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同書同卷略雲:
屬車秦為八十一乘,漢遵不改,法駕三十六乘,小駕十二乘,開皇中大駕十二乘,法駕減半。大業初屬車備八十一乘,三年二月帝嫌其多,問起部郎閻毗。毗曰:「臣共宇文愷參詳故實,此起於秦,遂為後式,又據宋孝建時有司奏議,晉遷江左,唯設五乘。尚書令建平王宏曰:『八十一乘無所準憑,江左五乘儉不中禮,宜設十二乘。』開皇平陳,因以為法令,憲章往古,大駕依秦,法駕依漢,小駕依宋。」帝曰:「大駕宜用三十六,法駕十二,小駕除之可也。」
皇後屬車三十六乘。初宇文愷、閻毗奏定請減乘輿之半。禮部侍郎許善心奏駮曰:「宋孝建時議定輿輦,天子屬車十有二乘,至大明元年九月有司奏皇後副車未有定式,詔下禮官議正其數,博士王燮之議謂十二乘通關為允,宋帝從之,遂為後式,今請依乘輿,不須差降。」製曰:「可。」
寅恪案:屬車之數,晉遷江左為五乘,宋改十二乘,開皇平陳,因以為法令,雖曰依宋,實因平陳之故得以效法。至許善心駮皇後屬車之數不應差降,請從宋製為準,則南朝舊臣以其所習為隋代製度之準憑,於此可見。此隋文製禮兼采南朝文物之例證也。
又同書壹壹禮儀誌略雲:
自晉遷江左,中原禮儀多缺。後魏天興六年,詔有司始製冠冕,各依品秩,以示等差,然未能皆得舊製。至太和中方考故實,正定前謬,更造衣冠,尚不能周洽。及至熙平二年太傅清河王懌、黃門侍郎韋廷祥等奏定五時朝服,準漢故事,五郊衣幘,各如方色焉。及後齊因之,河清中改易舊物,著令定製雲。
後周設司服之官,掌皇帝十二服。[又]諸公侯伯子男三公三孤公卿上中下夫人士之服。[又]皇後衣十二等。
[周]宣帝即位,受朝於路門,初服通天冠絳紗袍,群臣皆服漢魏衣冠。
寅恪案:周宣帝即位當時已服漢魏衣冠。所謂漢魏衣冠,即自北魏太和迄北齊河清時期北朝所輸入之晉南遷以後江左之文物也。周滅齊不久,即已采用齊之製度,然則隋之采用齊製,不過隨順當日之趨勢,更加以普遍化而已。此點當於後論府兵製時詳之,茲即就禮製言,亦最顯之例證也。
又通鑒壹柒叁陳紀,太建十一年春正月癸巳周主受朝於露門,始與群臣服漢魏衣冠條,胡注雲:
以此知後周之君臣,前此皆胡服也。
寅恪案:前此後周之君臣平時常服或雜胡製,而元旦朝賀,即服用摹擬禮經古製之衣冠,隋書壹壹禮儀誌文,後周設司服之官下所列君臣衣冠諸製是也。此種摹仿古製之衣冠,當然於正式典禮如元旦朝賀時服用之。史載宣帝君臣服用漢魏衣冠者,乃不依後周先例服用摹仿禮經古製之衣冠,而改用東齊所承襲南朝北魏製度之意。舊史論官製時往往以周官與漢魏對文亦此意也。若依胡氏之說,豈後周既仿古製定衣冠,而不於正式典禮時用之,更將於何時用之乎?梅磵本通人,於此尚偶有未照,然則此書之分析係統,追溯淵源,其語似甚繁,其事似甚瑣,而終不能不為之者,蓋有所不得已也。
又隋書壹貳禮儀誌略雲:
(隋)高祖初即位,將改周製,乃下詔曰:「祭祀之服須合禮經,宜集通儒,更可詳議!」太子庶子攝太常少卿裴正(寅恪案:正疑當作政,但隋書、北史裴政傳俱言政,轉左庶子,而未載其攝太常少卿,俟考。)奏曰:「竊見後周製冕,加為十二,既與前禮數乃不同,而色應五行,又非典故,且後魏以來製度鹹闕,天興之歲草創繕修,所造車服多參胡製,故魏收論之,稱為違古是也。周氏因襲,將為故事,大象承統,鹹取用之,輿輦衣冠甚多迂怪。今皇隋革命,憲章前代,其魏周輦輅不合製者,已勅有司盡令廢除。然衣冠禮器尚且兼行,乃有立夏袞衣以赤為質,迎秋平冕用白成形,既越典章,須革其謬。謹案續漢書禮儀誌雲,立春之日京都皆著青衣,秋夏悉如其色。逮於魏晉迎氣五郊,行禮之人皆同北製,考尋故事,唯幘從衣色。今請冠及冕色並用玄,唯應著幘者任依漢晉。」製曰:「可!」於是定令采用東齊之法。
寅恪案:此隋製禮服不襲周而因齊之例證也。齊又襲魏太和以來所采用南朝前期之製,而江左之製源出自晉,上溯於漢,故曰漢晉,其引續漢書禮儀誌以為依據,尤其明征也。至其目北周車服為迂怪,乃以古禮文飾胡俗所必致,大抵宇文泰之製作皆可以迂怪目之,豈僅車服而已,後之論史者往往稱羨宇文氏之製度,若聞裴氏之言,當知其誤矣。
又同書同卷略雲:
