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恪案:他本有作「霓裳曲」者,但全唐詩第壹陸函作「霓裳破凡十二徧而終」,是。蓋全曲共十八遍,非十二遍。白氏長慶集伍陸臥聽法曲霓裳詩所謂:

宛轉柔聲入破時。

者是也。至樂天於:

漁陽鞞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句中特取一「破」字者,蓋破字不僅含有破散或破壞之意,且又為樂舞術語,用之更覺渾成耳。

又霓裳羽衣「入破時」,本奏以緩歌柔聲之絲竹。今以驚天動地急迫之鞞鼓,與之對舉。相映成趣,乃愈見造語之妙矣。

樂天又述終曲雲:

翔鸞舞了卻收翅,唳鶴曲終長引聲。

自注雲:

凡曲將畢,皆聲拍促速。唯霓裳之末,長引一聲也。

據上所引,可以約略窺見此曲之大概矣。

又國史補上王維畫品妙絕條(舊唐書壹玖拾下文苑傳下新唐書貳佰貳文藝傳中王維傳俱有相同之紀載。)有「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之語,與樂天在元和年間為翰林學士時所親見親聞者不合。國史補作者李肇,為樂天同時人,且曾為翰林學士,(見翰苑群書重修承旨學士壁記附錄翰林學士題名及新唐書伍捌藝文誌史部雜史類。)何以有此誤,豈肇未嚐親見此舞耶,或雖親見此舞,錄此條時曾未注意耶?殊不可解,姑記此疑,以俟詳考。

又樂天平生頗以長恨歌之描寫霓裳羽衣舞曲自詡,即如此詩雲:

我愛霓裳君合知。發於歌詠形於詩。君不見我歌雲,驚破霓裳羽衣曲。

自注雲:

長恨歌雲。

是也。

歌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翠華搖搖行複止。西出都門百餘裏。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寅恪案:唐人類以玄宗避羯胡入蜀為南幸。元和郡縣誌貳關內道京兆府興平縣條雲:

馬嵬故城在縣西北二十三裏。

又:

興平縣東至府九十裏。

即此詩所謂「千乘萬騎西南行」「西出都門百餘裏」者也。

岑建功舊唐書校勘記叁貳(卷伍壹)玄宗楊貴妃傳「既而四軍不散」條略雲:

禦覽壹肆壹作六軍。按張氏宗泰雲,以新書兵誌考之,大抵以左右龍武左右羽林軍合成四軍。及至德二載,始置左右神武軍。是至德以前有四軍無六軍明矣。白居易長恨歌傳曰,六軍徘徊。歌曰,六軍不發無奈何。蓋詩人沿天子六軍舊說,未考盛唐之製耳。此作四軍,是。因附辨於此。

寅恪案:張氏說是也。不僅詩人有此誤,即唐李繁鄴侯家傳(玉海壹叁捌兵製)雲:

[玄宗]後以左右神武軍與龍武羽林備六軍之數。

又雲:

玄宗幸蜀,六軍扈從者千人而已。

宋史家司馬君實之通鑒貳壹捌唐紀雲:

[至德元載](即天寶十五載,司馬君實用後元,於此等處殊不便。)[六月壬辰](即初十日)既夕,命龍武大將軍陳玄禮整比六軍。

亦俱不免於六軍建置之年月有所疏誤。考舊唐書玖玄宗紀下雲:

[天寶十五載]六月壬寅(即二十日),次散關,分部下為六軍。潁王璬先行,壽王瑁等分統六軍,前後左右相次。

是天寶十五載六月二十日以後,似亦可雲六軍。而在此以前即唐玄宗與楊貴妃在馬嵬頓時,自以作四軍為是。但舊唐書拾肅宗紀亦雲:

[天寶十五載六月]丁酉,至馬嵬頓。六軍不進。

是李唐本朝實錄尚且若此,則詩人沿襲天子六軍舊說,未考盛唐之製,又何足病哉?

