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書同卷劉昞傳(北史叁肆劉延明傳同。)略雲:
同書同卷趙柔傳(北史叁肆趙柔傳同。)略雲:
趙柔,金成人也。少以德行才學知名河右,沮渠牧犍時為金部郎。世祖平涼州,內徙京師。高宗踐阼,拜著作郎。
同書同卷索敞傳(北史叁肆索敞傳同。)略雲:
索敞,敦煌人。為劉昞助教,專心經籍,盡能傳昞之業。涼州平,入國,以儒學見拔為中書博士。篤勤訓授,肅而有禮。京師大族貴遊子弟皆敬憚威嚴,多所成益,前後顯達位至尚書牧守者數十人,皆授業於敞。敞遂講授十餘年。敞以喪服散在眾篇,遂撰比為喪服要記。
同書同卷陰仲達傳(北史叁肆段承根傳附陰仲達事跡。)略雲:
陰仲達,武威姑臧人,少以文學知名。世祖平涼州,內徙代都。司徒崔浩啟仲達與段承根雲,二人俱涼土才華。同修國史,除秘書著作郎,卒。
同書術藝傳江式傳(北史叁肆江式傳同。)略雲:
江式,陳留濟陽人也。六世祖瓊晉馮翊太守,善蟲篆詁訓。永嘉大亂,棄官西投張軌,子孫因居涼土,世傳家業。祖強字文威,太延五年涼州平,內徙代京,上書三十餘法,又獻經史諸子千餘卷,由是擢拜中書博士。父紹興,高允奏為秘書郎,掌國史二十餘年。式少傳家學,除符節令,以書文昭太後尊號諡冊特除奉朝請,仍符節令,篆體尤工,洛京宮殿諸門板題皆式書也。延昌三年三月式上表曰:「臣六世祖瓊,家世陳留,往晉之初,與從父兄應元,俱受學於衛覬,古篆之法,倉雅方言說文之誼,當時並收善譽。而祖官至太子洗馬,出為馮翊郡,值洛陽之亂,避地河西,數世傳習,斯業所以不墜也。世祖太延中,皇威西被,牧犍內附,臣亡祖文威杖策歸國,奉獻五世傳掌之書,古篆八體之法,時蒙褒錄,敘列於儒林,官班文省,家號世業。暨臣暗短,漸漬家風,參預史官,題篆宮禁,是以敢藉六世之資,奉遵祖考之訓,輒求撰集古來文字,以許慎說文為主,爰采孔氏尚書、五經音注、籀篇、爾雅、三倉、凡將、方言、通俗文、祖文宗、埤倉、廣雅、古今字詁、三字石經、字林、韻集、諸賦文字有六書之誼者,皆以次編聯,文無複重,糾為一部。其古籀奇惑俗隸諸體,鹹使班於篆下,各有區別。訓詁假借之誼,僉隨文而解。音讀楚夏之聲,並逐字而注。其所不知者,則闕如也。」詔曰:「可如所請。」於是撰集字書,號曰古今文字凡四十卷,大體依許氏說文為本,上篆下隸,其書竟未能成。
同書陸拾程駿傳(北史肆拾程駿傳略同。)略雲:
程駿,本廣平曲安人也。六世祖良晉都水使者,坐事流於涼州;祖父肇,呂光民部尚書。駿少孤貧,師事劉昞,性機敏好學,晝夜無倦。駿謂昞曰:「今世名教之儒鹹謂老莊其言虛誕,不切實要,弗可以經世,駿意以為不然,老子著抱一之言,莊生申性本之旨,若斯者可謂至順矣。人若乖一,則煩偽生,爽性則衝真喪。」昞曰:「卿年尚稚,言若老成矣。」由是聲譽益播,沮渠牧犍擢為東宮侍講。太延五年,世祖平涼,遷於京師,為司徒崔浩所知。文成踐阼,拜著作佐郎,未幾遷著作郎。顯祖屢引駿與論易老之義,顧謂群臣曰:「朕與此人言,意甚開暢。」拜秘書令,沙門法秀謀反伏誅,駿上慶國頌十六章,並序巡狩甘雨之德焉。又奏得一頌,始於固業,終於無為十篇。太和九年卒,所製文筆自有集錄,弟子靈虯。
北史貳壹崔宏傳附崔浩傳雲:
浩有鑒識,以人倫為己任。明元太武之世,征海內賢才,起自仄陋及所得外國遠方名士,拔而用之,皆浩之力也。(寅恪案:魏書叁伍崔浩傳無此節。)至於禮樂憲章皆宗於浩。
魏書伍叁李衝傳(北史壹百序傳同。)略雲:
