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天所以列立部伎於海漫漫之後者,殆以七德舞法曲二王後海漫漫四篇性質近似,故聯綴編列。而立部伎與華原磬性質相類,複連續列之。觀此可知樂天之匠心,即此篇題排列之末節,亦不率爾為之也。
白詩立部伎小序下之注及元詩此篇題下之注,應互相校正,以兩注俱為李公垂傳原文故也。今本元氏長慶集貳肆立部伎題下注雲:
退入雅樂可知矣。
應依全唐詩本元稹詩與白氏長慶集貳立部伎小序下注同作:
退入雅樂部,則雅樂可知矣。
又今本白詩立部伎小序下注中「性識」二字,雖元稹詩全唐詩本題下注亦與相同,然應依明嘉靖壬子董氏刊本元氏長慶集貳肆,及嚴氏影宋本白氏諷諫本立部伎作「性靈」。蓋元氏長慶集貳陸琵琶歌有「性靈甚好功猶淺。」之句,又樂府雜錄(守山閣叢書本)琵琶條雲:
武宗初,朱崖李太尉有樂吏(史?)廉郊者,師於曹綱,盡綱之能。綱嚐謂儕流曰,教授人亦多矣,未有此性靈弟子也。
是作「性靈」者,更為有據也。
微之此篇以秦王破陣樂功成慶善樂之今昔比較,寓其感慨。蓋當時之製,享宴之樂分為坐立二部,而秦王破陣樂屬於立部。如舊唐書貳玖音樂誌略雲:
者,是也。樂天此篇,則雖襲用李元舊題,而其所述內容,實與微之之以立部伎中之破陣樂慶善樂為言者不同。蓋白氏新樂府中既專有七德舞一篇以陳王業之艱難,於此自不必重複。斯固樂天新樂府一事唯以一篇詠之之通則,此通則,即不複是也。而微之西涼伎雲:
哥舒開府設高宴,八珍九醞當前頭。前頭百戲競撩亂,丸劍跳擲霜雪浮。師子搖光毛彩豎,胡姬醉舞筋骨柔。
樂天則取跳丸擲劍諸雜戲之摹寫,專成此篇,以刺雅樂之陵替。而西涼伎專述師子戲,以刺疆臣之貪懦。此又樂天一詩詠一事之通則。此通則,即不雜是也。
丸劍跳擲諸戲者,即自昔相傳之百戲,亦即舊唐書貳玖音樂誌略雲:
散樂者,曆代有之。非部伍之聲,俳優歌舞雜奏。玄宗以其非正聲,置教坊於禁中以處之。
之散樂也。隋書壹伍音樂誌雲:
始齊武平中,有魚龍爛漫俳優朱儒山車巨象拔井種瓜殺馬剝驢等奇怪異端,百有餘物,名為百戲。周時鄭譯有寵於宣帝,奏征齊散樂人,並會京師為之,蓋秦角抵之流者也。開皇初,並放遣之。及大業二年突厥染幹來朝,煬帝欲誇之,總追四方散樂,大集東都。
寅恪案:此類百戲,源出西胡,北齊以前,已輸入中國。惟北齊宮廷,最為西胡化,(詳拙著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音樂章。)史家因有「始齊武平中」之言耳。唐世此類百戲,雖亦有新自中亞輸入者,但多為因襲前代者也。
白詩之述此類百戲者,有「舞雙劍,跳七丸。嫋巨索,掉長竿」諸句。茲請略征舊籍以供例證,俾明其內容,並據之稍加解釋,以闡其源出西胡之說焉。
文選貳張衡西京賦雲:
跳丸劍之揮霍,走索上而相逢。
又雲:
奇幻儵忽,易貌分形。吞刀吐火,雲霧杳冥。
三國誌魏誌貳壹王粲傳潁川邯鄲淳條裴注引魏略略雲:
寅恪案:跳丸擊劍走索諸戲,及易貌分形吞刀吐火等幻術,自兩漢曹魏之世,即已有之,而此類係統之伎藝,實盛行於西方諸國。據史記壹貳叁大宛列傳略雲:
條枝在安息西數千裏,國善眩。
同書同卷又略雲:
漢使還,而後[安息王]發使隨漢使來觀漢廣大。以大鳥卵及黎軒(靬)善眩人獻於漢。於是大觳抵,出奇戲諸怪物,多聚觀者。
後漢書壹壹陸西南夷傳略雲:
永寧元年撣國王雍由調複遣使者詣闕朝賀,獻樂及幻人,能變化吐火,自支解,易牛馬頭。又善跳丸,數乃至千(?)。自言我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