又劉夢得文集捌馬嵬行雲:

貴人飲金屑,倏忽蕣英暮。(見校補記五。)

【校補記五】

(「倏忽蕣英暮」句下加:)平生服杏丹,顏色真如故。

則以楊貴妃為吞金而非縊死,斯則傳聞異詞,或可資參考者也。(見校補記六。)

【校補記六】

(刪去「則以」至「者也」二十五字。改加下列一段:)寅恪案,舊唐書伍壹後妃傳上玄宗楊貴妃傳(參新唐書柒陸後妃傳上玄宗楊貴妃傳及通鑒貳壹捌唐紀肅宗紀至德元載五月條。)雲:

帝不獲已,與妃詔,遂縊死於佛室。

太真外傳下雲:

上入行宮,撫妃子出於廳門,至馬道北牆口而別之,使[高]力士賜死。妃泣涕嗚咽,語不勝情,乃曰,願大家好住。妾誠負國恩,死無恨矣。乞容禮佛。帝曰,願妃子善地受生。力士遂縊於佛堂之梨樹下。

寅恪所見記載,幾皆言貴妃縊死馬嵬,獨夢得此詩謂其吞金自盡。疑劉詩「貴人飲金屑」之語,乃得自「裏中兒」,故有此異說耳。(檢沈濤瑟榭叢談下雲:「楊貴妃縊死馬嵬,傳記無異說。劉夢得詩貴人飲金屑,廼用晉書賈後傳,趙王倫矯遣尚書劉宏等,齎金屑酒賜後死故事,以喻當日貴妃賜死情事耳。或遂疑貴妃實服金屑,誤矣。」寅恪以為沈說固可通,但吾國昔時貴顯者,致死之方法多種兼用,吞金不過其一。楊妃縊死前,或曾吞金,是以裏中兒傳得此說,亦未可知。故不必認為僅用古典已也。又杜工部集壹「哀江頭」雲:「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汙遊魂歸不得。」蓋安祿山進兵長安,少陵潛伏避禍,傳聞楊妃為兵士所殺害,實非真知親見者可比,本不得據為典要。至張耒張右史文集捌「讀中興頌碑」七古首句雲,「玉環妖血無人掃」。夫楊妃縊死,或吞金死,皆無流血滿地之可能。文潛所雲,當即出於少陵詩句,但未免過於誇大耳。)據今日病理家理論,吞金絕不能致死。紅樓夢記尤二姐吞金自盡事,亦與今日科學不合也。所可注意者,樂史謂妃縊死於梨樹之下,恐是受香山「梨花一枝春帶雨」句之影響。果爾,則殊可笑矣。至劉詩「平生服杏丹,顏色真如故」之語,據葛洪神仙傳陸董奉傳(可參三國誌肆玖吳誌肆士燮傳裴注引葛洪神仙傳。)略雲:

杜燮為交州刺史,(寅恪案,「杜」當作「士」。)得毒病死。死已三日,奉時在彼,乃往與藥三丸,內在口中,以水灌之,使人舉其頭,搖而消之。須臾手足似動,顏色漸還,燮遂活。[奉]後還豫章廬山下居,居山不種田,日為人治病,亦不取錢,重病愈者,使栽杏五株,輕者一株。如此數年,計得十餘萬株,鬱然成林。

然則稚川之傳,乃夢得詩此二句之注腳也。

歌雲: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夢溪筆談貳叁譏謔附謬誤類雲:

白樂天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峨嵋山在嘉州,與幸蜀路並無交涉。

寅恪案:元氏長慶集壹柒東川詩好時節絕句雲:

身騎驄馬峨嵋下,麵帶霜威卓氏前。虛度東川好時節,酒樓元被蜀兒眠。

按微之以元和四年三月以監察禦史使東川,按故東川節度使嚴礪罪狀。(詳見舊唐書壹陸陸元稹傳,白氏長慶集陸壹元稹墓誌銘,元氏長慶集壹柒及叁柒等。)考東川所領州,屢有變易。至元和四年時為梓,遂,綿,劍,龍,普,陵,瀘,榮,資,簡,昌,合,渝,十四州。是年又割資簡二州隸西川。(見新唐書陸捌方鎮表東川表及元和郡縣圖誌叁叁東川節度使條。)微之固無緣騎馬經過峨嵋山下也。夫微之親到東川,尚複如此,何況樂天之泛用典故乎?故此亦不足為樂天深病。

