴛湖所遇見之河東君及朱子暇,觀其後來所表現,人格俱出孟陽之上。然則此兩人於中途勸阻,亦有可能。不必如文中所述,二客之言乃發於嘉定啟行之時也。寅恪曩誦列朝詩集所選鬆圓此詩,未達其六月至鴛湖之意。今見「吊問」之文,始豁然通解,益信鬆圓謀身之拙,(寅恪案,全唐詩第拾函韓偓貳「安貧」七律雲:「謀身拙為安蛇足。」韓程兩人,雖絕不相似,然孟陽於河東君之關係,亦可謂蛇足之拙。故取以相比。讀者幸勿誤會。)河東君害人之深也。

又牧齋所作象三父母合葬墓誌銘之時間,止言其葬在「崇禎十三年某月甲子」,而未詳何月。依通常之例,江浙地域以氣候關係,葬墳往往在冬季。墓誌乃埋幽之石,乞人為文,自在葬墳稍前之時。據鄭氏近世中西史日對照表,崇禎十三年庚辰十月十七日及十二月十八日均為甲子。若象三葬其父母在十二月甲子者,則或與河東君於此年十一月訪半野堂事有關。蓋牧齋此際文酒詶酢,必需多金,象三錢刀在手,當不甚吝嗇。但象三或未得知河東君此時適在虞山。老座主諛墓之文,實為建築我聞室金屋之用者。否則象三將如崇禎十六年秋牧齋構絳雲樓以貯阿雲,貸款迫急,不得已出賣其心愛之宋槧漢書,減損原價二百金之例,以逞其雖失美人,而得異書之快意矣。

複次,朱子暇介紹河東君於牧齋,出自顧雲美之口,自應可信。至其在崇禎何年,尚難確定,但牧齋最初得見河東君,實在崇禎十三年庚辰冬間,記載明顯,絕無疑義。豈意竟有怪誕之說,如牧齋遺事中之「柳姬小傳」所言者,今不得不略引其文辨斥之。此傳亦不甚短,故茲先錄其上半節於下,其後半節則俟於第伍章論之。傳文略雲:

柳雲產也。匪師匪濤,而能擷篇綴句,蠱及虞山鮮民。鮮民者,宗伯勝國,內院新朝者也。鮮民始以文章氣誼,樹幟東林,而仕路牴牾,不無晚節之慨。叩其沈博豔麗,掞藻鉤玄,堪追袞國黃州之步。惟是青娥之癖與年俱深,雖身近楚山,而心懷女校書,商訂風雅,於姬慊焉。適民以被訐事北逮。姬踉蹌歸裏,複為豪者主之,先折之悵,激於言旋。桎梏其人,而姬始出,所要於民者萬端,金屋之貯,予倡汝和,詡司馬之清娛,媲冶成之尚書矣。時而佳辰令節,宗族中表,窮百變,致百物,噓之春溫,拂之霜折,姬若為夷然也者。

傳末附跋語雲:

右柳姬小傳,八十翁於曩時目見其事,而為之者也。後戊辰秋簡庵閱而錄之。

寅恪案,八十翁究為何人之托名,不易考知。至簡庵則疑是林時對。據鮚埼亭集貳陸「明太常寺卿晉秩右副都禦史繭庵林公逸事狀」(參雍正修寧波府誌貳捌人物誌及小腆紀傳伍柒遺臣二林時對傳等。)略雲:

公諱時對,字殿颺。學者稱為繭庵先生。浙之寧波府鄞縣人。公以崇禎[十二年]己卯,[十三年]庚辰連薦成進士,時年十八,授行人司行人。常熟侍郎,聞公名,招致之,公不往。公論人物,不少假借。同裏錢光繡嚐講學石齋黃公之門。其於翰林張溥,儀部周鏕,皆嚐師之,而學詩於。公曰,婁東朝華耳,金沙羊質而虎皮者也,皆不足師。晚節如此,又豈可師?子師石齋先生,而更名師乎?光繡謝之。先公嚐曰,吾年十五,隨汝祖往拜公床下,自是嚐摳衣請益。間問漳海黃公遺事。公所舉自東厓所作行狀外,別傳哀誄挽詩祭文及雜錄諸遺事,幾百餘家。其餘所聞,最少者亦不下數十家。恨不能強記。自公歿後,所謂繭庵逸史者,闕不完。其詩史共四卷。今歸於予。