三國誌魏誌叁拾總論裴注引魏略略雲:
西戎傳曰:大秦國一號犂靬,俗多奇幻,口中出火,自縛自解,跳十二丸巧妙。
可證也。
諸種雜戲於唐代流行頗盛。其見於文物典籍者,關於「舞雙劍」句,教坊記曲名有西河劍器。錢注杜詩柒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序雲:
開元三載,餘尚童稚,記於郾城觀公孫氏舞劍器渾脫。
錢注引明皇雜錄略雲:
上素曉音律,時有公孫大娘者,善舞劍,能為鄰裏曲,裴將軍滿堂勢,西河劍器渾脫,遺(?)妍妙皆冠絕於時也。
新唐書叁肆五行誌雲:
太尉長孫無忌以烏羊毛為渾脫氈帽,人多效之,謂之趙公渾脫,近服妖也。
寅恪案:據上引諸條,知劍器渾脫蓋為連文,而渾脫本是胡物。西河疑即河西或河湟之異稱,乃與西域交通之孔道。又裴為疎勒國姓,(見舊唐書壹肆陸新唐書壹佰拾裴玢傳。)皆足明此伎實源出西胡也。近四川出土古磚,有繪寫舞劍器渾脫之狀者,可資參證。又坊間汪本此句作「雙舞劍」,今全唐詩本那波本及諸善本皆作舞雙劍,故坊間汪本之為誤倒可不待辨。
關於跳七丸句,寅恪甲申歲客成都,見唐磚一方,刻跳丸之伎。同觀者數其丸曰,六丸耳。寅恪因舉樂天詩此句,謂必七丸。再詳數之,其數果七,殊足為此詩之證。(正倉院考古記圖版貳陸南棚漆彈弓背,亦繪跳丸之伎,所印圖版,隻見六丸,惟左手指尖黑暗不明,未審其上別有一丸否,俟考。)以此推之,跳丸之數既為七,舞劍之數亦必為雙。樂天作詩,必指當時實狀,非率爾泛用數字。蓋樂天所知跳丸伎藝之最精者,丸數止於七,故詩中以為言也。跳丸之技,自古盛行於大秦,雖丸數各異,然為技則一,知此技亦來自西方之國也。
關於嫋巨索句,封氏聞見記陸繩伎條(唐語林伍同。)略雲:
明皇開元二十四年八月五日禦樓設繩伎。伎者先引長繩,兩端屬地,埋鹿盧以係之,鹿盧內數丈立柱,以起繩,直如弦。然後伎女自繩端躡足而上,往來倏忽之間,望若飛仙。有中路相遇,側身而過者。有著履而行,從容俯仰者。或以畫竿接脛,高六尺。或蹋肩蹈頂,至三四重,既而翻身擲倒至繩,還往曾無蹉跌,皆應嚴鼓之節。衞士胡嘉隱作繩伎賦獻之。自安寇覆**,伶倫分散,外方始有此伎。軍州宴會,時或有之。
杜陽雜編中略雲:
上(敬宗)降日,大張音樂,集天下百戲於殿前。時有伎女石火胡,本幽州人也。於百尺竿上張弓弦五條,令五女各居一條之上,衣五色衣,執戟持戈,舞破陣樂曲,俯仰來去,赴節如飛。是時觀者目眩心怯。文宗即位,惡其太險傷神,遂不複作。
寅恪案:石為昭武九姓之一。火胡之名,尤為其人出自信奉火祅教之西胡族之證。此戲源於西胡,自可推知也。
關於掉長竿句,則朝野僉載雲:
幽州人劉交,戴長竿高七十尺,自擎上下,有女十二,甚端正,於竿上置定,跨盤獨立。見者不忍,女無懼色。後竟為撲殺。
明皇雜錄略雲:
玄宗禦勤政樓,羅列百伎。時教坊有王大娘者,善戴百尺竿。劉晏詠曰,樓前百戲競爭新。惟有長竿妙入神。
安祿山事跡下略雲:
向潤客等計無所出,遂以樂人戴竿索者為趫捷可用,授兵出戰。至城北清水河,為奚羯所戮,唯三數人伏草莽間獲免。其樂人本玄宗所賜,皆非人間之伎,轉相教習,得五百餘人。或一人肩符,首戴二十四人。(寅恪案:肩一本作扇,「首戴」下有闕字,符字義亦難通,疑並脫誤,俟考。)戴竿長百餘尺,至於竿杪人騰擲如猿狖飛鳥之勢,竟為奇絕,累日不憚。觀者汗流目眩。
獨異誌上雲:
德宗朝有戴竿三原婦人王大娘,首戴十八人而行。
教坊記雲:
筋鬥裴承恩妹大娘,善歌,兄以配竿木侯氏。
又雲:
範漢女大娘子,亦是竿木家。開元二十一年出內,有姿媚而微慍羝。(原注雲:謂腋氣也。)
