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李德裕歸葬之傳說,通鑒考異所引關係此事之史料頗眾,複論之已詳。然鄙見與之頗有異同。茲節錄涑水原文之要點於下。通鑒考異貳叁唐紀壹伍懿宗鹹通元年九月劉鄴請贈李德裕官條略雲:

裴旦李太尉南行錄載鹹通二年九月二十六日右拾遺內供奉劉鄴表,略雲:「子燁貶立山尉,去年獲遇陛下惟新之命,覃作解之恩,移授郴縣尉,今已沒於貶所。」又曰:「血屬已盡,生涯悉空。」又曰:「孤骨未歸於塋域,一男又隕於江湘。」又曰:「其李德裕請特賜贈官。」敕依奏。實錄注引東觀奏記雲:「令狐相綯夢德裕曰:某已謝明時,幸相公哀之,許歸葬故裏。綯具為其子滈言之。滈曰:李衛公犯眾怒。又崔相鉉魏相謨皆敵人也,見持政,必將上前異同,未可言之也。後數日又夢。既寤,謂滈曰:向見衛公,精爽尚可畏。吾不言,必掇禍。明日入中書,且為同列言之。既而於帝前論奏,許其子蒙州立山尉燁護喪歸葬。」又是時柳仲郢鎮東蜀,設奠於荊南,命從事李商隱為文曰:「恭承新渥,言還舊止。」(張爾田氏玉谿生年譜會箋肆大中九年末引此文,疑「止」或是「丘」之誤。)又曰:「身留蜀郡,路隔伊川。」鄴奏乃雲:「孤骨未歸塋域。」燁,懿宗初才徙郴縣尉,未詳,或者後人偽作之,非鄴本奏也。實錄注又雲:白敏中為中書令時,與右庶子段全緯書雲:「故衛公太尉,親交雨散於西園,子弟蓬飄於南土。嚐蒙一顧,繼履三台。保持獲盡於天年,論請爰加於寵贈。」全緯嚐為德裕西川從事,故敏中語及雲。按此,似由敏中開發,而數本追複贈官多連鄴奏。德裕素有恩於敏中,敏中前作相,既遠貶之,至此又掠其美,鄙哉。按劉鄴表雲:「去年獲遇陛下惟新之命,覃作解之恩。」則上此表在鹹通元年,非二年也。舊傳:鄴為翰林學士承旨,以李德裕貶死珠崖,大中朝令狐綯當權,累有赦宥,不蒙恩例。懿宗即位,綯在方鎮,屬郊天大赦,鄴奏論之。李太尉南行錄,鄴此時未為翰林學士,因上此表,敕批便令內養宣喚入翰林充學士,餘依奏。金華子雜編曰:宣宗嚐私行經延資庫,見廣廈連綿,錢帛山積。問左右曰:誰為此庫?侍臣對曰:宰相李德裕執政日,以天下每歲備用之餘盡實此。自是以來,邊庭有急,支備無乏者,茲實有賴。上曰:今何在?曰:頃以坐吳湘獄貶於崖州。上曰:如有此功於國,微罪豈合深譴。由是劉公鄴得以進表,乞追雪之。上一覽表,遂許其加贈歸葬焉。

按,宣宗素惡德裕,故始即位即逐之。豈有不知其在崖州,而雲豈合深譴。又劉鄴追雪在懿宗時,此說殊為淺陋,今不取。

近歲洛陽出土墓誌與德裕有關者,寅恪先後獲見共有五石。茲節錄其要語於後:

李濬撰故郴縣尉趙郡李君墓誌銘雲:

維大中十四年,歲次庚辰,夏六月庚辰朔廿六日乙巳,故郴縣尉趙郡李君享年三十有五,以疾終於縣之官舍。明年夏四月,孤子莊士以使來告,請誌於濬。君諱燁,字季常,趙郡讚皇人也。曾祖諱棲筠,皇任禦史大夫京畿觀察使,諡文獻公。祖諱吉甫,皇任中書侍郎平章事,諡曰忠公。烈考諱德裕,皇任特進太子少保衛國公,贈尚書右仆射,君衛公第五子也。會昌中衛公自淮海入相,君已及弱冠,而謹畏自律,雖親黨門客罕相麵焉。屬姻族間有以利祿托為致薦,將以重賂之。答曰:吾為丞相子,非敢語事之私也。而又嚴奉導訓,未嚐頃刻敢怠。子之所言,非我能及。繇是知者益器重之。始自浙西廉帥公商辟從事,授校書郎。俄轉伊闕尉,河南士曹。及衛公平回紇,夷上黨。上寵以殊功,冊拜太尉,特詔授君集賢殿校理。未幾,汴帥仆射盧公鈞辟奏上僚,兼錫章綬。昆弟二人朱衣牙簡侍公之前,士林榮之。大中初,公三被譴逐,君亦謫尉蒙山十有餘載。旋丁大艱,號哭北向,請歸護伊洛。會先帝與丞相論兵食製置西邊事,時有以公前在相位事奏,上頗然之,因下詔許歸葬。君躬護顯考及昆弟亡姐凡六喪,洎仆馭輩有死於海上者,皆輦其柩,悉還親屬之家。今皇帝嗣位之歲,禦丹鳳肆赦,詔移郴縣尉。自春離桂林,道中得瘴病。以鹹通三年正月廿八日卜葬於河南縣金穀鄉張村先塋。夫人滎陽鄭氏,前君七年歿於蒙州。長子莊士,次子莊彥,女曰懸黎。