殿颺於崇禎十三年庚辰中式會試,其年十八,下數至康熙戊辰應為六十六歲。似與八十翁之稱不合。然文人故作狡獪,亦常有事,殊不能謂必非殿颺自托筆名也。至若「簡庵」,當是林氏以「繭」與「簡」音近詭稱耳。取林氏所著留補堂文集貳「朋黨大略記」並荷牐叢談「東林依草附木之徒」條及論錢牧齋及黃石齋事等觀之,頗與柳姬小傳類似。然則此傳縱非林氏自撰,亦是林氏所嘉許,以為作傳者所目見,而實可信者也。

複次,錢柳同時人有鬆江籍曹千裏家駒號繭庵者,著說夢一書,述明末清初鬆江事。其自序略雲:

餘行年八十,天假之年,偷生長視,使得縱觀夫升沈榮瘁之變態。若輩之夢境已盡,何不以筆代舌,使後人得寓目焉。餘非目覩不敢述,匪曰傳信,或不至夢中說夢雲爾。

則「柳姬小傳」跋語中之號「八十翁」者之年及「目見其事」等語,與曹氏似有關,亦似無關,未敢決言。又此書中不道及錢柳事。或以牧齋不屬鬆江之範圍,遂不列於此帙。但有可注意者,此書壹「紀侯懷玉[承祖]殉難事」條雲:

鼎革之際,惟[吳]繩如[嘉胤,夏]瑗公[允彝],從容就義,言之齒頰俱香。即臥子一死,直是迫於計窮,未得與吳夏比烈也。

則於臥子尚有微辭,豈由臥子與河東君有關之故歟?姑記於此,以俟更考。夫牧齋於崇禎九年丙子冬奉逮捕之命,十年丁醜春北行,是年夏,至京下獄。十一年戊寅夏被釋出獄,是年冬抵家。此皆年月先後之確可考者。焉有如柳姬小傳所謂「民以被訐事北逮,姬踉蹌歸裏」等不與年月事實相符之妄言耶?斯本稍知明季史事者所易辨,無取多贅。惟傳雲:「佳辰令節,宗族中表,窮百變,致百物,噓之春溫,拂之霜折,姬若為夷然也者。」則最能得當日河東君適牧齋後與錢氏宗親關係之實況。後來錢曾假其族貴錢朝鼎,迫害河東君以泄夙憤,殊非偶然。由是言之,此傳之記述,亦有可取之點也。

崇禎九年丙子河東君之蹤跡,尚有可以考見者,即第貳章中,節引之沈虯河東君傳,所載張溥往訪徐佛,因得見河東君一事。此傳間有可取之處。寅恪草此文,分段全錄顧雲美所撰河東傳。今更全錄沈作,以供讀者之互證。但葛昌楣君蘼蕪紀聞上引此傳,共分前後兩段,文義不貫。茲以鄙意取後段之文,依其辭理插入前段中,以便觀覽焉。沈氏傳雲:

寅恪案,八十翁之「柳姬小傳」,乃王子師所謂司馬遷之謗書。其誣妄特甚之處,本文略加駁正,其餘不符事實之小節,亦未遑詳論也。顧雲美為河東君作傳,頗多藻飾之辭,固不足怪。但甚至不言其自徐佛處轉入周念西家,後複流落人間一節,似未免過泥公羊春秋為尊者諱親者諱賢者諱之旨矣。次雲傳雖遠勝於八十翁,而不及顧雲美。然其中實有可取之處,如言河東君「豪宕自負,有巾幗須眉之論」及「歸錢之後,稍自斂束」等,甚能寫出河東君之為人,並可分辨其適牧齋前後之稍有不同也。茲所欲考者,即崇禎九年丙子,河東君與張西銘會見一事。據蔣逸雪編張溥年譜崇禎九年丙子條雲:

九月出遊蘇錫江陰,十月始歸。

關於曾訪盛澤鎮及遊垂虹亭等事,皆無痕跡可尋。但次雲之言,必非虛構。豈天如於此年秋間出遊蘇錫,乘便一往盛澤耶?若此推測不誤,則河東君之遇見張天如,乃在是年六月於鴛湖遇見程朱兩人之後矣。更俟詳考。至錢士青文選誦芬堂文稿六編「柳夫人事略」所言天如臥子與牧齋爭娶河東君事,殊為荒謬,不足置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