寅恪案:史言隋高祖平陳,得其器物,衣冠法物,始依禮具,然則南朝後期文物之發展與隋代製度之關係密切如此。故梁陳舊人若虞世基、許善心、袁朗等尤為製定衣冠不可少之人,此隋製禮兼資梁陳之例證也。
又同書同卷略雲:
通天冠之製,晉起居注成帝鹹和五年製詔殿內曰,平天通天冠並不能佳,可更修理之。雖在禮無文,故知天子所冠其來久矣。
寅恪案:雖在禮無文,而為東晉南朝所習用者,即為典據,蓋與北周製法服之泥執周官者不同。此隋製禮逕據江東習俗為典據,而不泥經典舊文以承北周製度之例證也。
又同書同卷略雲:
始後周采用周禮,皇太子朝賀皆袞冕九章服。開皇初自非助祭皆冠遠遊冠。至此,牛弘奏雲:「皇太子冬正大朝請服袞冕。」帝問給事郎許善心曰:「太子朝謁著遠遊冠,有何典故?」對曰:「晉令皇太子給五時朝服遠遊冠。至宋泰始六年更議儀注,儀曹郎丘仲起議:『案周禮公自袞冕已下至卿大夫之玄冕皆其朝聘之服也。謂宜式遵盛典,服袞朝賀。』兼左丞陸澄議:『服冕以朝,實著經典,自秦除六冕之製,後漢始備,魏晉以來非祀宗廟不欲令臣下服於袞冕,故太子入朝因亦不著。宜遵前王之令典,革近代之陋製,皇太子朝請服冕。』自宋以下始定此儀,至梁簡文之為太子,嫌於上逼,還冠遠遊,下及於陳,皆依此法,後周之時亦言服袞入朝,至於開皇,複遵魏晉故事。臣謂皇太子著遠遊謙不逼尊,於禮為允。」帝曰:「善!」竟用開皇舊式。
寅恪案:此節可取作例以為證明者,即隋代製禮實兼采梁陳之製,雖北周之製合於經典,牛弘亦所同意,然煬帝從許善心之言,依魏晉故事,不改開皇舊式。蓋不欲泥經典舊文,而以江東後期較近之故事為典據,可知北齊間接承襲南朝前期之文物尚有所不足,不得不用梁陳舊人以佐參定也。
又同書同卷略雲:
梁武受禪於齊,侍衛多循其製,陳氏承梁,亦無改革。
齊文宣受禪之後,警衛多循後魏之儀,及河清定令,宮衛之製雲雲。(從略。)
後周警衛之製置左右宮伯,掌侍衛之禁,各更直於內。
(隋)高祖受命,因周齊宮衛微有變革。
寅恪案:宮衛之製關涉兵製,當於後兵製章詳之,茲姑置不論。但史述隋宮衛之製謂因於周齊而微有變革,絕與南朝梁陳無涉,此為論隋唐兵製之要見,亦隋兼襲齊製之例證也。
隋修五禮,其所據之三源已略考證之矣。李唐承隋禮製,亦因其舊,此學者所共知,無待詳考,今惟略引一二舊文,以備佐證雲爾。唐會要叁柒五禮篇目門(舊唐書貳壹禮儀誌略同。)雲:
武德初,朝廷草創,未遑製作,郊祀享宴,悉用隋代舊製。至貞觀初,詔中書令房玄齡、秘書監魏征、禮官學士備考舊禮,著吉禮六十一篇、賓禮四篇、軍禮二十篇、嘉禮四十二篇、凶禮六篇、國恤禮五篇,總一百三十八篇,分為一百卷。初玄齡與禮官建議,以為月令蠟法唯祭天宗,謂日月以下,近代蠟,五天帝、五人帝、五地祗皆非古典,今並除之。神州者國之所托,餘八州則義不相及,近代通祭九州,今唯祭皇地祗及神州,以正祀典。又皇太子入學及太常行山陵、天子大射合朔、陳五兵於太社、農隙講武、納皇後行六禮、四孟月讀時令、天子上陵朝廟、養老於辟雍之禮,皆周隋所闕,凡增二十九條,餘並依古禮。七年正月二十四日獻之,詔行用焉。
新唐書壹壹禮樂誌雲:
唐初即用隋禮,至太宗時中書令房玄齡、秘書監魏征與禮官學士等,因隋之禮,增以天子上陵朝廟、養老、大射講武、讀時令、納皇後、太子入學、太常行陵、合朔、陳兵太社等為吉禮六十一篇、賓禮四篇、軍禮二十篇、嘉禮四十二篇、凶禮十一篇,是為貞觀禮。高宗又詔太尉長孫無忌等增之為一百三十卷,是為顯慶禮。玄宗開元十四年,通事舍人王嵒上疏請刪去禮記舊文,而益以今事,詔付集賢院議。學士張說以為唐貞觀、顯慶禮儀注前後不同,宜加折衷,以為唐禮。乃詔集賢院學士右散騎常侍徐堅、左拾遺李銳及太常博士施敬本撰述,曆年未就,而銳卒,蕭嵩代銳為學士,奏起居舍人王仲丘撰定一百五十卷,是為大唐開元禮。由是五禮之文始備,而後世用之,雖時小有損益,不能過也。
寅恪案:唐會要及舊唐書之所謂古禮,參以新唐書之文,足知即為隋禮。然則唐高祖時固全襲隋禮,太宗時製定之貞觀禮,即據隋禮略有增省,其後高宗時製定之顯慶禮,亦不能脫此範圍,玄宗時製定之開元禮,乃折中貞觀、顯慶二禮者,故亦仍間接襲用隋禮也。既「後世用之不能大過」,是唐禮不亡即隋禮猶存,其所從出之三源者,亦俱托唐禮而長存也。然則治李唐一代之文物製度者,於上所列舉之三源,究其所出,窮其所變,而後其嬗蛻演化之跡象,始有係統可尋矣。
