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巴黎圖書館伯希和號伍伍肆貳。)此篇題作「撩綾歌」。多一歌字,非是。蓋新樂府之題目,例皆不用歌吟等字也。可參閱上法曲條。

微之陰山道篇有:

挑紋變??力倍費,棄舊從新人所好。越縠撩綾織一端,十疋素縑工未到。豪家富貴逾常製,令族親班無雅操。從騎愛奴絲布衫,臂鷹小兒雲錦韜。

諸句,即樂天此篇篇題「繚綾」及旨意「念女工之勞也」之所本,蓋樂天欲足成五十首之數,又不欲於專斥回鶻之陰山道篇中雜入他義,故鋪陳之而別為此篇也。

太平廣記貳伍柒嘲誚門織錦人條引盧氏雜說(參閱韓偓玉山樵人集,餘作探使繚綾手帛子寄賀因而有詩「解寄繚綾小字封」句,及其香奩集七絕半睡「自家揉損砑繚綾」句。)雲:

唐盧氏子不中第,徒步及都城門東。其日,風寒甚,且投逆旅。俄有一人續至,附火良久。忽吟詩雲,學織繚綾功未多。亂投機杼錯拋梭。莫教宮錦行家見,把此文章笑殺他。又雲,如今不重文章事,莫把文章誇向人。盧愕然,憶是白居易詩,因問姓名。曰,姓李,世織繚錦。離亂前屬東都官錦坊,織宮錦巧兒。以薄藝投本行,皆雲,如今花樣與前不同,不謂伎倆兒。以文彩求售者,不重於世,且東歸去。

寅恪案:此足征繚綾之為珍貴絲織物,而可與元白二公之詩相印證也。

李衞公會昌一品集別集伍奏繚綾狀(參舊唐書壹柒肆新唐書壹捌拾李德裕傳。)略雲:

臣昨緣宣索,已具軍資歲計及近年物力聞奏。伏料聖慈,必垂省覽。又奉詔旨令織定羅紗袍段及可幅盤絛繚綾等一千匹。伏讀詔書,倍增惶灼。況元鵝天馬掬豹盤絛文彩珍奇,隻合聖躬自服。今所織千匹,費用至多,臣愚亦所未曉。伏乞陛下酌當道物力所宜,更賜節減。

寅恪案:繚綾亦為外州精織進貢之物,據此可知。而文饒此狀為敬宗即位之年即長慶四年觀察浙西時所奏(據舊傳),取與微之「越縠繚綾」,樂天「織者何人」「越溪寒女」之言相參證,尤足征當時吳越之地盛產此種精美之絲織品也。

元和郡縣圖誌貳陸浙東觀察使越州條雲:

開元貢甘橘,甘蔗,葛根,石蜜,交梭白綾。自貞元之後,凡貢之外,別進異文吳綾,及花皷歇(?)單絲吳綾,吳朱紗等纖麗之物,凡數十品。

通典陸食貨典所列玄宗時天下諸郡每年常貢雲:

會稽郡。貢朱砂一十兩。白編綾十疋。交椶(梭)十疋。輕調十疋。今越州。

舊唐書壹佰伍韋堅傳略雲:

會稽郡舩即銅器,羅,吳綾,絳紗。

國史補下雲:

初,越人不工機杼。薛兼訓為江東節製,乃募軍中未有室者,厚給貨幣,密令北地娶織婦以歸,歲得數百人。由是越俗大化,競添花樣,綾紗妙稱江左矣。

寅恪案:以越州而論,當安史亂前,雖亦為蠶絲之產地,然絲織品並不特以工妙著稱。迨安史亂後,經薛兼訓之獎勵改良,其工藝遂大為精進矣。其他東南各地,絲織工業之發展,其變化雖不若越州之顯著,實亦可據以推見也。又考薛兼訓於代宗時節製浙東,曆時甚久,(詳吳廷燮唐方鎮年表。)國史補所載其移風化俗之功,殊非虛語。以元和郡縣圖誌所標明越州於貞元後別進纖麗之絲織物數十品證之可知矣。

元氏長慶集貳叁古題樂府織婦詞雲:

繰絲織帛猶努力。變緝(??)撩機苦難織。東家頭白雙女兒,為解挑紋嫁不得。

自注雲:

予掾荊時,日(目)擊貢綾戶有終老不嫁之女。

寅恪案:繚綾為當時絲織品之最新最佳者,故費工耗力遠過其他絲織品,觀微之古題樂府此詩,知當時繚綾貢戶之苦至此,則詩人之作詩諷諫,自無足異也。

抑更有可論者,詩雲:

應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

寅恪案:繚綾為越之名產,天台亦越之名山,故取以相比。依唐代規製,絲織品一匹長四丈。(詳下陰山道篇。)今言四十五尺者,豈當日官司貪虐,多取於民,以致逾越定限耶?至以瀑布泉比絲織品,亦唐人詩中所慣用,如全唐詩第壹捌函徐凝廬山瀑布詩(參唐語林叁品藻類尚(中?)書白舍人初到錢塘條。)雲:

虛空落泉(一作瀑布瀑布。)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

即是其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