歌雲: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寅恪案:段安節樂府雜錄(據守山閣叢書本。又可參教坊記曲名條。)雲:

雨霖鈴

雨淋鈴者,因唐明皇駕回至駱穀,聞雨淋鑾鈴,因令張野狐撰為曲名。(依禦覽補。)

全唐詩第壹玖函張祜貳雨霖鈴七絕雲:

雨霖鈴夜卻歸秦。猶見(見一作是。)張徽一曲新。長說上皇和淚教,月明南內更無人。

鄭處誨明皇雜錄補遺(據守山閣本又可參楊太真外傳下。)略雲:

明皇既幸蜀,西南行。初入斜穀,屬霖雨涉旬,於棧道雨中聞鈴音與山相應。上既悼念貴妃,采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焉。時梨園子弟善吹觱篥者,張野狐為第一。此人從至蜀,上因以其曲授野狐。洎至德中,車駕複幸華清宮。上於望京樓中命野狐奏雨霖鈴曲。未半,上四顧淒涼,不覺流涕。左右感動,與之歔欷。其曲今傳於法部。

若依樂天詩意,玄宗夜雨聞鈴,製曲寄恨,其事在天寶十五載赴蜀途中,與鄭書合,而與張詩及段書之以此事屬之至德二載由蜀返長安途中者,殊不相同。但據舊唐書玖玄宗紀下略雲:

[至德二載]九月郭子儀收複兩京。十月肅宗遣中使啖廷瑤入蜀奉迎。丁卯上皇發蜀都。十一月丙申次鳳翔郡。十二月丙午肅宗具法駕至鹹陽望賢驛迎奉。丁未至京師。

是玄宗由蜀返長安,其行程全部在冬季,與製曲本事之氣候情狀不相符應。故樂天取此事屬之赴蜀途中者,實較合史實。非僅以「見月」「聞鈴」兩事相對為文也。

歌雲:

天旋日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

高彥休闕史上鄭相國[畋]題馬嵬詩條雲:

肅宗回馬楊妃死,雲雨雖亡日月新。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

吳曾能改齋漫錄捌馬嵬詩條載台文此詩,「肅宗」作「明皇」,「聖明」作「聖朝」。計有功唐詩紀事伍陸亦載此詩,惟改「肅」字為「玄」字(又聖明作聖朝),今通行坊本選錄台文此詩,則並改「雖亡」為「難忘」,此後人逐漸改易,尚留痕跡者也。但台文所謂「肅宗回馬」者,據舊唐書拾肅宗紀略雲:

於是玄宗賜貴妃自盡。車駕將發,留上(肅宗)在後宣諭百姓。眾泣而言曰,請從太子收複長安。玄宗聞之,令[高]力士口宣曰,汝好去。上(肅宗)回至渭北,時從上惟廣平建寧二王,及四軍(寅恪案,此言四軍,可與舊唐書伍壹後妃傳楊貴妃傳參證。)將士才二千人,自奉天而北。

蓋肅宗回馬及楊貴妃死,乃啟唐室中興之二大事,自宜大書特書,此所謂史筆卓識也。「雲雨」指楊貴妃而言,謂貴妃雖死而日月重光,王室再造。其意義本至明顯平易。今世俗習誦之本易作:

玄宗回馬楊妃死,雲雨難忘日月新。

固亦甚妙而可通,但此種改易,必受長恨歌此節及玄宗難忘楊妃令方士尋覓一節之暗示所致,殊與台文元詩之本旨絕異。斯則不得不為之辨正者也。又李義山馬嵬七律首二句,「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實為絕唱,然必係受長恨歌「忽聞海上有仙山。」一節之暗示無疑。否則義山雖才思過人,恐亦不能構想及此。故寅恪嚐謂此詩乃長恨歌最佳之縮本也。(見校補記七。)

【校補記七】

(段後加:)又劉夢得「馬嵬行」末句雲:

指環照骨明。首飾敵連城。將入鹹陽市,猶得賈胡驚。

寅恪案,西京雜記壹雲:

[高祖]戚妃以百煉金為??環,照見指骨。上惡之,以賜侍兒鳴玉耀光等各四枚。

蓋戚妃與楊妃身份適合,夢得用典精切,於此可見。由是推之,貴妃死後,疑有盜墓之舉,劉氏不欲顯言之,但其意非指楊妃托身逃遁也。昔友人言,日本有楊貴妃墓,曾見其照片。日本受中國文化甚深,白樂天詩尤具重大影響。長恨歌既有「忽聞海上有仙山」之句,日本以蓬萊三島之仙山自命,此與彼國熊野有徐福墓者,正複相似,自可不必深究也。

歌雲: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邵博聞見後錄壹玖雲:

白樂天長恨歌有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之句,寧有興慶宮中,夜不燒蠟油,明皇帝自挑燈者乎?書生之見可笑耳。

寅恪案:南史叁柒沈慶之傳附沈攸之傳雲:

富貴擬於王者,夜中諸廂廊然燭達旦。

歐陽修歸田錄壹(參考宋史貳捌壹寇準傳,及陸遊「燭淚成堆又一時」之句。)雲:

鄧州花蠟燭名著天下,雖京師不能造。相傳雲是寇萊公燭法。公嚐知鄧州,而自少年富貴,不點油燈。尤好夜宴劇飲,雖寢室亦然燭達旦。每罷官去後,人至官舍,見溷廁間燭淚在地,往往成堆。杜祁公為人清儉,在官未嚐然官燭。油燈一炷,熒然欲滅,與客相對,清談而已。

夫富貴人燒蠟燭而不點油燈,自昔已然。北宋時又有寇平仲一段故事,宜乎邵氏以此笑樂天也。考樂天之作長恨歌在其任翰林學士以前,宮禁夜間情狀,自有所未悉,固不必為之諱辨。惟白氏長慶集壹肆禁中夜作書與元九雲:

心緒萬端書兩紙,欲封重讀意遲遲。五聲鍾漏初鳴後,一點窗燈欲滅時。

此詩實作於元和五年樂天適任翰林學士之時,而禁中乃點油燈,殆文學侍從之臣止宿之室,亦稍從樸儉耶?(參劉文典先生群書斠補。)至上皇夜起,獨自挑燈,則玄宗雖幽禁極淒涼之景境,諒或不至於是。文人描寫,每易過情,斯固無足怪也。

歌雲: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寅恪案:太平廣記貳伍壹詼諧類張祜條(參孟棨本事詩嘲戲類。)雲:

[張祜]曰,祜亦嚐記得舍人目蓮變。白曰,何也?曰,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非目蓮變何邪?(出摭言。)

此雖一時文人戲謔之語,無關典據,以其涉及此詩,因並附錄之,藉供好事者之談助,且可取與敦煌發見之目蓮變文寫本印證也。

歌雲: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楊太真外傳上雲:

[開元]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溫泉宮,使高力士取楊氏女於壽邸,度為女道士,號太真,住內太真宮。

寅恪案:此有二問題,即長安禁中是否實有太真宮,及太真二字本由何得名,是也。考唐會要壹玖儀坤廟條略雲:

先天元年十月六日,祔昭成肅明二皇後於儀坤廟。(廟在親仁裏。)

開元四年十一月十六日,昭成皇後祔於太廟。至八月九日敕,肅明皇後,依前儀坤廟安置。於是遷昭成皇後神主祔於睿宗之室,惟留肅明皇後神主於儀坤廟。八月二日敕,儀坤廟隸入太廟,不宜頓置官屬。至二十一年正月六日,遷祔肅明皇後神主於太廟,其儀坤廟為肅明觀。

又同書伍拾觀條雲:

鹹宜觀,親仁坊,本是睿宗藩國地。開元初置昭成肅明皇後廟,號儀坤。後昭成遷入太廟。開元四年八月九日勅,肅明皇後[依]前於儀坤廟安置。二十一年五月六日肅明皇後祔入太廟,遂為道士觀。寶曆元年(據宋敏求長安誌捌引,應作寶應元年。)五月,以鹹宜公主入道,與太真觀換名焉。

