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大庫檔案中發見高鴻中條陳殘本一紙。僅附識「二月十一日到」及「三月十三日奏了」數字。寅恪案,清崇德七年即明崇禎十五年春清人聞明兵部尚書陳新甲遣職方郎中馬紹愉來議和,諸臣各條陳意見。此殘本乃其時所上意見書之一也。茲不廣征舊籍。但迻錄明史及清史稿所載此事本末之文,以資參證。
清史稿叁太宗本紀貳略雲:
[崇德七年]三月乙酉,阿濟格等奏,明遣職方郎中馬紹愉來乞和,出明帝敕兵部尚書陳新甲書為驗。上曰,明之筆劄多不實,且詞意誇大,非有欲和之誠。然彼真偽不可知,而和好固朕夙願。爾等以朕意傳示之。五月己巳朔,濟爾哈朗等奏,明遣馬紹愉來議和,遣使迓之。壬午,明使馬紹愉等始至。六月辛醜,都察院參政祖可法張存仁言,明寇盜日起,兵力竭而倉廩虛,征調不前,勢如瓦解,守遼將帥喪失八九。今不得已乞和,計必南遷。宜要其納貢稱臣,以黃河為界。上不納。以書報明帝曰,自茲以往,盡釋宿怨,尊卑之分,又奚較焉。使者往來,期以麵見。吉凶大事,交相慶吊。歲各以地所產互為餽遺。兩國逃亡亦互歸之。以寧遠雙樹堡為貴國界,塔山為我國界,而互市於連山適中之地。其自海中往來者,則以黃城島之東西為界。越者各罪其下。貴國如用此言,兩君或親誓天地,或遣大臣蒞盟,唯命之從。否則後勿複使矣。遂厚賚明使臣及從者,遣之。後明議中變,和事竟不成。
觀此可知鴻中所言,與祖可法張存仁之說相類,應是同時議論。沈陽當日明室降臣,其於和議條件,所論至苛。蓋漸染中原士大夫誇誕之風習,匪獨大言快意,且欲藉此以諂諛新主,是誠無恥之尤者矣。其實崇禎季年,雖內憂外患不可終日,然究為中華上國,名分尚存,體製仍在。朝鮮前例,豈得遽以相加?故清廷報書亦僅欲以寧遠為界。與鴻中所陳「以山海[關]為界也罷」之第二說不甚相遠。此本當時較切情事之議,自異乎外廷誇大之言也。
又明史貳伍柒陳新甲傳雲:
初,新甲以南北交困,遣使與大清議和。私言於傅宗龍。宗龍出都日,以語大學士謝升。升後見疆事大壞,述宗龍之言於帝。帝召新甲詰責。新甲叩頭謝罪。升進曰,倘肯議和,和亦可恃。帝默然。尋諭新甲密圖之,而外廷不知也。已,言官謁升。升言上意主和,諸君幸勿多言。言官駴愕,交章劾升。升遂斥去。帝既以和議委新甲,手詔往返者數十,皆戒以勿泄。外廷漸知之,故屢疏爭,然不得左驗。一日,所遣職方郎馬紹愉以密語報,新甲視之,置幾上。其家僮悮以為塘報也,付之鈔傳。於是言路嘩然。給事中方士亮首論之。帝慍甚,留疏不下。已,降嚴旨切責新甲,令自陳。新甲不引罪,反自詡其功。帝益怒。至七月,給事中馬嘉植複劾之,遂下獄。新甲從獄中上書乞宥,不許。新甲知不免,徧行金內外。給事中廖國遴楊枝起等營救於刑部侍郎徐石麒,拒不聽。大學士周延儒陳演亦於帝前力救,且曰,國法敵兵不薄城,不殺大司馬。帝曰,他且勿論,戮辱我親藩七,不甚於薄城耶?遂棄新甲於市。新甲為楊嗣昌引用,其才品心術相似。軍書旁午,裁答無滯。帝初甚倚之,晚時惡其泄機事,且彰主過,故殺之不疑。
同書貳伍貳楊嗣昌傳略雲:
當是時,流賊既大熾,朝廷又有東顧憂,嗣昌複陰主互市策。適太陰掩熒惑,帝減膳修省。嗣昌則曆引漢永平唐元和宋太平興國事,蓋為互市地雲。給事中何楷疏駁之。給事中錢增,禦史林蘭友相繼論列,帝不問。嗣昌既以奪情入政府,又奪情起陳新甲總督,自是益不理於人口。我大清兵入牆子嶺青口山,京師戒嚴。召盧象升帥師入衛。象升主戰,嗣昌與監督中官高起潛主款,議不合,交惡。象升陣亡。神宗末,增賦五百二十萬。崇禎初,再增百四十萬。總名遼餉。至是,複增勦餉練餉,額溢之。先後增賦千六百七十萬,民不聊生,益起為盜矣。
據此,則楊嗣昌陳新甲等皆主和議,而新甲且奉其君之命而行事者。徒以思陵劫於外廷之論,不敢毅然自任,遂致無成。夫明之季年,外見迫於遼東,內受困於張李。養百萬之兵,糜億兆之費,財盡而兵轉增,兵多而民愈困。觀其與清人先後應對之方,則既不能力戰,又不敢言和。成一不戰不和,亦戰亦和之局,卒坐是以亡其國。此殘篇故紙,蓋三百年前廢興得失關鍵之所在,因略征舊籍,以為參證如此。
(原載一九三二年四月清華周刊第叁柒卷第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