李衝,隴西人,敦煌公寶少子也。顯祖末為中書學生,高祖初以例遷秘書中散,典禁中文事,以修整敏惠,漸見寵待,遷內秘書令南部給事中。舊無三長,惟立宗主督護,所以民多隱冒,五十三十家方為一戶,衝以三正治民,所由來遠,於是創三長之製而上之。文明太後覽而稱善,遂立三長,公私便之。遷中書令,尋轉南部尚書。衝為文明太後所幸,恩寵日盛,賞賜月至數十萬,密致珍寶異物以充其第,外人莫得而知焉。衝家素清貧,於是始為富室,而謙以自牧,積而能散,近自姻族,逮於鄉閭,莫不分及,虛己接物,垂念羈寒,衰舊淪屈由之躋敘者亦以多矣。是時循舊王公重臣皆呼其名,高祖常謂衝為中書而不名之。文明太後崩後,高祖居喪,引見接待有加。及議禮儀律令,潤飾辭旨,刊定輕重,高祖雖自下筆,無不訪決焉。於是天下翕然,及殊方聽望鹹宗奇之。高祖亦深相仗信,親敬彌甚,君臣之間,情義莫二。及改置百司,開建五等,以衝參定典式,封滎陽郡開國侯,拜廷尉卿,尋遷侍中吏部尚書。詔曰:「明堂太廟已成於昔年,將以今春營改正殿,尚書衝可領將作大匠,司空長樂公[穆]亮可與大匠共監興繕。」定都洛陽以衝為鎮南將軍,委以營構之任,遷為尚書仆射。衝機敏有巧思,北京明堂圜丘太廟及洛都初基,安處郊兆,新起堂寢,皆資於衝。旦理文簿,兼營匠製,幾案盈積,剞劂在手,終不勞厭也。然顯貴門族,務益六姻;是其親者,雖複癡聾,無不超越官次。衝卒,高祖為舉喪於懸觚,發聲悲泣,不能自勝。詔曰:「太和之始早委機密,鴻漸瀍洛,升冠端右,可謂國之賢也,朝之望也。」贈司空公,有司奏諡曰文穆,葬於覆舟山,近杜預塚,高祖之意也。後車駕自鄴還洛,路經衝墓,高祖臥疾,望墳掩泣久之,詔曰:「可遣太牢之祭,以申吾懷。」與留京百官相見,皆敘衝亡沒之故,言及流涕。高祖留台啟知衝患狀,謂宋弁曰:「仆射執我樞衡,總厘朝務,朕委以台司之寄,使我出境無後顧之憂,一朝忽有此患,朕甚愴慨。」其相痛惜如此。
同書叁玖李寶傳(北史壹百李寶傳同。)略雲:
寶有六子:承、茂、輔、佐、公業、衝。
(承)長子韶,延興中補中書學生,襲爵姑臧侯,除儀曹令。時修改車服及羽儀製度,皆令韶典焉。高祖將創建都之計,詔引侍臣訪以古事。韶對洛陽九鼎舊所,七百攸基,地則土中,實均朝貢,惟王建國莫尚於此,高祖稱善。起兼將作大匠,敕參定朝儀。
同書捌肆儒林傳常爽傳(北史肆貳常爽傳同。)略雲:
常爽,河內溫人,魏太常林六世孫也。祖珍,苻堅南安太守,因世亂遂居涼州;父坦,乞伏世鎮遠將軍大夏鎮將顯美侯。[爽]篤誌好學,博聞強識,明習緯候,五經百家多所研綜,州郡禮命皆不就。世祖西征涼土,爽與兄仕國歸欵軍門,世祖嘉之,賜仕國爵五品顯美男,爽為六品,拜宣威將軍。是時戎車屢駕,征伐為事,貴遊子弟,未遑學術,爽置館溫水之右,教授門徒七百餘人,京師學業翕然複興。爽立訓甚有勸罰之科,弟子事之若嚴君焉。尚書左仆射元讚、平原太守司馬貞安、著作郎程靈虯皆是爽教所就,崔浩、高允並稱爽之嚴教,獎勵有方。允曰:「文翁柔勝,先生剛克,立教雖殊,成人一也。」其為通識歎服如此。因教授之暇,述六經略注以廣製作,甚有條貫,其略注行於世。爽不事王侯,獨守閑靜,講肄經典二十餘年,時人號為儒林先生,年六十三卒於家。子文通曆官至鎮西司馬南天水太守西翼校尉。文通子景別有傳。
同書捌貳常景傳(北史肆貳常景傳同。)略雲:
景少聰敏,及長有才思,雅好文章,廷尉公孫良舉為律學博士,高祖親得其名,既而用之。後為門下錄事太常博士。正始初,詔尚書門下於金墉中書外省考論律令,??景參議。先是太常劉芳與景等撰朝令,未及班行,別典儀注,多所草創,未成,芳卒,景纂成其事。及世宗崩,詔景[自長安]赴京,還修儀注,又??撰太和之後朝儀已施行者,凡五十餘卷。永熙二年監議事[寅恪案:徐崇補南北史藝文誌魏五禮條雲疑「監議」下脫去「五禮」二字]。
隋書叁叁經籍誌史部儀注類載:
後魏儀注五十卷。
舊唐書肆陸經籍誌史部儀注類載:
後魏儀注三(寅恪案:三疑五之誤。)十二卷,常景撰。
新唐書伍捌藝文誌儀注類載:
常景後魏儀注五十卷。
魏書肆壹源賀傳(北史貳捌源賀傳同。)略雲:
源賀,自署河西王禿發傉檀之子也。傉檀為乞伏熾盤所滅,賀自樂都來奔,世祖素聞其名,謂賀曰:「卿與朕源同,因事分姓,今可為源氏。」長子延,延弟思禮後賜名懷,遷尚書令,參議律令。
