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宗創造者慧思作誓願文,取本人一生事跡,依年歲編列。其書不獨研求中古思想史者,應視為重要資料,實亦古人自著年譜最早者之一。故與吾國史學之發展,殊有關係。但今日所傳南嶽大師著述中,頗有後人偽托之作。然則此誓願文之真偽究何如者,是否可依據為正確史料,自為一問題。考慧思所生時代,南北朝竝立,其君主年號及州郡名稱,皆交錯重複,最為糾紛,不易明悉。今即取誓願文中關於此二事者,證諸史籍,以驗其真偽。真偽判定之後,就其所表現思想之特征,略加解釋,或亦可供治南北朝末年思想史者之參考乎?

唐道宣續高僧傳貳壹(金陵刻經處本)慧思傳雲:

[慧思]以齊武平之初,背此嵩陽,領徒南逝,高騖前賢,以希棲隱。初至光州,值梁孝元傾覆國亂,前路梗塞,權止大蘇山。數年之間,歸從如市。

寅恪案,北齊君主以武平紀年者有二。一為後主緯,即溫國公。一為範陽王紹義。後主之武平在範陽王之前,且為中原統治之朝。僧傳所言,係指後主之年號,自不待言。北朝齊後主武平元年當南朝陳宣帝太建二年庚寅,即西曆五七〇年。南朝梁孝元帝之傾覆,在其承聖三年,當北朝齊文宣帝天保五年甲戌,即西曆五五四年。二者相距已逾十五年之久,實與當時情事不符。故道宣所紀必有譌誤。今慧思立誓願文略雲:

我慧思是末法八十二年,太歲在乙未十一月十一日於大魏國南豫州汝陽郡武津縣生。年至四十,是末法一百二十一年,在光州開嶽寺。至年四十一,是末法一百二十二年,在光州境大蘇山中。

寅恪案,慧思生於北朝魏宣武帝延昌四年乙未,當南朝梁武帝天監十四年,即西曆五一五年。其四十歲適值南朝梁元帝承聖三年,即西曆五五四年。江陵之陷即在是歲,實與史籍符會。可知南北朝竝立,其年號歲月後先交互之間,雖以道宣之博學,猶不能無誤,而此誓願文之記載,其正確如是,則非後世僧徒所能偽造,固無容疑也。

又立誓願文略雲:

至年四十四,是末法一百二十五年,太歲戊寅,還於大蘇山光州境內。唱告四方,我欲奉造金字摩訶般若波羅蜜經。從正月十五日教化,至十一月十一日,於南光州光城都光城縣齊光寺方得就手,報先心願,奉造金字摩訶般若波羅蜜經一部,並造瑠璃寶函盛之。

寅恪案,魏書壹佰陸中地形誌雲:

光州。(原注:「治掖城。皇興四年分青州置。延興五年改為鎮。景明元年複。」)領郡三。縣十四。

又同卷雲:

光州。(原注:「蕭衍置。魏因之。治光城。」)領郡五。縣十。

北光城郡。領縣二。光城。(原注:「州治。」)樂安。

南光城郡。領縣二。光城。(原注:「郡治。」)南樂安。

寅恪案,誓願文中「南光州光城都光城縣」之「都」字,自當為「郡」字傳寫之誤。而「南」字則直貫下文之「光城郡光城縣」言。蓋言「南光州」者,以別於治掖城之「[北]光州」。[南]光城郡光城縣者,以別於北光城郡之光城縣。所以知者,以此時慧思適在大蘇山中。以地望準之,南光城郡之光城縣,與大蘇山較近故也。夫此類行政區域,其名稱至為重疊混雜。若作者非當時親曆之人,恐難有如是之正確。然則誓願文非後世所能偽托,此又一證矣。

今據誓願文中關於年曆地理二事觀之,已足證明其非偽作。此文之真偽既經判定,而文中所述誌願,即求長生治丹藥一事,最為殊特。似與普通佛教宗旨矛盾。寅恪以為此類思想確為當時產物,而非後來所可偽托。請略考當日社會文化狀況及天台宗學說之根據,以說明之於下。

誓願文中如

又複發願,我今入山懺悔一切障道重罪,經行修禪,若得成就五通神仙及六神通。

是故先作長壽仙人,藉五通力,學菩薩道。自非神仙,不得久住。為法學仙,不貪壽命。

誓於此生得大仙報。

為護法故求長命,不願生天及餘趣。願諸賢聖佐助我,得好芝草及神丹。療治眾病除饑渴,常得經行修諸禪。願得深山寂靜處,足神丹藥修此願,藉外丹力修內丹。

以此求道誓願力,作長壽仙見彌勒。

誓願入山學神仙,得長命力求佛道。

等語,皆表現求長生治丹藥之思想。考印度佛教末流,襲取婆羅門長生養性之術,托之龍樹菩薩。如今日藏文丹珠爾第壹壹捌函中龍樹所造諸論,皆是其例。

慈恩大師傳貳略雲:

明日到磔迦國東境,至一大城。城西道北有大庵羅林。林中有一七百歲婆羅門。及至觀之,可三十許。形質魁梧,神理淹審。明中百諸論,善吠陀等書。有二侍者,各百餘歲。仍就停一月,學經百論廣百論。其人是龍猛弟子,親得師承,說甚明浄。

又唐澄觀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柒雲:

又案,西域記唐三藏初遇龍樹宗師,欲從學法。師令服藥,求得長生,方能窮究。三藏自思,本欲求經,恐仙術不成,辜我夙願。遂不學此宗,乃學法相之宗。

寅恪案,此二說皆相似,而皆不可信。然有一事可注意者,即欲學龍樹之宗,必先求長生之法是也。據隋書叁肆經籍誌子部醫方類著錄西域諸仙藥方中有:

龍樹菩薩藥方四卷。

龍樹菩薩養性方一卷。

及隋費長房曆代三寶記壹壹載:

北周時,攘那跋陀羅譯五明論合一卷。(寅恪案,此論雖未言何人所造,然日本石山寺有寫本龍樹五明論一卷,今刊入大正大藏經第貳壹卷。以隋書經籍誌及丹珠爾載龍樹所造論性質推之,攘那跋陀羅之譯本,疑亦托名龍樹所造也。)

可知南北朝末年,此類依托龍樹之學說,已自天竺輸入中土。慧思生值其時,自不能不受其影響。況天台創義立宗,悉依大智度論,而大智度論乃龍樹之所造。龍樹實為天台宗始祖。宜乎誓願文中盛談求長生治丹藥之事也。又天台禪學其中堅之一部分,本為南北朝之小乘禪學,而此部分實與當時道家所憑借之印度禪學原是一事。故天台宗內由本體之性質,外受環境之薰習,其思想之推演變遷,遂不期而與道家神仙之學說符會。明乎此,則天台祖師棲止之名山,如武當南嶽天台等,皆道家所謂神仙洞府,富於靈藥,可以治丹之地,固不足為異也。總而言之,天台原始之思想,雖不以神仙為極詣,但視為學佛必經之曆程。有似上引澄觀華嚴疏鈔所記龍樹宗師告玄奘之語意,即先須服藥,求得長生之後,方能窮究龍樹之學是也。後如唐之梁肅,其學本出於天台宗之湛然所作「神仙傳論」(見全唐文伍壹玖。)亦有:

予嚐覽葛洪所記,以為神仙之道,昭昭足征也

之言。蓋梁氏宗佛陀而信神仙,尚是原始天台思想。可見南北朝末年思想界中此重公案,迄於唐之中葉猶複存在。茲因征考所及,並附論之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