又若依寅恪前所持文化淵源之說,則太和洛陽新都之製度必與江左、河西及平城故都皆有關無疑,南齊書伍柒魏虜傳略雲:
平城南有幹水,出定襄堺,流入海,去城五十裏,世號為索幹都,土氣寒凝,風砂恒起,六月雨雪。議遷都洛京,[永明]九年遣使李道固、蔣少遊報使。少遊有機巧,密令觀京師宮殿楷式。清河崔元祖啟世祖曰:「少遊臣之外甥,特有公輸之思,宋世陷虜,處以大匠之官,今為副使,必欲模範宮闕,豈可令氈鄉之鄙取象天宮,臣謂且留少遊,令主使反命。」世祖以非和通意,不許。少遊,樂安人,虜宮室製度皆從此出。
寅恪案:建康台城雖頗近城北,然其宮城對於其地山川形勢與北魏洛都有異,故洛都全體計劃,是否真與建康有關,殊難論斷。但魏書北史蔣少遊傳(見前引。)言:「後於平城將營太廟太極殿,遣少遊乘傳詣洛,量準魏晉基址。後為散騎侍郎,副李彪使江南。」故魏孝文之遣少遊使江左,自有摹擬建康宮闕之意。崔元祖之言不為虛發,但恐少遊所摹擬或比較者,僅限於宮殿本身,如其量準洛陽魏晉廟殿之例,而非都城全部之計劃。史言「虜宮室製度皆從此出」,則言過其實,蓋北魏洛陽新都之全體計劃中尚有平城、河西二因子,且其規劃大計亦非少遊主之。然則不得依南齊書魏虜傳之文,遽推斷北魏洛都新製悉仿江左之建康明矣。
至平城舊都規製必有影響於洛陽新都,自無疑義,但當日平城宮城規製頗不易考知,南齊書伍柒魏虜傳略雲:
什翼珪始都平城,猶逐水草,無城郭,木末始土著。佛狸破梁(涼?)州(指北涼沮渠氏),黃龍(指北燕馮氏)徙其居民,大築郭邑,截平城西為宮城,其郭城繞宮城南,悉築為坊,坊開巷,坊大者容四五百家,小者容六七十家。
寅恪案:魏徙涼州之人民於平城,建築雕刻藝術受其影響,如雲崗石窟即其例證,故魏平涼州後,平城之新建築如郭城繞宮城南,悉築為坊一點,與後之東魏鄴都南城之製頗有近似之處,蓋皆就已或之現實增修,以摹擬他處名都之製者。(平城新製擬涼州都會,而鄴都南城不得不擬洛陽新都。)如是遷就,其詳容後證述,總之史料既太略,魏平城新製所受河西文化之程度如何,則不宜輒加論斷也。
但依較詳之史料考察,關於北魏洛都新製所受河西文化之影響,可得而言者,則有主建洛陽新都之人即李衝之家世一端。其人與河西關係密切,不待詳述,故引史文以資論證,並據簡略史料推測涼州都會姑臧宮城之規製。若所推測者不誤,則是平城規製之直接影響於洛陽新都者亦即河西文化之間接作用也。魏書柒下高祖紀(北史叁魏本紀同。)雲:
太和十七年冬十月,征司空穆亮與尚書李衝、將作大匠董爵經始洛京。
寅恪案:北魏孝文帝遷都洛陽,其營建之任委之穆亮、李衝及董爵(通鑒壹叁玖齊紀永明十一年作董爾。)三人。此三人中穆亮仍代北舊人具有勳貴之資望,且職為司空,營國之事本冬官所掌,故以之領護此役;董爵則官將作大匠,建築是其職務,故不得不使之參預其事;其實洛陽新都之規製悉出自李衝一人。魏書李衝傳所謂:
衝機敏有巧思,洛陽初基,安處郊兆,新起堂寢,皆資於衝。(前文已引。)
者,是其明證也。北魏太和洛陽營建規製今日尚可於楊衒之洛陽伽藍記一書約略得知,而其顯異於前北國都皇居在南市場在北之特點,亦可於吳若準洛陽伽藍記集證、唐晏洛陽伽藍記鉤沈所附圖見之,不待詳證也。然則北魏洛都新製所以異於經典傳統麵朝背市之成規者,似不得不於河西係漢族李衝本身求之,而涼州都會之規模,及其家世舊聞之薰習,疑與此洛都新製不無關涉。茲設此假想,分別證述之如下:
魏書李衝傳雲:
葬於覆舟山,近杜預塚,高祖意也。(前文已引。)
蓋晉之杜預以儒者而有巧思,其所創製頗多,見晉書叁肆杜預傳,茲不具述,惟其中請建河橋於富平津一事尤與西晉首都洛陽之交通繁盛有關,甚為晉武帝讚賞。魏孝文之令李衝葬近杜預塚非僅有取於預遺令儉約之旨,亦實以衝之巧思有類乎預,故以此二人相比方也。洛陽伽藍記叁其敘城南略雲:
宣陽門外四裏至洛水,上作浮橋,所謂永橋也。永橋以南圜丘以北伊洛之間夾禦道有四夷館:西夷來附者處崦嵫館,賜宅慕義裏。自蔥嶺以西至於大秦,百國千城莫不款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所謂盡天地之區矣。樂中國土風因而宅者,不可勝數,是以附化之民萬有餘家,門巷修整,閶闔填列,青槐蔭陌,綠柳垂庭,天下難得之貨,鹹悉在焉。別立市於洛水南,號曰四通市,民間謂永橋市,伊洛之魚多於此賣,士庶須膾皆詣取之,魚味甚美,京師語曰:「伊洛鯉魴,貴於牛羊。」