太真觀,道德坊,本隋秦王浩宅。

夫長安城中於宮禁之外,實有祀昭成太後之太真宮,可無論矣。而禁中亦或有別祀昭成竇後之處,與後來帝王於宮中別建祠廟以祠其先世者相類,(梁武帝亦於宮內起至敬殿以祀其親。見廣弘明集貳玖上梁武帝孝思賦序及梁書叁高祖紀下南史柒梁本紀中武帝下。)即所謂內太真宮。否則楊妃入宮,無從以竇後忌辰追福為詞,且無因以太真為號。恐未可以傳世唐代宮殿圖本中無太真宮之名,而遽疑之也。

又據舊唐書柒新唐書伍睿宗紀,睿宗之諡為大聖真皇帝。肅明,昭成,皆睿宗之後妃,玄宗之謫母生母俱號太後,故世俗之稱祀兩太後處為太真宮者,殆以此故。不僅真字在道家與仙字同義也。

歌雲:

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寅恪案:舊唐書伍壹玄宗楊貴妃傳雲:

太真姿質豐豔,善歌舞,通音律。

則楊妃親舞霓裳亦是可能之事。歌中所詠或亦有事實之依據,非純屬詞人回映前文之妙筆也。

又楊太真外傳上雲:

上又宴諸王於木蘭殿。時木蘭花發,皇情不悅。妃醉中舞霓裳羽衣一曲,天顏大悅。

寅恪案:太真親舞霓裳,未知果有其事否?但樂天新樂府胡旋舞篇雲:

天寶季年時欲變,臣妾人人學圓轉。中有太真外祿山,二人最道能胡旋。

疑有所本。胡旋舞雖與霓裳羽衣舞不同,然俱由中亞傳入中國,同出一源,乃當時最流行之舞蹈。太真既善胡旋舞,則其親自獨舞霓裳,亦為極可能之事。所謂「盡日君王看不足」者,殆以此故歟?

歌雲: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寅恪案:此節有二問題,一時間,二空間。關於時間之問題,則前論溫湯療疾之本旨時已略言之矣。夫溫泉祛寒去風之旨既明,則玄宗臨幸溫湯必在冬季春初寒冷之時節。今詳檢兩唐書玄宗紀無一次於夏日炎暑時幸驪山,而其駐蹕溫泉,常在冬季春初,可以證明者也。(參劉文典先生群書斠補。)夫君舉必書,唐代史實,武宗以前大抵完具。若玄宗果有夏季臨幸驪山之事,斷不致漏而不書。然則決無如長恨歌傳所雲,天寶十載七月七日玄宗與楊妃在華清宮之理,可以無疑矣。此時間之問題也。

若以空間之問題言,則舊唐書玖玄宗紀下略雲:

天寶元年冬十月丁酉,幸溫泉宮。辛醜,新成長生殿,名曰集靈台,以祀天神。

唐會要叁拾華清宮條雲:

天寶元年十月造長生殿,名為集靈台,以祀神。

唐詩紀事陸貳(全唐詩第貳壹函)鄭嵎津陽門詩注雲:

飛霜殿即寢殿,而白傅長恨歌以長生殿為寢殿,殊誤矣。

又雲:

有長生殿,乃齋殿也。有事於朝元閣,即禦長生殿以沐浴也。

據此,則李三郎與楊玉環乃於祀神沐浴之齋宮,夜半曲敍兒女私情。揆之事理,豈不可笑?推其所以致誤之由,蓋因唐代寢殿習稱長生殿,如通鑒貳佰柒長安四年太後寢疾居長生院條胡梅磵注雲:

長生院即長生殿。明年五王誅二張,進至太後所寢長生殿,同此處也。蓋唐寢殿皆謂之長生殿。此武後寢疾之長生殿,洛陽宮寢殿也。肅宗大漸,越王係授甲長生殿,長安大明宮之寢殿也。白居易長恨歌所謂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華清宮之長生殿也。