寅恪案:裴為疏勒國姓。(參舊唐書壹肆陸新唐書壹佰拾裴玢傳。)裴承恩有為西胡之可能。範漢女大娘子有腋氣,疑即是胡臭。(參拙著狐臭與胡臭,載一九三七年六月清華大學中國文學會編語言與文學。)夫範氏既為竿木家,當與其同類為婚姻,亦雜有西胡血統。故疑此戲亦來自西域也。日本正倉院南棚漆彈弓背第二段繪有戴竿戲,(見正倉院考古記圖版貳陸。)又史浩鄮峰真隱漫錄亦有竹竿子之語,皆可資參考。(周某某先生謂齊東昏侯善作擔幢之戲,是此技亦傳入南朝也。詳見南史陸齊本紀東昏侯紀南齊書柒東昏侯紀及通鑒壹肆貳齊紀永元元年十二月條。)
總之,此類百戲,來自中亞。雖遠在漢世,已染其風。而直至唐朝,猶有輸入。如舊唐書貳玖音樂誌略雲:
幻術皆出西域,天竺尤甚。漢武帝通西域,始以善幻人至中國。我高宗惡其驚俗,勅西域關令,不令入中國。
即為其證。然頗疑唐世所盛行者,多因於後魏北齊楊隋之一脈流傳,一如胡樂之比。拙著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音樂章中曾涉及此事,故於此不多贅列焉。
抑尤可論者,微之立部伎雲:「胡部新聲錦筵坐。」指坐部伎而言,此唐代新輸入之胡樂也。其所謂「中庭漢振高音播」,以及樂天所詠之雜戲,指立部伎而言。則後魏北齊楊隋及李唐初年輸入之胡樂與胡伎也。至二公所謂雅樂,即法曲之類,其中既不免雜有琵琶等胡器,是亦更早輸入之胡樂也。然則二公直以後來居上者,為胡部新聲,積薪最下者,為先王雅樂耳。夫法曲之樂,既雜有胡器,而破陣樂之類,據通典壹肆陸樂典坐立部伎條所雲:
知尤多胡音,則微之詩注所雲:
太常丞宋沇傳漢中王舊說雲,明皇雖雅好度曲,然而未嚐使蕃漢雜奏。天寶十三載始詔道調法曲與胡部新聲合作。識者異之。明年祿山叛。
樂天法曲篇注所雲:
法曲雖似失雅音,蓋諸夏之聲也。故曆朝行焉。(此下略同元詩立部伎注。)
其不合事實真相,自極明顯。特古文運動家尊古卑今,崇雅賤俗,乃其門麵語,本不足深論也。
白詩「太常三卿爾何人」句,太常三卿雲者,唐六典壹肆(舊唐書肆肆職官誌新唐書肆捌百官誌並同。)雲:
太常寺卿一人,少卿二人。
是也。
元詩「中庭漢振高音播」句,所謂漢振者,據守山閣本羯鼓錄(唐語林伍同。)略雲:
宋開府璟與上(明皇)論鼓事曰,不是青州石末,即是魯山花甆。撚小碧上掌下須有朋(原注雲:去聲。)肯聲。據此,乃是漢震第二鼓也。上與開府兼善兩鼓,而羯鼓偏好,以其比漢震稍雅細焉。
此漢震即漢振也。
元詩「昔日高宗嚐立聽,曲終然後臨禦座」者,舊唐書貳玖音樂誌略雲:
破陣樂太宗所造也。享宴奏之,天子遜位,坐宴者皆興。
舊唐書壹捌捌孝友傳裴守真傳(通典壹肆陸樂典坐立部伎條原注,唐會要叁叁破陣樂條同。)略雲:
又神功破陣樂功成慶善樂二舞,每奏,上皆立對。守真又議曰,詳覽博記,未有皇王立觀之禮。臣等詳議,奏二舞時,天皇不合起立。時並從守真議。會高宗不豫,事竟不行。
者,是也。
元詩「明年十月燕寇來」句,與其連昌宮詞「明年十月東都破」句俱為誤記。據新唐書伍玄宗紀(舊唐書玖玄宗紀下及通鑒貳壹柒唐紀玄宗紀天寶十四載。貳壹捌肅宗紀至德元載諸條同。)略雲:
[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安祿山反。十二月丁酉陷東京。天寶十五載六月己亥祿山陷京師。
則祿山之反,在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其破東都,在同年十二月。微之於此一誤再誤,必非偶爾忽略,可謂疎於國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