據此,北魏洛陽城伊洛水旁乃市場繁盛之區,其所以置市於城南者,殆由伊洛水道運輸於當日之經濟政策及營造便利有關,此非全出假想也,請更證之以魏書柒玖成淹傳,(北史肆陸成淹傳同。)其傳文略雲:
成淹,上穀居庸人也,自言晉侍中粲之六世孫。祖升家於北海,父洪名犯顯祖廟諱,仕劉義隆為撫軍府中兵參軍。劉彧以為員外郎,假龍驤將軍領軍主,令援東陽曆城,皇興中降慕容白曜,赴闕授著作郎。太和中文明太後崩,蕭賾遣裴昭明、謝竣等來吊,欲以朝服行事,執誌不移,高祖勅尚書李衝令選一學識者更與論執,衝奏遣淹。既而高祖遣李衝問淹昭明所言,淹以狀對,高祖詔衝曰:「我所用得人。」賜淹果食。高祖幸徐州,勅淹與閭龍駒等主舟檝,將泛泗入河,溯流還洛,軍次碻磝,淹以黃河峻急,慮有傾危,乃上疏陳諫,高祖勅淹曰:「朕以恒代無運漕之路,故京邑民貧,今移都伊洛,欲通運四方,而黃河峻急,人皆難涉,我因有此行,必須乘流,所以開百姓之心,知卿至誠,而今者不得相納。」勅賜驊騮馬一匹、衣冠一襲。於時宮殿初構,經始務廣,兵民運材日有萬計,伊洛流澌,苦於厲涉,淹遂啟求勅都水造浮航,高祖賞納之。意欲榮淹於眾,朔旦受朝,百官在位,乃賜帛百疋,知左右二都水事。
據此,得知魏孝文遷洛原因,除漢化及南侵二大計劃外,經濟政策亦為其一。夫遷都既有經濟原因,則建置新都之宮闕市場,更不能不就經濟觀點加以考慮。洛陽之地,本西晉首都舊址,加以擴充,則城南伊洛二川之傍水道運輸頗為便利,設置市場,乃最適宜之地。又成淹以南朝降人而受孝文帝之知賞,固由李衝之薦引,亦因淹本籍青州,習於水道運輸,觀其請建浮航及孝文令其主舟檝並知左右都水事等,可以推知。蓋與蔣少遊之隸籍青州(樂安博昌),故孝文修船乘,任之為都水使者,其事相類也。(見前引魏書蔣少遊傳。)但此經濟政策其最高主動者雖為孝文帝本身,然洛都營建,李衝實司其事,故一反傳統麵朝背市之製,而置市場於城南者,當出於李衝之規劃。蓋李衝乃就地施工主持建設之人,此事非與之有關不可。此寅恪所以言與其就北魏胡族係之實行性以為解釋,無寧歸功於河西係漢族李衝之實行性,較易可通也。
至於關係李衝河西家世一點,姑就假想試為略論,聊備一說而已,殊不可視作定論也。
李衝為西涼李暠之曾孫,其對於涼州之親故鄉裏,尤所篤愛,至以此獲譏於世。前引李衝傳文以論河西文化節中已言之,茲不複詳。故由史文推證,可知衝乃一保存鄉裏土風國粹(西涼國也)之人物無疑也。今據一二簡略史文推測,似涼州都邑頗有宮在城北而市在城南之狀況,如晉書壹貳貳呂纂載記所載:
纂,光之庶長子也。苻堅時入太學,及堅亂,西奔上邽,轉至姑臧,拜武賁中郎將,封太原公。光死,紹嗣偽位。[呂]弘密吿纂曰:「欲遠追廢昌邑之義,以兄為中宗,何如?」纂於是夜率壯士數百,逾北城攻廣夏門,弘率東苑之眾斫洪範門。左衛齊從守融明觀,逆問之曰:「誰也?」眾曰:「太原公。」從曰:「國有大故,主上新立,太原公行不由道,夜入禁城,將為亂耶?」因抽劍直前,斫纂中額,纂左右擒之。纂曰:「義士也,勿殺!」紹遣武賁中郎將呂開率其禁兵距戰於端門。眾素憚纂,悉皆潰散。纂入自青角門,升於謙光殿,紹登紫閣自殺。
水經注肆拾都野澤條引王隱晉書(參藝文類聚陸叁及太平禦覽壹玖柒所引。)雲:
涼州城有龍形,故曰臥龍城。南北七裏,東西三裏,本匈奴所築,及張氏之世居也。又張駿增築四城箱各千步。東城殖園果,命曰講武場,北城殖園果,命曰玄武圃,皆有宮殿;中城作四時宮,隨節遊幸。並舊城為五,街衢相通二十二門。大繕宮殿觀閣,采妝飾擬中夏也。
通鑒壹壹壹晉紀隆安三年涼王光疾甚條,胡注雲:
廣夏門、洪範門皆中城門也。青角門,蓋涼州中城之東門也。
太平禦覽壹陸伍州郡部涼州條引晉書雲:
惠帝末,張軌求為涼州,於是大城此城(姑臧)為一府會以據之,號前涼,呂光複據之,號後涼。
若詳繹上引簡略殘缺之史料,則知姑臧之中城即張氏、呂氏有國之宮城,齊從所謂禁城者是也。張氏築宮摹擬中夏,則前後二涼,其城門之名,必多因襲晉代洛陽之舊,考洛陽伽藍記序雲:
太和十七年,後魏高祖遷都洛陽,詔司空穆亮營造宮室,洛城門依魏晉舊名。北麵有二門,西頭曰大夏門,漢曰夏門,魏晉曰大夏門;東頭曰廣莫門,漢曰穀門,魏晉曰廣莫門,高祖因而不改。自廣莫門以西至於大夏門宮觀相連,被諸城上也。
據此,則呂纂逾姑臧北城所攻之廣夏門,必略與晉代洛陽之大夏門、廣莫門相當,乃其中城即宮城或禁城之北門。又依王隱所記張氏增築北城,命之曰圃,既殖園果,複有宮殿,是由增築之北城直抵王宮,其間自不能容市場之存在,蓋與經典傳統背市之說不合。夫姑臧之宮既在中城,其增築之北城及東城皆殖果木,俱無容納市場之餘地,自不待言。且其城南北長,東西狹,故增築之東西城地域甚小,而增築之南城則麵積頗廣,然則以通常情勢論,姑臧市場在增築之南城,即當中城前門之正麵,實最為可能。若所推測者不誤,是前後涼之姑臧與後來北魏之洛陽就宮在北市在南一點言之,殊有相似之處。又姑臧本為涼州政治文化中心,複經張氏增修,遂成河西模範標準之城邑,亦如中夏之有洛陽也。但其城本為匈奴舊建,當張氏增築時其宮市位置為遷就舊址之故,不能與中國經典舊說符合。李衝受命規劃洛陽新製,亦不能不就西晉故都遺址加以改善,殆有似張氏之增築姑臧城者,豈其為河西家世遺傳所薰習,無意之中受涼州都會姑臧名城之影響,遂致北魏洛都一反漢製之因襲,而開隋代之規模歟?此前所謂姑作假想,姑備一說,自不得目為定論者也。
夫北魏洛都新製其所以殊異於前代舊規之故,雖不易確知,然東魏鄴都南城及隋代大興即唐代長安之都邑建置全部直受北魏洛都之影響,此乃文化染習及師承問題,與個人家世及性質無涉。故修建鄴都南城之高隆之為漢種,計劃大興新都之宇文愷為胡族,種族縱殊,性質或別,但同為北魏洛都文化係統之繼承人及摹擬者,則無少異。總而言之,全部北朝史中凡關於胡漢之問題,實一胡化漢化之問題,而非胡種漢種之問題,當時之所謂胡人漢人,大抵以胡化漢化而不以胡種漢種為分別,即文化之關係較重而種族之關係較輕,所謂有教無類者是也。此意非此書所能詳盡,要為論北朝史事不可不知者,遂亦略著其意於此。
北史伍肆高隆之傳(北齊書壹捌高隆之傳略同。)略雲:
高隆之,洛陽人也,為閹人徐成養子,少時賃升為事,或曰父幹為姑壻高氏所養,因從其姓。隆之後有參定功,神武命為弟,仍雲勃海蓨人。後起兵於山東,累遷並州刺史,入為尚書右仆射,又領營構大匠,以十萬夫撤洛陽宮殿運於鄴。構營之製皆委隆之,增築南城周二十五裏,以漳水近帝城,起長隄以防泛溢,又鑿渠引漳水周流城郭,造水碾磑,並有利於時。太仆卿任集(北齊書作太府卿任集,通鑒壹伍柒梁紀大同元年十一月甲午(寅)東魏閶闔門災條作太府卿任忻集。)同知營構。
北齊書叁捌辛術傳(北史伍拾辛雄傳附術傳同。)略雲:
辛術,少明敏有識度,釋褐司空胄曹參軍,與仆射高隆之共典營構鄴都宮室。術有思理,百工克濟。
魏書壹貳孝靜紀(北史伍魏本紀同。)略雲:
天平元年十月丙子車駕北遷於鄴。庚寅車駕至鄴,居北城相州之廨。
二年八月甲午發眾七萬六千人營新宮,冬十有一月甲寅閶闔門災。
四年夏四月辛未遷七帝神主入新廟,大赦天下,內外百官普進一階。六月己巳幸華林園理訟,壬午閶闔門災。
興和元年冬十有一月癸亥以新宮成,大赦天下。
二年正月丁醜徙禦新宮,大赦,內外百官普進一階,營構主匠別優一階。三年冬十月己巳發夫五萬人築漳濱堰,三十五日罷。
寅恪案:東魏鄴都之製,可略於葛邏祿迺賢河朔訪古記中及顧炎武曆代帝王宅京記壹貳所考窺見梗概,茲不備引。其宮市位置及門闕名稱無一不沿襲洛都之舊,質言之,即將洛陽全部移徙於鄴是也。其司營構之任而可考知者,如高隆之、任集、辛術諸人,其男女係之血統雖不盡悉,但可一言以蔽之,北魏洛陽都邑環境中所產生之人物而已。觀於主持營構者高隆之一傳,即知東魏及高齊之鄴都之新構,乃全襲北魏太和洛陽之舊規,無複種族性質之問題,直是文化係統之關係,事實顯著,不待詳論也。
茲請考隋造新都大興城之經過。隋書壹高祖紀上(北史壹壹隋本紀上同。)略雲:
開皇二年六月景申詔左仆射高熲、將作大匠劉龍、巨鹿郡公賀婁子幹、太府少卿高龍義等創造新都,十月辛卯以營新都副監賀婁子幹為工部尚書,十二月景子名新都曰大興城。三年正月庚子將入新都,大赦天下。三月景辰雨,常服入新都。
唐六典(近衛本)柒工部郎中員外郎條略雲:
今京城隋文帝開皇二年六月詔左仆射高熲所置,南直終南山子午穀,北據渭水,東臨滻川,西次灃水。太子左庶子宇文愷創製規模,將作大匠劉龍、工部尚書賀婁子幹、太府少卿高龍義並充檢校。至三年三月移入新都焉,名曰大興城。東西十八裏一百一十五步,南北十五裏一百七十五步。牆高一丈八尺,皇城之南東西十坊,南北九坊,皇城之東西各一十二坊,兩市居四坊之地,凡一百一十坊。開元十四年又取東麵兩坊作興慶宮。
北史柒貳高熲傳(隋書肆壹高熲傳略同。)略雲:
高熲,自言勃海蓨人也。其先因官北邊,沒於遼左。曾祖暠,以太和中自遼東歸魏,官至衛尉卿。祖孝安,位兗州刺史。父賓,仕東魏。大統六年避讒棄官奔西魏,獨孤信引賓為僚佐,賜姓獨孤氏。及(隋文)帝受禪,拜尚書左仆射納言,領新都大監,製度多出於熲。
隋書伍叁賀婁子幹傳(北史柒叁賀婁子幹傳同。)略雲:
賀婁子幹,本代人也。隨魏氏南遷,世居關右。祖道成,魏侍中太子太傅;父景賢,右衛大將軍。子幹少以驍武知名,周武帝時釋褐司水上士,稱為強濟,累遷小司水,以勤勞封思安縣子。大象初,領軍器監。開皇元年,進爵巨鹿郡公。其年吐穀渾寇涼州,子幹以行軍總管從上柱國元諧擊之,功最,優詔褒美。高祖慮邊塞未安,即令子幹鎮涼州。明年征授營新都副監,尋拜工部尚書。其年突厥複犯塞,以行軍總管從竇榮定擊之。
周書壹玖宇文貴傳(北史陸拾宇文貴傳同。)略雲:
宇文貴,其先昌黎大棘人,徙居夏州,父莫豆幹,[子]愷。
隋書陸捌宇文愷傳(北史陸拾宇文貴傳附愷傳及周書壹玖宇文貴傳略同。)略雲:
愷少有器局,家世武將,並以弓馬自達。愷獨好學,博覽書記,解屬文,多技藝,號為名父公子。及[隋高祖]踐阼,誅宇文氏,愷亦在殺中,以其與周本別,兄忻有功於國,使人馳赦之,僅而得免。後拜營宗廟副監太子左庶子。及遷都,上以愷有巧思,詔領營新都副監。高熲雖總其大綱,凡所規劃皆出於愷。後決渭水達河以通運漕,詔愷總督其事。兄忻被誅,除名於家,久不得調,會朝廷以魯班故道久絕不行,令愷修複之。既而上建仁壽宮,訪可任者,楊素言愷有巧思,上然之,於是檢校將作大匠,歲餘拜仁壽宮監,尋為將作少監。文獻皇後崩,愷與楊素營山陵事。煬帝即位,遷都洛陽,以愷為營東都副監。愷揣帝心在宏侈,於是東京製度窮極壯麗,帝大悅之,拜工部尚書。及長城之役,詔愷規度之。時帝北巡,欲誇戎狄,令愷為大帳,其下坐數千人;又造觀風行殿,上容侍衛者數百人,離合為之,下施輪軸,推移倏忽,有若神功,戎狄見之,莫不驚駭。自永嘉之亂,明堂廢絕,隋有天下,將複古製,議者紛然,皆不能決。愷博考群籍,奏明堂儀,表曰:「宋起居注曰:『孝武帝大明五年立明堂。』梁武即位之後,移宋時太極殿以為明堂。平陳之後,臣得目觀,遂量步數,紀其丈尺。猶見基內有焚燒殘柱,毀斫之餘入地一丈,儼然如舊。柱下以樟木為跗長丈餘闊四尺許,兩兩相並,瓦安數重,宮城處所乃在郭內。雖湫隘卑陋,未合規摹,祖宗之靈得崇嚴祀。周齊二代闕而不修,大饗之典於焉靡托。臣研究眾說,總撰今圖,其様以木為之。」帝可其奏。會遼東之役事不果行。卒官。撰東都圖記二十卷、明堂圖議二卷、釋疑一卷,見行於世。
同書同卷何稠傳附劉龍傳(北史玖拾藝術傳下何稠傳附劉龍傳同。)雲:
開皇時有劉龍者,河間人也。性強明有巧思,齊後主知之,令修三爵台,甚稱旨,因而曆職通顯。及高祖踐阼,大見親委,拜右衛將軍,兼將作大匠。遷都之始,與高熲參掌製度,代號為能。
北齊書壹肆長樂太守靈山傳(北史伍壹齊宗室諸王傳上長樂太守靈山傳同。)雲:
乂少謹,武平末給事皇門侍郎,隋開皇中為太府少卿,坐事卒。
寅恪案:隋代營建大興新都城即後來唐代長安城諸人,除賀婁子幹及宇文愷外,高熲、劉龍及高龍乂即高乂,或家世久居山東,或本為北齊宗室及遺臣,俱可謂洛陽鄴都係文化之產物。高熲傳雖言新都「製度多出於熲」,然宇文愷傳又謂「高熲雖總其大綱,凡所規劃皆出於愷」,又唐六典以為「宇文愷創製規模」,故知高熲之於營建新都,殆不過以宰相資望領護其事,如楊素領護製定五禮之比,吾人可不必於熲本身性質及其家世多所推究也。賀婁子幹雖於開皇三年六月任營新都副監,但是年即率兵出擊突厥,居職甚暫,實無足述。劉龍在北齊本以修宮室稱旨,致位通顯,隋書無高龍義傳,而北齊書、北史齊宗室高靈山傳附有高乂事跡,謂其於隋開皇中為太府少卿,則開皇二年六月丙申命營新都詔書中之太府少卿高龍乂當即其人無疑。然則鄴都南城之製即太和洛陽之遺,必至少由劉龍、高乂二人輸入於隋也。至宇文愷一人蓋與山東地域無關,而大興新製彼獨主其事,似難解釋,鄙意宇文愷、閻毗、何稠三人皆隋代之技術專家,已於前論大業元年議製車輦時涉及,前已節錄宇文愷傳文較詳,茲並取舊史中閻毗、何稠及其家屬傳文有關者迻寫於下,綜合試釋之。