寅恪案:唐代宮中長生殿雖為寢殿,獨華清宮之長生殿為祀神之齋宮。神道清嚴,不可闌入兒女猥瑣。樂天未入翰林,猶不諳國家典故,習於世俗,未及詳察,遂致失言。胡氏史學顓家,亦混雜征引,轉以為證,疏矣。

複次,涵芬樓本說郛叁貳範正敏遯齋閑覽論杜牧「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句雲:

據唐紀,明皇常以十月幸華清,至春即還宮,未嚐六月在驪山也。荔枝盛暑方熟,失事實。

但程大昌考古編駮之雲:

說者謂明皇帝以十月幸華清,涉春即回,是荔枝熟時,未嚐在驪山。然鹹通中有袁郊作甘澤謠,載許雲封所得荔枝香曲曰,天寶十四載六月一日是貴妃誕辰,命小部音聲奏樂長生殿,進新曲,未有名。會南海獻荔枝,因名荔枝香。開天遺事,帝與妃每至七月七日夜在華清遊宴。而白香山長恨歌亦言,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則知牧之乃當時傳信語也。世人但見唐史所載,遽以傳聞而疑傳信,大不可也。

寅恪案:據唐代可信之第一等資料,時間空間,皆不容明皇與貴妃有夏日同在驪山之事實。杜牧袁郊之說,皆承譌因俗而來,何可信從?而樂天長恨歌「七月七日長生殿」之句,更不可據為典要。歐陽永叔博學通識,乃於新唐書貳貳禮樂誌壹雲:

帝幸驪山。楊貴妃生日,命小部張樂長生殿。因奏新樂,未有名。會南方進荔枝,因名曰荔枝香。

是亦采甘澤謠之謬說,殊為可惜。故特征引而略辨之如此,庶幾世之治文史者不致為所惑焉。又全唐詩第拾函顧況宿昭應七絕雲:

武帝祈靈太乙壇。新豐樹色繞千官。那知今夜長生殿,獨閉空山月影寒。

似比之樂天詩語病較少,故附寫於此,以供參讀。

翁方綱石洲詩話貳雲:

白公之為長恨歌霓裳羽衣曲諸篇,自是不得不然,不但不蹈杜公韓公之轍也。是乃瀏漓頓挫,獨出冠時,所以為豪傑耳。始悟後之欲複古者,真強作解事。

寅恪案:覃溪之論,雖未解當時文章體製,不知長恨歌乃唐代「駮雜無實」「文備眾體」之小說中之歌詩部分,尚未免未達一間,但較趙宋以來尊杜抑白強作解事之批評,猶勝一籌。因附錄於此。

論長恨歌既竟,茲於長恨歌傳,略綴一言。今所傳陳氏傳文凡二本,其一即載於白氏長慶集壹貳長恨歌前之通行本。他一為文苑英華柒玖肆附錄麗情集中別本。而麗情集本與通行本差異頗多,其文句往往溢出於通行本之外。所最可注意者,通行本傳末雖有「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也。」一節小說體中不可少之議論文字,但據與此傳及歌極有關係之作品,如鶯鶯傳者觀之,終覺分量較少。至麗情集本傳文,則論議殊繁於通行本,如:

嘻!女德無極者也。死生大別者也。故聖人節其欲,製其情,防人之亂者也。生惑其誌,死溺其情,又如之何?

又如通行本隻有「如漢武帝李夫人」一語,而麗情集本則於敍貴妃死後別有:

叔向母雲,其(其當作甚。)美必甚惡。李延年歌曰,傾國複傾城。此之謂也。

皆是其例。而觀麗情本詳及李夫人故事,亦可旁證鄙說「漢皇重色思傾國」一句,實暗啟此歌下半段故事之非妄。又取兩本傳文讀之,即覺通行本之文較佳於麗情本。頗疑麗情本為陳氏原文,通行本乃經樂天所刪易。議論逐漸減少,此亦文章體裁演進之跡象。其後卒至有如連昌宮詞一種,包括議論於詩中之文體,而為微之天才之所表現者也。寅恪嚐以為搜神後記中之桃花源記,乃淵明集中桃花源記之初本。(見清華學報第拾壹卷第壹期拙著桃花源記旁證。)此傳或亦其比歟?儻承當世博識通人,並垂教正,則幸甚矣。

