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朝諸皇室中與佛教關係最深切者,南朝則蕭梁,北朝則楊隋,兩家而已。兩家在唐初皆為亡國遺裔。其昔時之政治地位,雖已喪失大半,然其世代遺傳之宗教信仰,固繼承不替,與梁隋盛日無異也。請先以蕭梁後裔蕭瑀之事證之。

舊唐書陸叁蕭瑀傳略雲:

瑀字時文。高祖梁武帝。曾祖昭明太子。祖察,後梁宣帝。父巋,明帝。好釋氏,常修梵行,每與沙門難及苦空,必詣微旨。太宗以瑀好佛道,嚐賚繡佛像一軀,並繡瑀形狀於佛像側,以為供養之容。又賜王褒所書大品般若經一部,並賜袈裟,以充講誦之服焉。會瑀請出家,太宗謂曰:甚知公素愛桑門,今者不能違意。瑀旋踵奏曰:臣頃思量,不能出家。太宗以對群臣吐言而取舍相違,心不能平。瑀尋稱足疾,時詣朝堂,又不入見。太宗謂侍臣曰:瑀豈不得其所乎?而自慊如此。遂手詔曰:至於佛教,非意所遵。雖有國之常經,固弊俗之虛術。何則?求其道者,未驗福於將來。修其教者,翻受辜於既往。至若梁武窮心於釋氏,簡文銳意於法門,傾帑藏以給僧祇,殫人力以供塔廟。及乎三淮沸浪,五嶺騰煙,假餘息於熊蹯,引殘魂於雀鷇。子孫覆亡而不暇,社稷俄頃而為墟。報施之征,何其繆也。而太子太保宋國公瑀踐覆車之餘軌,襲亡國之遺風。棄公就私,未明隱顯之際。身俗口道,莫辨邪正之心。修累葉之殃源,祈一躬之福本。上以違忤君主,下則扇習浮華。往前朕謂張亮雲:卿既事佛,何不出家?瑀乃端然自應,請先入道。朕即許之,尋複不用。一回一惑,在於瞬息之間,自可自否,變於帷扆之所。乖棟梁之大體,豈具瞻之量乎?朕猶隱忍至今,瑀尚全無悛改。宜即去茲朝闕,出牧小藩。可商州刺史,仍除其封。

唐釋彥悰護法沙門法琳別傳中載貞觀十一年正月(適園叢書本唐大詔令集壹壹叁作二月)道士女冠在僧尼之上詔略雲:

至於佛教之興,基於西域。爰自東漢,方被中華。神變之理多方,報應之緣匪一。暨乎近世,崇信滋深。人冀當年之福,家懼來生之禍。由是滯俗者聞玄宗而大笑,好異者望真諦而爭歸。始波湧於閭裏,終風靡於朝廷。遂使殊俗之典,鬱為眾妙之先。諸夏之教,翻居一乘之後。流遯忘反,於茲累代。朕夙夜寅畏,緬惟至道。思革前弊,納諸軌物。況朕之本係,出自柱下。鼎祚克昌,既憑上德之慶。天下大定,亦賴無為之功。宜有解張,闡茲玄化。自今已後,齊供行立。至於講論,道士女冠宜在僧尼之前。庶敦本係之化,暢於九有。尊祖宗之風,貽諸萬葉。

觀上錄唐太宗兩詔,知佛教自隋文帝踐祚複興以來,至唐太宗貞觀十一年,始遭一嚴重之壓迫。前此十年,即唐高祖武德九年五月雖有沙汰僧尼道士女冠之詔,其實並未實行。(詳見舊唐書壹高祖紀及通鑒壹玖壹武德九年五月辛巳下詔命有司沙汰天下僧尼道士女冠條。)且彼時詔書,兼涉道士女冠,非專為僧尼而發也。蓋佛教自北周武帝廢滅以後,因隋文帝之革周命而複興。唐又代隋,以李氏為唐國姓之故,本易為道士所利用。而太宗英主,其對佛教,雖偶一褒揚,似亦崇奉者。如貞觀三年閏十二月癸醜為殞身戎陣者建立寺刹(見舊唐書貳及新唐書貳太宗紀),及優禮玄奘等(詳見慈恩大師傳陸),皆其顯著之例。其實太宗於此等事皆別有政治作用。若推其本心,則誠如其責蕭瑀詔書所謂「至於佛教,非意所遵」者也。當日佛教處此新朝不利環境之中,惟有利用政局之變遷,以恢複其喪失之地位。而不意竟於「襲亡國遺風」之舊朝別係中,覓得一中興教法之宗主。今欲論此中興教法宗主之武曌與佛教之關係,請先略述其外家楊隋皇室崇奉釋氏之事實於下:

唐釋道宣集古今佛道論衡實錄貳隋兩帝重佛宗法俱受歸戒事條雲:

案隋著作郎王邵述隋祖起居注雲:帝以後魏大統七年六月十三日生於同州般若尼寺。於時赤光照室,流溢戶外,紫氣滿庭,狀如樓閣,色染人衣,內外驚異。帝母以時炎熱,就而扇之,寒甚幾絕,因不能啼。有神尼名曰智仙,河東劉氏女也。少出家,有戒行。和尚失之,恐墮井,乃在佛屋,儼然坐定,遂以禪觀為業。及帝誕日,無因而至。語太祖曰:兒天佛所佑,勿憂也。尼遂名帝為那羅延,言如金剛不可壞也。又曰:兒來處異倫,俗家穢雜,自為養之。太祖乃割宅為寺,以兒委尼,不敢召問。後皇妣來抱,忽化為龍,驚惶墮地。尼曰:何因妄觸我兒,遂令晚得天下。及年七歲,告帝曰:兒當大貴,從東國來。佛法當滅,由兒興之。尼沈靜寡言,時道吉凶,莫不符驗。初在寺養帝,年至十三,方始還家。及周滅二教,尼隱皇家。帝後果自山東入為天子,重興佛法,皆如尼言。及登位後,每顧群臣,追念阿闍黎,以為口實。又雲:我興由佛法,而好食麻豆,前身似從道人中來。由小時在寺,至今樂聞鍾聲。乃命史官為尼作傳。帝昔龍潛所經四十五州,及登極後,悉皆同時起大興國寺。仁壽元年帝及後宮同感舍利,竝放光明,以槌試之,宛然無損。遂前後置塔諸州百有餘所。皆置銘勒,隱於地府。感發神端,充牣耳目。具如王邵所撰感應傳。所以周祖竊忌黑衣當王,便摧滅佛法。莫識隋祖元養佛家。王者不死,何由可識。(參考道宣續高僧傳貳陸感通篇隋釋道密傳。)

隋書壹高祖紀(北史壹壹隋本紀同)雲:

皇妣呂氏,以大統七年六月癸醜夜,生高祖於馮翊般若寺,紫氣充庭。有尼來自河東,謂皇妣曰:「此兒所從來甚異,不可於俗間處之。」尼將高祖舍於別館,躬自撫養。皇妣嚐抱高祖,忽見頭上角出,徧體鱗起。皇妣大駭,墜高祖於地。尼自外入,見曰:「已驚我兒,致令晚得天下。」

道宣廣弘明集壹柒隋安德王雄百官等慶舍利感應表雲:

其[蒲州]棲岩寺者,即是太祖武元皇帝之所建造。

寅恪案,帝王創業,史臣記述,例有符瑞附會之語,楊隋之興,何得獨異?但除去此類附會例語之外,有可注意者二事:一為隋高祖父母之佛教信仰,一為隋高祖本身幼時之佛教環境。夫楊氏為北周勳戚,當北周滅佛之時,而智仙潛慝其家,則楊氏一門之為佛教堅實信徒,不隨時主之好惡轉移,於此益可以證明也。

隋書叁伍經籍誌道佛經類雲:

開皇元年,高祖普詔天下,任聽出家。仍令計口出錢,營造經像。而京師及並州相州洛州等諸大都邑之處,並官寫一切經,置於寺內,而又別寫藏於秘閣。天下之人從風而靡,競相景慕。民間佛經多於六經數十百倍。(參閱通鑒壹柒伍陳紀宣帝太建十三年隋主詔境內之民任聽出家條。)