周書貳拾閻慶傳(北史陸壹閻慶傳同。)略雲:
閻慶,河南河陰人也。曾祖善,仕魏曆龍驤將軍雲州鎮將,因家於雲州之盛樂郡。祖提,使持節車騎大將軍、燉煌鎮都大將。父進,正光中拜龍驤將軍,屬衛可孤作亂,攻圍盛樂,進率眾拒守,城竟獲全,以功拜盛樂郡守。晉公[宇文]護母,慶之姑也。次子毗。
隋書陸捌閻毗傳(北史陸壹閻慶傳附毗傳同。)略雲:
(毗)能篆書,工草隸,尤善畫,為當時之妙,周武帝見而悅之,命尚清都公主。[隋]高祖受禪,以技藝侍東宮,數以雕麗之物取悅於皇太子[勇]。太子服玩之物,多毗所為。煬帝嗣位,盛修軍器,以毗性巧,諳練舊事,詔典其職,尋授朝請郎,毗立議輦輅車輿多所增損。長城之役,毗總其事。及帝有事恒嶽,詔毗營立壇場。將興遼東之役,自洛口開渠,達於涿郡,以通運漕,毗督其役。營建臨朔宮,又領將作少監。
新唐書柒叁下宰相世係表閻氏條略雲:
北平太守安成侯鼎,字玉鉉,死劉聰之難。子昌奔於代王猗盧,遂居馬邑。孫滿後魏諸曹大夫,自馬邑又徙河南。孫善龍驤將軍雲中鎮將,因居雲中盛樂。生車騎將軍燉煌鎮都大將提,提生盛樂郡守進,進少子慶生毗。
舊唐書柒柒閻立德傳(新唐書壹百閻讓傳同。)略雲:
閻立德,雍州萬年人,隋殿內少監毗之子也。其先自馬邑徙關中。毗初以工藝知名,立德與弟立本早傳家業,武德中累除尚衣奉禦。立德所造袞冕、大裘等六服並腰輿、傘扇鹹依典式,時人稱之。貞觀初曆遷將作少匠,封大安縣男。高祖崩,立德以營山陵功擢為將作大匠。貞觀十年文德皇後崩,又令攝司空,營昭陵,坐怠慢解職。十三年複為將作大匠。十八年從征高麗,及師旅至遼澤,東西二百餘裏泥淖,人馬不通,立德填道造橋,兵無留礙,太宗甚悅。尋受詔造翠微宮及玉華宮,鹹稱旨,賞賜甚厚。俄遷工部尚書。二十三年攝司空,營護太宗山陵,事畢進封為公,顯慶元年卒。
立本顯慶中累遷將作大匠。後代立德為工部尚書,兄弟相代為八座,時論榮之。總章元年遷右相。立本雖有應務之才,而尤善圖畫,工於寫真,秦府十八學士圖及貞觀中淩煙閣功臣圖並立本之跡也,時人鹹稱其妙。太宗嚐與侍臣學士泛舟於宜春苑池中,有異鳥隨波容與,太宗擊賞,數賜詔坐者為詠,召立本令寫焉,時閣外傳呼雲畫師閻立本。立本時已為主爵郎中,奔走流汗,俛伏池側,手揮丹粉,瞻望坐賓,不勝媿赧,退戒其子曰:「吾少好讀書,幸免麵牆,緣情染翰,頗及儕流,唯以丹青見知,躬廝役之務,辱莫大焉,汝宜深誡,勿習此末伎!」立本為性所好,欲罷不能也。及為右相,與左相薑恪對掌樞密。恪既曆任將軍,立功塞外,立本唯善於圖畫,非宰輔之器,故時人以千字文為語曰:
左相宣威沙漠,右相馳譽丹青。(參考張彥遠曆代名畫記玖駮此說。)
隋書柒伍儒林傳何妥傳(北史捌貳儒林傳下何妥傳同。)略雲:
何妥,西域人也。父細胡(北史作細腳胡。)通商入蜀,遂家郫縣,事梁武陵王紀,主知金帛,遂致巨富,號為西州大賈。妥少機警,十七以技巧事湘東王,後知其聰明,召為誦書左右。江陵陷,周武帝尤重之,授太學博士。高祖受禪,除國子博士,為國子祭酒,卒。
同書陸捌何稠傳(北史玖拾藝術傳下何稠傳同。)略雲:
何稠,國子祭酒妥之兄子也。父通善斵玉。稠性絕巧,有智思,用意精微。年十餘歲遇江陵陷,隨妥入長安,仕周禦飾下士。及高祖為丞相,召補參軍,兼掌細作署,累遷禦府監,曆太府丞。稠博覽古圖,多識舊物,波斯嚐獻金緜錦袍,組織殊麗,上命稠為之。稠錦既成,逾所獻者,上甚悅。時中國久絕琉璃之作,匠人無敢厝意,稠以綠瓷為之,與真不異。仁壽初,文獻皇後崩,與宇文愷參典山陵製。大業初,煬帝將幸揚州,謂稠曰:「今天下大定,朕承洪業,服章文物闕略猶多,卿可討閱圖籍,營造輿服羽儀,送至江都也。」其日拜少府卿。稠於是營黃麾三萬六千人仗及車輿輦輅、皇後鹵簿、百官儀服依期而就,送於江都。所役二十萬餘人,用金銀錢物巨億計,帝使兵部侍郎明雅、選部郎薛邁等勾核之,數年方竟,毫厘無舛。稠參會今古,多所改創。帝複令稠造戎車萬乘鉤陣八百連,帝善之,以稠守太府卿。後三歲兼領少府監。遼東之役攝右屯衛將軍,領禦營弓弩手三萬人。時工部尚書宇文愷造遼水橋不成,師不得濟,右屯衛大將軍麥鐵杖因而遇害,帝遣稠造橋,二日而就。初稠製行殿及六合城,至是帝於遼左與賊相對,夜中施之,其城周回八裏,城及女垣合高十仞,上布甲士,立仗建旗,四圍置闕,麵別一觀,觀下三門,遲明而畢,高麗望見,謂若神功。從幸江都,遇宇文化及作亂,以為工部尚書。化及敗,陷於竇建德,複以為工部尚書。建德敗,歸於大唐,授將作小匠,(北史作少府監。)卒。