北史貳捌源賀傳附玄孫師傳(參考北齊書伍拾恩幸傳高阿那肱傳,又隋書陸陸源師傳刪略「漢兒」語殊失其真。)略雲:
師少知名,仕齊為尚書左外兵郎中,又攝祠部。後屬孟夏,以龍見請雩。時高阿那肱為錄尚書事,謂為真龍出見,大驚喜,問龍所在,雲作何顏色。師整容雲:「此是龍星初見,依禮當雩祭郊壇,非謂真龍別有所降。」阿那肱忿然作色曰:「漢兒多事,強知星宿,祭事不行。」師出歎曰:「國家大事,在祀與戎,禮既廢也,其能久乎?齊亡無日矣。」尋周武平齊。
通鑒壹柒壹陳紀太建五年夏四月載此事,胡注雲:
諸源本出於鮮卑禿發,高氏生長於鮮卑,自命為鮮卑,未嚐以為諱,鮮卑遂自謂貴種,率謂華人為漢兒,率侮詬之。諸源世仕魏朝貴顯,習知典禮,遂有雩祭之請,冀以取重,乃以取詬。通鑒詳書之,又一嘅也。
同書壹貳叁宋紀元嘉十六年十二月,涼州自張氏以來號為多士條,胡注雲:
永嘉之亂,中州之人士避地河西,張氏禮而用之。子孫相承,衣冠不墜,故涼州號為多士。
宋書陸伍杜驥傳(南史柒拾循吏傳杜驥傳同。)略雲:
杜驥,京兆杜陵人也。高祖預晉征南將軍,曾祖躭避地河西,因仕張氏,苻堅平涼州,父祖始還關中。兄坦頗涉史傳,高祖征長安席卷隨從南還,太祖元嘉中任遇甚厚。晚度北人朝廷常以傖荒遇之,雖複人才可施,每為清途所隔,坦以此慨然,嚐與太祖言曰:「臣本中華高族,亡曾祖晉氏喪亂播遷涼土,世業相承,不殞其舊,直以南度不早,便以荒傖賜隔。」(寅恪案:杜坦所言,亦可與晉書捌肆楊佺期傳參證。)
魏書叁捌袁式傳(北史貳柒袁式傳同。)略雲:
袁式,陳郡陽夏人。父淵司馬昌明侍中。式在南曆武陵王遵谘議參軍,與司馬文思等歸姚興。泰常二年歸國,為上客,賜爵陽夏子。與司徒崔浩一麵便盡國士之交。是時朝儀典章悉出於浩,浩以式博於古事,每所草創,恒顧訪之。式沈靖樂道,周覽書傳,至於訓詁倉雅偏所留懷,作字釋未就。
寅恪案:崔浩傳所謂外國遠方名士,當即指河西諸學者或袁式而言。其以左傳卦解易,張湛、宗欽、段承根俱主其說,實為漢儒舊誼,今日得尚秉和先生易林解詁一書,愈可證明者也。蓋當日中原古誼,久已失傳,崔浩之解,或出其家學之僅存者,然在河西則遺說猶在,其地學者,類能言之。此浩所以喜其與家學冥會,而於河西學者所以特多薦拔之故歟?劉昞之注人物誌,乃承曹魏才性之說者,此亦當日中州絕響之談也。若非河西保存其說,則今日亦無以窺見其一斑矣。程駿與劉昞之言,乃周孔名教與老莊自然合一之論,此說為晉代清談之焦點,王阮之問答(世說新語文學篇阮宣子有令問條,以為阮修答王衍之言,晉書肆玖阮瞻傳則以為阮瞻對王戎之語,其他史料關於此者亦有歧異,初視之似難定其是非。其實此問若乃代表當時通性之真實,其個性之真實雖難確定,然不足致疑也。又此問題當時有實際政治及社會之關係,不僅限於玄談理論,寅恪別有文考之,茲不詳論。),所謂「將無同」三語,即實同之意,乃此問題之結論,而袁宏後漢紀之議論,多為此問題之詳釋也。(後漢紀貳貳延嘉九年及貳叁建寧二年之所論乃其最顯著者,其餘散見諸卷,不可悉舉。)自晉室南渡之後,過江名士尚能沿述西朝舊說,而中原舊壤久已不聞此論,斯又河西一隅之地尚能保存典午中朝遺說之一證也。至李衝者,西涼李暠之曾孫,雖以得幸文明太後遂致貴顯,然孝文既非庸暗之主,且為酷慕漢化之君,其付衝以端揆重任,凡製定禮儀律令,及營建都邑宮廟諸役,以及其他有關變革夷風摹擬漢化之事,無不使衝參決監令者,蓋幾以待王肅者待衝,則衝之為人必非庸碌凡流,實能保持其河西家世遺傳之舊學無疑也。魏初宗主督護之製,(參考魏書壹壹拾食貨誌。)蓋與道武時離散部落為編戶一事有關,實本胡部之遺跡,(參考魏書壹壹叁氏族誌,及北史捌拾外戚傳賀訥傳、玖捌高車傳等,茲不詳論。魏書賀訥傳、高車傳皆取之北史),不僅普通豪族之兼並已也。李衝請改宗主督護製為三長製,亦用夏變夷之政策,為北魏漢化曆程之一重要階段,其事發於李衝,豈偶然哉!又史言衝以過於篤厚親舊見譏,如北史壹陸廣陽王建附深(淵)傳所言:
深(淵)上書曰:「及太和在曆,仆射李衝當官任事,涼州土人悉免廝役,豐沛舊門仍防邊戍。」
當即指上引劉昞傳中李衝請褒顯劉昞子孫之類而言,但太和以後正光之時,崔光複請免昞孫碎役。夫光為由南入北之漢族世家,與涼州人士絕無關涉,太和之後李衝久死,光之請免役,自由於愛慕河西漢族文化所致,而元淵之所謂豐沛舊門即指六鎮鮮卑及胡化漢人,豈可與之並論乎?又李韶者,寶之嫡孫,衝之猶子也。孝文帝用夏變夷改革車服羽儀諸製度,悉令韶典之,則韶亦能傳其河西家世之學無疑。又遷都洛陽乃北魏漢化政策中一大關鍵,當日鮮卑舊人均表反對,韶既顯讚其謀,衝又卒成其事,遷洛之役,李氏父子始終參預,然則竟謂北魏遷洛與河西文化有關,亦無不可也,其詳當於後論都城建築節中述之。常爽出自涼州世族,而為北魏初大師,代京學業之興,實由其力,其見重於崔浩、高允諸人,固其宜矣。常景為太和以後禮樂典章之宗主,河西文化於北朝影響之深巨,此亦一例證也。源氏雖出河西戎類,然其家世深染漢化,源懷之參議律令尤可注意,觀高阿那肱之斥源師為漢兒一事,可證北朝胡漢之分,不在種族,而在文化,其事彰彰甚明,實為論史之關要,故略附著鄙意於此,當詳悉別論之。若胡梅磵所言,尚不足以盡此問題也。至江式請撰古今文字表中所述,其家自西晉以來避亂涼州,文字之學,曆世相傳不墜諸事實,足知當日學術中心在家族而不在學校,涼州一隅,其秩序較中原為安全,故其所保存者亦較中原為多。此不獨江氏一族文字之學如是,即前引秦涼學者及杜驥諸傳所載,其家世之學亦無不與江氏相同。由此言之,秦涼諸州西北一隅之地,其文化上續漢、魏、西晉之學風,下開(北)魏、(北)齊、隋、唐之製度,承前啟後,繼絕扶衰,五百年間延綿一脈,然後始知北朝文化係統之中,其由江左發展變遷輸入者之外,尚別有漢、魏、西晉之河西遺傳。但其本身性質及後來影響,昔賢多未措念,寅恪不自揣譾陋,草此短篇,藉以喚起今世學者之注意也。
上文已將隋唐製度三源中之(西)魏、周一源及南朝河西文化之影響約略述之矣。茲於(北)魏、(北)齊一源之中,除去關涉南朝及河西文化者不重複論述外,專就元魏孝文以後,迄於高齊之末,洛陽鄴都文化之影響於隋唐製度者考證之。
夫拓跋部族自道武帝入居中原,逐漸漢化,至孝文帝遷都洛陽後,其漢化之程度雖較前愈深,然孝文之所施為,實亦不過代表此曆代進行之途徑,益加速加甚而已。在孝文同時,其鮮卑舊族如穆泰等(見魏書貳柒、北史貳拾穆崇傳。)其對於漢化政策固不同意,即孝文親子如廢太子恂(見魏書貳貳、北史壹玖廢太子恂傳。)亦「謀召牧馬,輕騎奔代」,則鮮卑族對漢化政策反抗力之強大,略可窺見,因以愈知孝文之假辭南侵,遂成遷都之計者,(見魏書伍叁李衝傳、北史壹百序傳。)誠為不得已也。故自宣武以後,洛陽之漢化愈深,而腐化乃愈甚,其同時之代北六鎮保守胡化亦愈固,即反抗洛陽之漢化腐化力因隨之而益強,故魏末六鎮之亂,雖有諸原因,如饑饉虐政及府戶待遇不平之類,然間接促成武泰元年四月十三日爾朱榮河陰之大屠殺實胡族對漢化政策有意無意中之一大表示,非僅爾朱榮、費穆等一時之權略所致也。(見魏書柒肆、北史肆捌爾朱榮傳及洛陽伽藍記壹永寧寺像。)其後高歡得六鎮流民之大部,賀拔嶽、宇文泰得其少數,(見北齊書壹神武紀、北史陸齊本紀、隋書貳肆食貨誌等。)東西兩國俱以六鎮流民創業,初自表麵觀察,可謂魏孝文遷都洛陽以後之漢化政策遭一大打擊,而逆轉為胡化,誠北朝政治社會之一大變也。
雖然,高歡本身,生於六鎮,極度胡化,其渤海世係即使依托,亦因以與當日代表漢化之山東士族如渤海之高氏、封氏及清河博陵之崔氏等不得不發生關係。(見北齊書貳壹高幹、封隆之傳,北史叁壹高允傳、貳肆封懿傳;北齊書貳叁崔悛傳,北史貳肆崔逞傳;北齊書叁拾崔暹傳,北史叁貳崔挺傳;北齊書叁玖崔季舒傳,北史叁貳崔廷傳;北齊書叁拾高德政傳,北史叁壹高允傳等。)其子澄尤為漢化,據北齊書叁文襄紀(北史陸齊本紀同。)雲:
元象元年攝吏部尚書。魏自崔亮以後選人常以年勞為製,文襄乃厘改前式,銓擢唯在得人,又沙汰尚書郎,妙選人地以充之。至於才名之士鹹被薦擢,假有未居顯位者,皆致之門下,以為賓客,每山園遊燕,必見招攜,執射賦詩,各盡其所長,以為娛適。
夫當時所謂「妙選人地」,即「選用漢化士族」之意義,故高氏父子既執魏政,楊(愔)、王(昕及晞)既因才幹柄用,而邢(邵)、魏(收)亦以文采收錄。(見北齊書叁肆楊愔傳,北史肆壹楊播傳;北齊書叁壹王昕傳,北史貳肆王憲傳;北齊書叁陸邢邵傳,北史肆叁邢巒傳;北齊書叁柒魏收傳,北史伍陸魏收傳。)洛陽文物人才雖經契胡之殘毀,其遺燼再由高氏父子之收掇,更得以恢複熾盛於鄴都。魏孝文以來,文化之正統仍在山東,遙與江左南朝並為衣冠禮樂之所萃,故宇文泰所不得不深相畏忌,而與蘇綽之徒別以關隴為文化本位,虛飾周官舊文以適鮮卑野俗,非驢非馬,藉用欺籠一時之人心,所以至其子(武帝)並齊之後,成陵之鬼餒,而開國製度已漸為仇讐敵國之所染化。(見下章論職官、刑律、兵製諸書。)然則當日山東鄴都文化勢力之廣大可以推知也。
隋書貳高祖紀上仁壽二年十月己醜詔書所命修撰五禮之薛道衡、王劭及與製禮有關之人如裴矩、劉焯、劉炫、李百藥等,其本身或家世皆出自北齊,以廣義言,俱可謂之齊人也。茲節引史傳證之如下:
隋書伍柒薛道衡傳(北史叁陸薛辯傳同。)略雲:
薛道衡,河東汾陰人也。[齊後主]武平初詔與諸儒修定五禮,除尚書左外兵郎。待詔文林館,與範陽盧思道、安平李德林齊名友善。複以本官直中書省,尋拜中書侍郎。後主之時漸見親用,頗有附會之譏,後與斛律孝卿參預政事。及齊亡,周武引為禦史二命士,後歸鄉裏。高祖作相,從元帥梁睿擊王謙,攝陵州刺史。高祖受禪,坐事除名。河間王弘北征突厥,召典軍書,還除內史舍人。除吏部侍郎,坐黨蘇威除名,配防嶺表。尋有詔征還,直內史省,後數歲授內史侍郎。
寅恪案:道衡家世本出北齊,其本身於北齊又修定五禮,參預政事,及齊亡曆周入隋,複久當樞要,隋文命其修定隋禮,自為適宜,而道衡依其舊習,効力新朝,史言隋禮之修「悉用東齊儀注以為準」,自所當然也。
隋書陸玖王劭傳(北史叁伍王慧龍傳同。)略雲:
王劭,太原晉陽人也。父鬆年齊通直散騎侍郎。齊尚書仆射魏收辟[劭]參開府軍事,累遷太子舍人,待詔文林館,後遷中書舍人。齊滅入周,不得調,高祖受禪,授著作佐郎。
北史叁捌裴佗附矩傳(隋書陸柒裴矩傳略同。)略雲:
裴佗字元化,河東聞喜人也。六世祖詵仕晉,位太常卿,因晉亂,避地涼州,苻堅平河西,東歸,因居解縣,世以文學顯。(寅恪案:此亦河西文化世家也。)(孫)矩仕齊為高平王文學,齊亡不得調。隋文帝為定州總管,補記室,甚親近之,以母憂去職。及帝作相,遣使馳召之,參相府記室事。受禪,遷給事郎,奏舍人事,除戶部侍郎,遷內史侍郎。上以啟人可汗初附,令矩撫慰之,還為尚書左丞。其年(仁壽二年)文獻皇後崩,太常舊無儀注,矩與牛弘、李百藥(隋書裴矩傳不載李百藥名。)等據齊禮參定。(此條大部前已征引,並附論證,見上文。)
隋書柒伍儒林傳劉焯傳(北史捌貳儒林傳下劉焯傳同。)略雲:
劉焯,信都昌亭人也。父洽郡功曹。少與河間劉炫結盟為友,以儒學知名,為州博士,舉秀才,射策甲科,與著作郎王劭同修國史,兼參議律曆。劉炫聰明博學,名亞於焯,故時人稱二劉焉。天下名儒後進質疑受業,不遠千裏而至者,不可勝數。論者以為數百年已來博學通儒無能出其右者,焯又與諸儒修定禮律。
同書同卷劉炫傳(北史捌貳儒林傳劉炫傳同。)略雲:
劉炫,河間景城人也。少以聰敏見稱,與信都劉焯閉戶讀書,十年不出。周武帝平齊,瀛州刺史宇文亢引為戶曹從事,後奉勅與著作郎王劭同修國史,又與諸術者修天文律曆,又與諸儒修定五禮,授旅騎尉。吏部尚書牛弘建議,以為禮諸侯絕旁期,大夫降一等,今之上柱國雖不同古諸侯,比大夫可也,官在第二品宜降旁親一等,議者多以為然。炫駮之曰:「古之仕者宗一人而已,庶子不得進,由是先王重適,其宗子有分祿之義,族人與宗子雖疏遠,猶服縗三月,良由受其恩也。今之仕者位以才升,不限適庶,與古既異,何降之有?」遂寢其事。煬帝即位,牛弘引炫修律令。高祖之世以刀筆吏類多小人,年久長奸,勢使然也,又以風俗陵遲,婦人無節,於是立格,州縣佐吏三年而代之,九品妻無得再醮。炫著論以為不可,弘竟從之。諸郡置學官及流外給廩皆發於炫。