續高僧傳捌隋釋曇延傳略雲:

隋文創業,未展度僧。延初聞改政,即事剃落。法服執錫,來至王庭。帝奉聞雅度,欣泰本懷。共論開化之模,孚化之本。延以寺宇未廣,教法方隆。奏請度僧,以應千二百五十比丘五百童子之數。敕遂總度一千餘人,以副延請。此皇隋釋化之開業也。爾後遂多,凡前後別請度者,應有四千餘僧。周廢伽藍並請興複。三寶再弘,功兼初運者,又延之力矣。

寅恪案,周武帝廢滅佛教。隋文帝代周自立,其開國首政即為恢複佛教。此固別有政治上之作用,而其家世及本身幼時之信仰,要為一重要之原因,則無疑也。至於煬帝,在中國曆史上通常認為弑父弑君荒**暴虐之主,與桀紂幽厲同科,或更不如者。然因其崇奉佛教,尤與天台宗創造者智者大師有深切之關係之故,其在佛教中之地位,適與其在儒家教義中者相反,此乃吾國二種不同文化價值論上之問題,不止若唐代改易漢書古今人表中老子等級之比也。此問題非茲篇所能詳論,今但擇錄天台宗著述中與此問題有關之文,略附詮釋,以供參證。

南宋天台宗僧徒誌磐撰佛祖統紀叁玖開皇十一年晉王廣受菩薩戒於智者大師條述曰:

世謂煬帝稟戒學慧,而弑父代立。何智者不知預鑒耶?然能借闍王之事以比決之,則此滯自銷。故觀經疏釋之,(寅恪案,此指智者大師之觀無量壽佛經疏。)則有二義:一者事屬前因,由彼宿怨,來為父子。故阿闍世此雲:「未生怨。」二者大權現逆,非同俗間惡逆之比。故佛言:「闍王昔於毘婆屍佛發菩提心,未嚐墮於地獄。」(原注:「涅槃經雲。」寅恪案,此語出北本大涅槃經貳拾梵行品第捌之柒末段。)又佛為授記,卻作後佛,號「浄身」。(原注:「闍王受決經。」寅恪案,今此經文作「浄其所部」。誌磐所據本「其」作「身」字,故雲「浄身」。)又「闍王未受果而求懺,令無量人發菩提心」。(寅恪案,原本此處有「垂裕記」三字。今移置下文「孤山」二字之下。)有能熟思此等文意,則知智者之於煬帝,鑒之深矣。故智者自雲:「我與晉王深有緣契。」今觀其始則護廬山主玉泉,終則創國清,保龕壟。而章安結集,十年送供。(原注:「事見智者本紀。」寅恪案,見佛祖統紀陸智者紀。原注本在篇末,今移於此。)以此比知,則煬帝之事,亦應有前因現逆二者之義。孤山[垂裕記]雲:「菩薩住首楞嚴定者或現無道,所以為百王之監也。」(寅恪案,此語見孤山即智圓維摩經略疏垂裕記壹。)

寅恪案,阿闍世王為弑父弑君之惡主。然佛教經典如大涅槃經梵行品則列舉多種理由,以明其無罪。非但無罪,如阿闍世王受決經且載其未來成佛之預言。智圓之書,成於北宋初期,誌磐之書,成於南宋季世,雖皆較晚,疑其所論俱出於唐代天台宗相承之微言,而非二人之臆說也。夫中國佛教徒以隋煬帝比於阿闍世王,則隋煬在佛教中,其地位之尊,遠非其他中國曆代帝王所能竝論。此點與儒家之評價適得其反。二種文化之同異是非,於此不必討論。但隋文帝重興釋氏於周武滅法之後,隋煬帝又隆禮台宗於智者闡教之時,其家世之宗教信仰,固可以推測得知。而武曌之母楊氏既為隋之宗室子孫,則其人之篤信佛教,亦不足為異矣。茲節錄舊史及佛藏之文於後,以資證明。

舊唐書壹捌叁外戚傳(新唐書貳零陸外戚傳同)略雲:

初[武]士彠娶相裏氏,又娶楊氏,生三女。長適越王府功曹賀蘭越石,次則天,次適郭氏。則天立為皇後,追贈士彠為司徒周忠孝王,封楊氏代國夫人。賀蘭越石早卒,封其妻為韓國夫人。尋楊氏改封為榮國夫人。鹹亨二年榮國夫人卒。

新唐書壹佰楊恭仁傳(舊唐書陸貳楊恭仁傳略同)略雲:

楊恭仁,隋[司空]觀王雄子也。執柔,恭仁從孫,曆地官尚書。武後母即恭仁叔父達之女。及臨朝,武承嗣攸寧相繼用事。後曰:「要欲我家及外氏常一人為宰相。」乃以執柔同中書門下三品。

新唐書柒壹下宰相世係表楊氏觀王條雲:

達字士達。隋納言,始安泰侯。(寅恪案,隋書肆叁、北史陸捌楊達傳「泰」作「恭」,應據改。)

舊唐書伍貳後妃傳下玄宗元獻皇後楊氏傳(新唐書柒陸後妃傳上同)雲:

玄宗元獻皇後楊氏,弘農華陰人。曾祖士達。隋納言。天授中以則天母族,追封士達為鄭王,贈太尉。

錢易南部新書甲雲:

龍朔中楊思玄恃外戚典選,多排斥選士。

新唐書柒壹下宰相世係表楊氏觀王房條雲:

思玄,吏部侍郎。

寅恪案,依據上述,可知武曌之母楊氏為隋宗室觀王雄弟始安侯達之女。觀王雄者,即前引廣弘明集壹柒隋安德王雄百官等度舍利感應表之安德王雄。雄及其弟達事跡,詳見周書貳玖、隋書肆叁及北史陸捌等本傳,茲不備錄。此武曌血統與楊隋關係之可推尋者。自來論史者多不及此事,其實此點甚可注意也。

唐釋彥悰所編之沙門不應拜俗等事叁載龍朔二年四月二十七日西明寺僧道宣等上榮國夫人楊氏請論沙門不合拜俗啟一首,下注雲:

夫人帝後之母也。敬崇正化,大建福門,造像書經,架築相續。出入宮禁,榮問莫加。僧等詣門致書雲爾。

又彥悰書陸尚載有龍朔二年八月十三日西明寺僧道宣等重上榮國夫人楊氏請論不合拜親啟一首。據此可知武曌之母楊氏必為篤信佛教之人,故僧徒欲藉其力以保存不拜俗之教規。至楊氏所以篤信佛教之由,今以史料缺乏,雖不能確言,但就南北朝人士其道教之信仰,多因於家世遺傳之事實推測之,(參閱拙著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係。)則榮國夫人之篤信佛教,亦必由楊隋宗室家世遺傳所致。榮國夫人既篤信佛教,武曌幼時受其家庭環境佛教之薰習,自不待言。又據倫敦博物館藏敦煌寫本大雲經疏(見羅福萇沙州文錄補)中:

伏承神皇幼小時已被緇服

之語,則武曌必在入宮以前,已有一度正式或非正式為沙彌尼之事。所以知者,據通鑒考異拾貞觀十一年武士彠女年十四入宮條雲:

舊則天本紀:崩時年八十二。唐曆、焦璐唐朝年代記、統記、馬總唐年小錄、聖運圖、會要皆雲八十一。唐錄政要:貞觀十三年入宮。據武氏入宮年十四。今從吳兢則天實錄為八十二。故置此年。

若依君實之考定,武曌既於貞觀十一年年十四歲入宮,則貞觀二十三年太宗崩後,出宮居感業寺為尼時,其年已二十六歲。以二十六歲之年,古人決不以為幼小。故幼小之語,顯指武曌年十四歲未入宮以前而言。然則武曌幼時,即已一度正式或非正式為沙彌尼。其受母氏佛教信仰影響之深切,得此一事更可證明矣。後來僧徒即藉武曌家庭傳統之信仰,以恢複其自李唐開國以來所喪失之權勢。而武曌複轉借佛教經典之教義,以證明其政治上所享之特殊地位。二者之所以能彼此互相利用,實有長久之因緣,非一朝一夕偶然所可致者,此本篇所討論問題之第一點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