綜合隋代三大技術家宇文愷、閻毗、何稠之家世事跡推論,蓋其人俱含有西域胡族血統,而又久為華夏文化所染習,故其事業皆藉西域家世之奇技,以飾中國經典之古製。如明堂、輅輦、袞冕等,雖皆為華夏之古製,然能依托經典舊文,而實施精作之,則不藉西域之工藝亦不為功。夫大興、長安都城宮市之規模取法太和洛陽及東魏高齊鄴都南城,猶明堂、車服之製度取法中國之經典也。但其實行營建製造而使成宏麗精巧,則有資於西域藝術之流傳者矣,故謂大興長安城之規模及隋唐大輅、袞冕之製度出於胡製者固非,然謂其絕無係於西域之工藝者,亦不具通識之言者也。前賢有中學作體,西學為用之說,若取以喻此,其最適合之義歟?(魯般為燉煌人之傳說,亦與西域及河西建築工藝有關,見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肆貶誤門引朝野僉載。)何稠家世出於西域,史已明言,無待推證,所可注意者,則蜀漢之地當梁時為西域胡人通商及居留之區域一事,寅恪曾別有所論,茲不複贅。(見一九三五年清華學報拙著李白氏族之疑問。)
閻毗家世如新唐書宰相世係表所記者,其源當出於閻氏所自述,但與晉書肆捌閻纘傳及陸拾閻鼎傳不符,沈炳震新唐書宰相世係表訂譌亦已言及,故其所謂閻鼎子昌避難奔於馬邑者,乃胡族家譜冒充漢人,其關節所聯係之通例,其為依托亦不待辨,質言之,閻氏家世所出必非華夏種類無疑也。至其是何胡族,則有略可推測者,宇文護之母乃閻慶之姑,周書壹壹晉**公護傳(北史伍柒周宗室傳邵惠公顥傳附護傳同。)略雲:
晉**公護,字薩保,太祖之兄邵惠公顥之少子也。護至涇州見太祖,而太祖疾已綿篤,謂護曰:「天下之事屬之於汝。」護涕泣奉命,行至雲陽,而太祖崩,護秘之,至長安,乃發喪。時嗣子衝弱,強寇在近,人情不安,護綱紀內外,撫循文武,於是眾心乃定。先是太祖常雲:「我得胡力」,當時莫曉其旨。至是人以護字當之。護性至孝,得(母閻姬)書,悲不自勝,報書曰:「受形稟氣,皆知母子,誰同薩保,如此不孝。當鄉裏破敗之日,薩保年已十餘歲,隣曲舊事猶自記憶。太祖升遐,天保未定,薩保屬當猶子之長,親受顧命,雖身居重任,職當憂責。不期今日得通家問,蒙寄薩保別時所留錦袍表,年歲雖久,宛然猶識。」
寅恪案:薩保即宇文護本來之胡名,其後別命漢名,乃以其原有胡名為字,此北朝胡人之通例,故護報其母閻氏書即自稱薩保,其明證也。考隋書貳柒百官誌載北齊鴻臚寺典客署有京邑薩甫二人,諸州薩甫一人。又同書貳捌百官誌載隋雍州薩保為視從七品,諸州胡二百戶已上薩保為視正九品。通典肆拾職官典貳貳薩寶符祅正條注雲:
祅者,西域國天神,武德四年置祅祠及官,常有群胡奉事,取火咒詛。
夫宇文護字之薩保與隋之薩保同,亦即北齊之薩甫、唐之薩寶,此名與火祅之關係,自不待論,火祅教入中國之始末亦非此文所論也。茲所欲論者,即宇文護既以薩保為名,則其母閻氏或與火祅教有關,而閻氏家世殆出於西域,又觀閻慶之祖提即宇文護母之父,其人曾為敦煌鎮都大將,敦煌為交通西域要道,或亦因是與西域有關耶?至宇文愷雖氏族出自東北,而世居夏州,其地較近西北,與西域交通亦易發生關係,故其技術之養成,推原於家世所出及地理環境,則不難解釋。總而言之,若技術人才出於胡族,則必於西胡而不於東胡求之,蓋當中古時代吾國工藝之發展實有資於西域之文明,而東方胡族之藝術殊不足有所貢獻於中國,故世之稱揚隋唐都邑新製歸功於胡族,即東方胡族實行性之表現者,似僅就表麵籠統推測,而無深刻之觀察,但此點史料缺乏,本極難斷定,固不敢固執鄙見,特陳其所疑,以求通人之教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