綜括論之,長恨歌為具備眾體體裁之唐代小說中歌詩部分,與長恨歌傳為不可分離獨立之作品。故必須合並讀之,賞之,評之。明皇與楊妃之關係,雖為唐世文人公開共同習作詩文之題目,而增入漢武帝李夫人故事,乃白陳之所特創。詩句傳文之佳勝,實職是之故。此論長恨歌者不可不知也。(見校補記八。)

【校補記八】

(段後加:)抑更有可論者,即白香山何以得由盩厔尉召入翰林為學士一重公案是也。舊唐書壹陸陸白居易傳雲:

居易文辭富豔,尤精於詩筆,自讎校至結綬畿甸,所著歌詩數十百篇,皆意存諷賦,箴時之病,補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而往往流聞禁中,章武皇帝納諫思理,渴聞讜言,[元和]二年十一月,召入翰林為學士。

資治通鑒貳叁柒唐紀憲宗紀元和二年十一月條雲:

盩厔尉集賢校理白居易作樂府及詩百餘篇,規諷時事,流聞禁中,上見而悅之,召入翰林為學士。

通鑒記此事本於舊書,而所謂樂府及詩百餘篇,胡注無釋,未知何所確指。考唐之德憲二宗,皆好詩篇,孟棨本事詩情感類「韓翊(寅恪案,「翊」當作「翃」下同。)少負才名」條略雲:

李相勉鎮夷門,又署為幕吏。韓翊殊不得意,多辭疾在家,唯末職韋巡官者與韓獨善。一日,夜將半,韋扣門急,韓出見之,賀曰,員外除駕部郎中知製誥。韓大愕然,曰,必無此事,定誤矣。韋就座曰,留邸狀報製誥闕人,中書兩進名,禦筆不點出,又請之,且求聖旨所與。德宗批曰,與韓翊。時有與翊同姓名者,為江淮刺史,又具二人同進。禦筆複批曰,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禦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青煙散入五侯家。又批曰,與此韓翊。韋又賀曰,此非員外詩也。韓曰,是也,是知不誤矣。時建中初也。

及下附論(丁)元和體詩所引,唐語林貳文學類文宗欲置詩學士條李玨之語。據此可知,唐代好詩之主,皆喜觀覽當時文士作品。但帝王深居九重,與通常人民隔絕,非經由宦寺之手,必無從得見此等當時新作品。白氏長慶集壹宿紫閣山北村詩有「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等句,同書貳捌與元九書雲:「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依日本花房英樹白氏文集之批判的研究第三部作品與篇目索引綜合作品表,宿紫閣山北村詩作於元和五年,而元和元年十一月至五年九月之神策中尉,即所謂握軍要者,乃吐突承璀,則宿紫閣山北村詩憲宗是否得見,殊不可知。以常情論,神策中尉似不應采進此詩也。由是言之,長恨歌之所以為憲宗所深賞,並閹寺視為與彼類無涉之作品,可以推知。今試釋長恨歌內容有二特點:一為楊玉環雖極承寵愛,而終不得立為皇後,二為此詩描述神仙之韻事風情,為當時詩人所不能及。第一點詳見下引第伍章新樂府李夫人篇所引舊唐書憲宗懿安皇後郭氏傳。第二點詳見新樂府海茫茫篇所引杜陽雜編。茲不多贅。又第叁章連昌宮詞引新舊唐書謂元微之由宦者崔潭峻采進連昌宮詞,穆宗乃大悅,遂召入翰林。連昌宮詞有二特點,即銷兵、望幸兩事,最可迎合穆宗及宦寺之心意。嗚呼,微之與樂天,邪正區別,當時及後世固有定品,豈知俱藉連昌宮詞、長恨歌兩詩中有合於人主及宦寺之心意而得為翰林學士耶?樂天之由盩厔尉得召入為翰林學士一重公案,至今似尚無道及者,遂發其覆,附論之於此,以俟通人之教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