同書肆貳李德林傳(北史柒貳李德林傳同。)略雲:
李德林,博陵安平人也。齊主留情文雅,召入文林館,又令與黃門侍郎顏之推同判文林館事。及周武帝克齊,入鄴之日勅小司馬唐道和就宅宣旨慰喻雲:「平齊之利,唯在於爾,朕本畏爾,逐齊主東走,今聞猶在,大以慰懷,宜即入相見。」道和引之入內,遣內史宇文昂訪問齊朝風俗政教人物善惡,即留內省,三宿乃歸,仍遣從駕,至長安,授內史上士,自此以後詔誥格式及用山東人物一以委之。開皇元年勅令與太尉任國公於翼、高熲等同修律令,事訖奏聞,別賜九環金帶一腰、駿馬一匹,賞損益之多也。
舊唐書柒貳李百藥傳(新唐書壹百貳李百藥傳同。)略雲:
李百藥,定州安平人。隋內史令安平公德林子也。開皇初授東宮通事舍人,遷太子舍人,兼東宮學士。或嫉其才而毀之者,乃謝病免去,十九年追赴仁壽宮令襲父爵。左仆射楊素、吏部尚書牛弘雅愛其才,奏授禮部員外郎。皇太子勇又召為東宮學士,詔令修五禮,定律令,撰陰陽書。[唐太宗]貞觀元年召拜中書舍人,賜爵安平縣男,受詔修定五禮及律令,撰齊書。
寅恪案:王劭、劉焯、劉炫皆北齊儒學之士,而二劉尤為北朝數百年間之大儒。觀炫駮牛弘二品官降旁親服一等之議,則知山東禮學遠勝於關隴也。裴矩用東齊儀注以佐牛弘定獨孤後喪禮,已於前文論之。李德林為齊代文宗,周武得之,特加獎擢。百藥承其家學,既參定隋文獻皇後喪議,複於唐貞觀世修定五禮,則隋唐禮製與北齊人士有密切關係,於此可見也。論隋唐製度(北)魏、(北)齊之源既竟,茲略考其梁陳之源,凡隋高祖仁壽二年閏十月己醜詔書所命修定五禮諸臣中如許善心、虞世基,以及其名不見於此詔書中而亦預聞修定禮儀製度之明克讓、裴政、袁朗等,俱屬於梁陳係統者也。以後略依時代先後,節錄史傳之文,證之如下:
隋書伍捌明克讓傳(北史捌叁文苑傳明克讓傳同。)略雲:
明克讓,平原鬲人也,父山賓梁侍中。克讓博涉書史,所覽將萬卷,三禮禮論尤所研精。釋褐湘東王法曹參軍,仕曆司徒祭酒、尚書都官郎中、散騎侍郎、國子博士、中書侍郎。梁滅,歸於長安,周明帝引為麟趾殿學士。[隋]高祖受禪,拜太子內舍人。轉率更令,太子以師道處之,恩禮甚厚。於時東宮盛征天下才學之士,至於博物洽聞,皆出其下。詔與太常牛弘等修禮議樂,當朝典故多所裁正。開皇十四年以疾去官,卒年七十。
寅恪案:梁書貳柒明山賓傳(南史伍柒拾明僧紹附山賓傳同。)略雲:
山賓年十三博通經傳。梁台建,為尚書駕部郎,遷治書侍禦史右軍記室參軍,掌治吉禮。時初置五經博士,山賓首膺其選,所著吉禮儀注二百二十四卷、禮儀二十卷、孝經喪禮服儀十五卷。(參上文所引隋書叁叁經籍誌史部儀注類梁吉禮儀注條。)
據此,山賓為梁代修定儀注之人,以禮學名世;克讓承其父學,據梁朝之故事,修隋室之新儀;牛弘製定五禮,欲取資於蕭梁,而求共事之人,則克讓實其上選無疑也。
隋書捌禮儀誌略雲:
開皇中,詔太常牛弘、太子庶子裴政,撰宣露布禮。
梁書貳裴邃傳附之禮傳(南史伍捌裴邃傳同。)雲:
子政承聖中官至給事黃門侍郎,江陵陷,隨例入西魏。
隋書陸陸裴政傳(北史柒柒裴政傳同。)略雲:
裴政,河東聞喜人也。高祖壽孫從宋武帝家於壽陽,祖邃梁侍中左衛將軍豫州大都督,父之禮廷尉卿。政博聞強記,達於時政,為當時所稱。江陵陷,與城中朝士俱送於京師,授員外散騎侍郎,引事相府,命與盧辯依周禮建六卿設公卿大夫士,並撰次朝儀車服器用,多遵古禮,革漢魏之法,事並施行。尋授刑部下大夫。政明習故事,參定周律,用法寬平,無有寃濫,又善鍾律。宣帝時以忤旨免職,高祖攝政,召複本官。開皇元年轉率更令,詔與蘇威等修定律令。政采魏晉刑典,下至齊梁,沿革輕取其折衷,同撰著者十有餘人,凡疑滯不通,皆取決於政。
