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說新語文學類雲:

莊子逍遙篇舊是難處,諸名賢所可鑽味,而不能拔理於郭向之外。支道林在白馬寺中,將馮太常共語,因及逍遙。支卓然標新理於二家之表,立異義於眾賢之外,皆是諸名賢尋味之所不得。後遂用支理。

寅恪案,郭象莊子注今存,支遁逍遙論今得見者,僅世說此條劉孝標注所征引之一節而已。支雖簡略,然尚可據以推論其旨要之所在及其學說之所本也。今撰此篇,止以考證向郭義及支遁義之何所從出為範圍,其他概不涉及。茲請先論向郭義。魏晉清談出於後漢末年之清議,人所習知,不待詳考。自東漢末黨錮之後,繼以魏武父子之摧抑,其具體評議中朝人物任用之當否,如東漢末之清議,已不為世主所容。故人倫鑒識(參晉書肆叁王戎傳及柒肆桓彝傳並世說新語政事類何驃騎作會稽條注引郭泰別傳及賞譽類下庾公為護軍條注引徐江州本事)即清議之要旨,其一部依附於地方中正製度,以不與世主直接衝突,因得幸存。其餘則舍棄具體人物任用當否之評議,變為假設問題抽象學理之討論。此觀於清談總匯之世說新語一書,其篇類之標目可以證明,而鍾會之才性四本論(參南齊書叁叁王僧虔傳)及劉邵人物誌,又此清議變相之最著及僅存之作也。(後漢書列傳伍捌郭太傳雲:「林宗雖善人倫,而不為危言核論,故宦官擅政而不能傷也。及黨事起,知名之士多被其害,惟林宗及汝南袁閎得免焉。」又世說新語政事類何驃騎作會稽條注引郭泰別傳略雲:「泰字林宗,有人倫鑒識。自著書一卷,論取士之本。未行,遭亂亡失。」寅恪案,抱樸子外篇肆陸正郭篇雲:「林宗周旋清談閭閻,無救於世道之陵遲。」然則清談之風實開自林宗,故抽象研討人倫鑒識之理論,亦由林宗啟之也。)世說新語文學類鍾會撰四本論始畢條劉注雲:

魏誌曰,會論才性同異,傳於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也。尚書傅嘏論同,中書令李豐論異,侍郎鍾會論合,屯騎校尉王廣論離。文多不載。

劉邵人物誌中材能篇雲:

凡所謂能大而不能小,其語出於性有寬急。性有寬急,故宜有大小。寬弘之人宜為郡國,使下得施其功,而總成其事。急小之人宜理百裏,使事辦於己。然則郡之與縣,異體之大小者也。以實理寬急論辨之,則當言大小異宜,不當言能大不能小也。若夫雞之與牛,亦異體之小大也。故鼎亦宜有大小,若以烹犢,則豈不能烹雞乎?故能治大郡,則亦能治小郡矣。推此論之,人材各有所宜,非獨大小之謂也。

寅恪案,孔才年輩先於士季。據其人物誌上體別篇,「偏材之性,不可移轉矣。」之語,及劉昞「固守性分,聞義不徙。」之注,則其說或與士季才性合之論略有近似處。然鍾論既佚,自不宜妄測。所可注意者,即性分才能大小宜適諸問題,皆劉書之所討論,而此諸問題本是清議中具體事實之問題,今則變為抽象理論之問題而已。斯則清議與清談之所由分也。若持此義以觀逍遙遊郭象注中:

夫小大雖殊,而放於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於其間哉?

鵬鯤之實,吾所未詳也。夫莊子之大意,在乎逍遙遊放,無為而自得。故極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適。達觀之士,宜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不足事事曲與生說,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

之語,則知向郭之逍遙遊義,雖不與劉氏人物才性之說相合,但其措意遣詞,實於孔才所言頗多近同之處。故疑向子期之解逍遙遊,不能不受當時人物才性論之影響。惜文籍缺略,無從確證。特標出之,以求當世研精郭注者教正。

支遁逍遙遊新義之為佛教般若學格義,已詳湯用彤先生所著釋道安時代之般若學述略(見哲學論叢第壹集)及拙著支湣度學說考(見蔡元培先生六十五歲慶祝論文集),於此可不贅述。茲所欲論證者,即支遁新義其所依據之佛經確為何經,及此新義是否果為林公之所創發二事而已。

高僧傳肆支遁傳略雲:

支遁字道林,本姓關氏。陳留人,或雲河東林慮人。家世事佛,早悟非常之理,隱居餘杭山。沉思道行之品,委曲慧印之經。遁常在白馬寺,與劉係之等談莊子逍遙篇雲,各適性以為逍遙。遁曰,不然,夫桀蹠以殘害為性。若適性為得者,彼亦逍遙矣。於是退而注逍遙篇,群儒舊學莫不歎伏。注安般四禪諸經及即色遊玄論聖不辯知論道行旨歸學道誡等。至晉哀帝即位,頻遣兩使,征請出都,止東安寺。講道行般若,白黑欽崇,朝野悅服。以晉太和元年閏四月四日終。春秋五十有三。

世說新語文學類略雲:

有北來道人,好才理,與林公相遇於瓦官寺,講小品。於時竺法深孫興公悉共聽,此道人語,屢設疑難。林公辯答清析,辭氣俱爽。此道人每輒摧屈。

殷中軍讀小品,下二百簽,皆是精微,世之幽滯。嚐欲與支道林辯之,竟不得。今小品猶存。

於法開始與支公爭名,後情漸歸支,意甚不分,遂遁跡剡下,遣弟子出都。語使過會稽,於時支公正講小品。開戒弟子,道林講比汝至,當在某品中。因示語攻難數十番。雲,舊此中不可複通。弟子如言,詣支公,正值講,因謹述開意,往反多時,林公遂屈。厲聲曰,君何足複受人寄載來?

廣弘明集貳捌上王洽與林法師書雲:

今道行指歸通敍色空,甚有清致。

僧祐出三藏記捌載支道林大小品對比要鈔序雲:

(文多脫誤,故不迻錄。)

高僧傳肆康僧淵傳雲:

誦放光道行二般若,即大小品也。

寅恪案,小品疑即支讖譯道行經也。又小品乃專名。劉孝標世說新語文學類殷中軍讀小品條注雲:

釋氏辨空經,有詳者焉,有略者焉。詳者為大品,略者為小品。

語殊空泛,不能確指。日本思田仲任世說音釋叁有北來道人條,以鳩摩羅什譯小品般若波羅蜜經當之,則又不知殷浩支遁皆不及見此鳩摩羅什譯之小品也。

據上引諸條,知林公於道行一經實為顓門之業。其借取此經旨意以釋莊子,乃理所當然。考出三藏記集柒載道安道行經序雲:

要斯法也,與進度齊軫,逍遙俱遊。

高僧傳伍僧光傳略雲:

釋僧光冀州人。為沙彌時,與道安相遇於逆旅。道安後複從之,相會欣喜,因共披文屬思,新悟尤多。安曰,先舊格義於理多違。光曰,且當分析逍遙,何容是非先達。(寅恪前作支湣度學說考時,不以此傳文之「逍遙」為書篇之名。今細繹上文有「披文」之語,故認此為莊子之逍遙遊。僧光意謂且務證解逍遙遊之真諦,不必非難昔日所受於先輩之逍遙遊格義舊說也。如是解釋,未知確否,附識於此,以俟詳考。)

同書陸慧遠傳雲:

年二十四,便就講說。嚐有客聽講,難實相義,往複移時,彌增疑昧。遠乃引莊子義為連類。於惑者曉然。是後安公特聽慧遠不廢俗書。

寅恪案,格義之定義,見高僧傳肆法雅傳及拙著支湣度學說考,茲不重論。但寅恪前未別於莊子逍遙遊一篇有所考釋,故今略補證之。據道安道行經序,既取道行經與逍遙遊並論,明是道安心目中有此格義也。依僧光「且當分析逍遙,何容是非先達」之語,則知先舊格義中實有以佛說解逍遙遊者矣。慧遠少時在南遊荊州之前,其講實相義,亦已引莊子義為連類,則般若之義容可與逍遙遊義附會也。取此諸條,依其時代先後及地域南北之關係,綜錯推論之,則借用道行般若之意旨,以解釋莊子之逍遙遊,實是當日河外先舊之格義。但在江東,則為新理耳。支遁本陳留或林慮人,複家世事佛,疑其於此種格義,本已有所薰習。據世說新語文學類王逸少作會稽條(高僧傳肆支遁傳略同)雲:

因論莊子逍遙遊,支作數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王遂披襟解帶,留連不能已。

可知林公標此新義,其文采辭令必非當日諸傖道人所能企及,固不僅意旨之新拔已也。又向郭舊義原出於人倫鑒識之才性論。故以「事稱其能」及「極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適」為言。林公窺見其隱,乃舉桀蹠性惡之例,以破大小適性之說。然則其人才藻新奇,神悟機發(世說新語品藻類郗嘉賓問謝太傅條注引支遁傳),實超絕同時之流輩。此所以白黑欽崇,推為宗匠,而逍遙新義,遂特受一世之重名歟?

(原載一九三七年四月清華學報第壹貳卷第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