寅恪案:裴政為南朝將門及刑律世家,其與盧辯之摹倣周禮,為宇文泰文飾胡製,童牛角馬,貽譏通識,殆由亡國俘囚受命為此,諒非其所長及本心也。故一入隋代,乃能與蘇威等為新朝創製律令,上采魏晉,下迄齊梁,是乃真能用南朝之文化及己身之學業,以佐成北朝完善之製度者,與其在西魏北周時迥不相同,今以其屬於刑律範圍,俟於後刑律章論之。
隋書伍捌許善心傳(北史捌叁文苑傳許善心傳同。)略雲:
許善心,高陽北新城人也。祖茂,父亨。善心家有舊書萬餘卷,皆徧通涉。貞明二年聘於隋,遇高祖伐陳,禮成而不獲反命,累表請辭,上不許,留縶賓館。及陳亡,高祖勅以本官直門下省。[開皇]十七年除秘書丞。[仁壽]二年加攝太常少卿,與牛弘等議定禮樂。
寅恪案:梁書肆拾許懋傳(南史陸拾許懋傳同。)略雲:
尤曉故事,稱為儀注之學。天監初,吏部尚書範雲舉懋參詳五禮。時有請封會稽禪國山者,高祖雅好禮,因集儒學之士草封禪儀,將欲行焉,懋以為不可,因建議,高祖嘉納之,因推演懋議,稱製旨以答請者,由是遂停。宋齊舊儀郊天祀帝皆用袞冕,至天監七年,懋始請造大裘,至是有事於明堂,儀注猶雲服袞冕。懋駮雲:「禮雲:大裘而冕,祀昊天上帝亦如之,良由天神尊遠,須貴誠質,今泛祭五帝,理不容文。」改服大裘,自此始也。又降勅問:「凡求陰陽,應各從其類,今雩祭燔柴以火祈水,意以為疑。」懋答曰:「雩祭燔柴經無其文,良由先儒不思故也,請停用柴,其牲牢等物悉從坎瘞,以符周宣雲漢之說。」詔並從之。凡諸禮儀多所刊正。
據此,許懋尤曉故事,以儀注之學著名梁時,又參詳五禮,凡諸禮儀多刊正,則善心之預修隋禮,其梁陳故事,足供采擇者,乃其家世顓門之業也。
隋書陸柒虞世基傳(北史捌叁文苑傳虞世基傳同。)略雲:
虞世基,會稽餘姚人也。父荔,陳太子中庶子。世基博學有高才,兼善草隸。陳中書令孔奐見而歎曰:「南金之貴屬在斯人。」少傅徐陵一見而奇之,顧謂朝士曰:「當今潘陸也。」因以弟女妻焉。仕陳釋褐建安王法曹參軍,遷中庶子散騎常侍尚書左丞。及陳滅歸國,為通直郎,直內史省,未幾拜內史舍人。
舊唐書壹玖拾上文苑傳袁朗傳(新唐書貳百壹文藝傳上袁朗傳同。)略雲:
袁朗,陳尚書左仆射樞之子。其先自陳郡仕江左,世為冠族,陳亡,徙關中。朗勤學好屬文,在陳釋褐秘書郎,甚為尚書令江總所重。嚐製千字詩,當時以為盛作。陳後主聞而召入禁中,使為月賦,朗染翰立成。後主曰:「觀此賦,謝希逸不能獨美於前矣。」又使為芝草、嘉蓮二頌,深見優賞,遷秘書丞。陳亡,仕隋為尚書儀曹郎。
寅恪案:明克讓、裴政俱以江陵俘虜入西魏,許善心以陳末聘使值國滅而不歸,其身世與庾信相似,虞世基、袁朗在陳時即有才名,因見收擢,皆為南朝之名士,而家世以學業顯於梁陳之時者也。隋修五禮,欲采梁陳以後江東發展之新跡,則茲數子者,亦猶北魏孝文帝之王肅、劉芳,然則史所謂隋「采梁儀注以為五禮」者,必經由此諸人所輸入,無疑也。(袁朗參預製定衣冠事見隋書壹貳禮儀誌大業元年詔,兩唐書朗本傳未載。)
今已略據史傳,以考隋製五禮之三源,請更舉隋書禮儀誌之文,以為例證。主旨在闡明隋文帝雖受周禪,其禮製多不上襲北周,而轉仿北齊或更采江左蕭梁之舊典,與其政權之授受,王業之繼承,迥然別為一事,而與後來李唐之繼楊隋者不同。此本極顯著之常識,但近世之論史者,仍頗有誤會,故不憚繁瑣,重為申證,惟前文已征引者,則從略焉。
隋書陸禮儀誌略雲:
後周憲章姬周,祭祀之式多依儀禮。[隋]高祖受命,欲新製度,乃命國子祭酒辛彥之議定祀典。
寅恪案:此隋祀典不襲北周之例證也。
又同書同卷略雲:
明堂在國之陽,梁初依宋齊,其祀之法,猶依齊製,禮有不通者,武帝更與學者議之。
寅恪案:此梁更易齊製,乃南朝後期與其前期演變不同之例證。隋製五禮既用代表南朝前期之(北)魏、(北)齊製,又不得不采代表南朝後期之梁製,以臻完備也。
又同書柒禮儀誌略雲:
隋初因周製,定令亦以孟冬下亥蠟百神,臘宗廟,祭社稷,其方不熟,則闕其方之蠟焉。開皇四年十一月詔曰:「古稱臘者接也,取新故交接。前周歲首今之仲冬,建冬之月稱?可也。後周用夏後之時,行姬氏之?,考諸先代,其義有違,其十月行?者停,可以十二月為臘。」於是始革前製。
寅恪案:此隋祀典不襲北周製之例證也。
又同書捌禮儀誌略雲:
後魏每攻戰克捷,欲天下聞知,迺書帛建於竿上,名為露布,其後相因施行。開皇中迺詔太常卿牛弘、太子庶子裴政撰宣露布禮。及九年平陳,元帥晉王以驛上露布,兵部奏請依新禮宣行。
寅恪案:此為隋代修禮,承襲北魏遺產,而更與南朝專家考定之一例證。裴政本江陵陷後朝士被俘之一人,而以律學顯名者也。詳上文所引史傳,茲不備述。
又同書拾禮儀誌略雲:
輿輦之別,蓋先王之所以列等威也。然隨時而變,代有不同。梁初尚遵其製,其後武帝既議定禮儀,乃漸有變革。
陳承梁末,王琳縱火,延燒車府。至天嘉元年,勅守都官尚書寶安侯到仲舉議造玉、金、象、革、木等五輅及五色副車。此後漸修,具依梁製。
寅恪案:此南朝後期文物發展變遷,梁創其製而陳因之之例證也。
又同書同卷略雲:
後魏天興初詔議曹郎董謐撰朝饗儀,始製軒冕,未知古式,多違舊章。孝文帝時,儀曹令李韶更奏詳定,討論經籍,議改正之,唯備五輅,各依方色,猶未能具。至熙平九年,明帝又詔侍中崔光與安豐王延明、博士崔瓚采其議,大造車服。自斯以後,條章粗備,北齊鹹取用焉。其後因而著令,並無增損。
寅恪案:李韶、崔光傳文前已征引,韶之家世代表河西文化,光之家世代表南朝前期文化,據此可知魏初之製多違舊章,得河西南朝前期之文化代表人物,始能製定一代新禮,足資後來師法。故北齊鹹取用焉,其後因而著令,並無增損,是北齊文物即河西及南朝前期之遺產,得此為證,其事益明顯矣。
又同書同卷略雲:
及[周]平齊,得其輿輅,藏於中府,盡不施用,至大象初,遣鄭譯閱視武庫,得魏舊物,取尤異者,並加雕飾,分給六宮,合十餘乘,皆魏天興中之所製也。周宣帝至是鹹複禦之。
開皇元年,內史令李德林奏:「周魏輿輦乖製,請皆廢毀。」高祖從之,唯留魏太和李韶所製五輅,齊天保所遵用者,又留魏[肅宗]熙平中太常卿穆紹議皇後之輅。
寅恪案:周襲魏天興舊製,雖加雕飾,仍不合華夏文化正式係統也。李德林本北齊舊臣,當時禮製典章,尤所諳練,(見前文所引。)故請毀廢而用魏太和熙平齊天保之製度,而此製度即魏孝文及其後嗣所采用南朝前期之文物,經北齊遂成為一係統結集者。此隋在文物上不繼周而因齊之例證也。
又同書同卷略雲:
象輅已下旒及就數各依爵品,雖依禮製名,未及創造,開皇三年閏十二月並詔停造,而盡用舊物。至九年平陳,又得輿輦,舊著令者,以付有司,所不載者,並皆毀棄,雖從儉省,而於禮多闕。十四年,詔又以見所乘車輅因循近代,事非經典,於是命有司詳考故實,改造五輅及副。
大業元年,更製車輦,五輅之外設副車,詔尚書令楚公楊素、吏部尚書奇章公牛弘、工部尚書安平公宇文愷、內史侍郎虞世基、禮部侍郎許善心、太府少卿何稠、朝請郎閻毗等詳議奏決,於是審擇前朝故事,定其取舍雲。
寅恪案:輿輦之製,隋文帝受禪不襲周而因齊,即因襲南朝前期之文物,經過魏太和、齊天保之結集者,而製度尚有所未備者,則南朝後期梁陳之文物未能采用故也。開皇九年平陳,初持保守主義,其乘用以限於舊令所著,是以於禮多闕,蓋欲求備禮,非更以南朝後期即梁陳二代之發展者增補之不可,此開皇十四年所以有更議之詔也。又大業元年所命議製車輦諸臣,其中大部分前已論及,而虞世基、許善心則南朝後期文物即梁陳文化之代表者,可為鄙說之例證也。至宇文愷、何稠、閻毗三人,俱特以工巧知名,其參與此役,蓋由於此,將於下文附論都城建築節中考證之,茲姑不涉及,以免枝蔓淆混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