李燁撰大唐趙郡李燁亡妻滎陽鄭氏墓誌雲:

夫人諱珍,字玄之,滎陽之滎澤人也。以開成庚申歲八月望歸予家。洎大中乙亥歲五月晦,蓋五百五十二旬也。燁家罹時網,播遷嶺外。予鍾鞠凶,聞訃貶所,夫人號痛將絕,哀感中外。予衣服外除,再抵荒外。予長兄故尚書比部郎鍾念少子曰褏,顧其靡識,危惙之際,令予子之。夫人鞠育勤到,至愛由衷,恩過所出。[夫人]大中九年乙亥歲五月廿九日丙子,遘疾終蒙州之旅舍,享年廿九。以予方嬰譴謫,子始孩提,無人護喪,權殯於蒙州紫極宮南。期予恩貸,自營葬事。歲月彌遠,歸日難期。粵以大中十三年歲次己卯十二月十五日,祔葬於河南府洛陽縣金穀鄉先兆,禮也。有子二人,曰莊士,曰莊彥。

寅恪案,唐會要伍玖延資庫使條雲:

會昌五年九月,勅置備邊庫,收納度支戶部鹽鐵三司錢物。至大中三年十月,勅改延資庫,初以度支郎中判。至四年八月,勅以宰相判,右仆射平章事白敏中崔鉉相繼判。其錢三司率送。初年,戶部每年二十萬貫匹,度支鹽鐵每年三十萬貫匹。次年,以軍用足,三分減其一。諸道進奉助軍錢物,則收納焉。(參考新唐書伍貳食貨誌。)

新唐書壹肆玖劉晏傳附子蒙傳雲:

蒙字仁澤。舉進士,累官度支郎中。會昌初,擢給事中。以材為宰相李德裕所知。時回鶻衰,朝廷經略河湟,建遣蒙按邊,調兵械糧餉,為宣慰靈夏以北黨項使,始議造木牛運。宣宗立,德裕得罪,蒙貶朗州刺史。

通鑒貳肆捌略雲:

武宗會昌五年秋九月,李德裕請置備邊庫,以度支郎中判之。冬十月,韋弘質上疏言:宰相權重,不應更領三司錢穀。德裕奏稱:製置職業,人主之柄。弘質受人教導,非所宜言。十二月,弘質坐貶官。

朝廷雖為黨項置使,黨項侵盜不已,攻陷邠寧鹽州界城堡,屯叱利寨。宰相請遣使宣慰。上決意討之。

六年二月庚辰,以夏州節度使米暨為東北道招討黨項使。

宣宗大中三年冬十月,改備邊庫為延資庫。西川節度使杜悰奏取維州。

通鑒貳肆玖略雲:

宣宗大中四年秋八月,以白敏中判延資庫。九月,黨項為邊患,發諸道兵討之,連年無功,戍饋不已。右補闕孔溫裕上疏切諫,上怒,貶柳州司馬。冬十二月,以鳳翔節度使李業河東節度使李拭並兼招討黨項使。

五年春正月,上頗知黨項之反,由邊帥利其羊馬,數欺奪之,或妄誅殺,黨項不勝憤怨,故反。乃以右諫議大夫李福為夏綏節度使。自是繼選儒臣以代邊帥之貪暴者,黨項由是遂安。上以南山平夏黨項久未平,頗厭用兵。崔鉉建議,宜遣大臣鎮撫。三月,以白敏中為司空同平章事,充招討黨項行營都統製置等使,南北兩路供軍使,兼邠寧節度使。四月,敏中軍於寧州,壬子,定遠城使史元破黨項九千餘帳於三交穀,敏中奏黨項平。辛未,詔:平夏黨項已就安帖。南山黨項,聞出山者迫於饑寒,猶行鈔掠。平夏不容,窮無所歸。宜委李福存諭。秋八月,白敏中奏南山黨項亦請降。時用兵歲久,國用頗乏,詔並赦南山黨項,使之安業。冬十月,製以黨項既平,罷白敏中都統,但以司空平章事充邠寧節度使。(黨項事僅節錄新唐書劉蒙傳及通鑒之文,其餘史籍有關之記載概從省略。)

寅恪案,唐宣宗之以白敏中平黨項,適如清高宗以傅恒平金川,皆自欺欺人之舉。宣宗宜因此有感於德裕之邊功及置備邊庫之籌策。李燁墓誌所謂「先帝與丞相論兵食製置西邊事,時有以公前在相位事奏,上頗然之,因下詔許歸葬」,實指此事無疑。然則金華子雜編之說雖有傳述過甚之處,要為宣宗所以特許德裕歸葬之主因,則可決言。溫公以常識判其不足取,而不知千載之後,塚墓遺文忽出人間,遂翻此一重公案也。此點關係唐末五代及宋遼金元之世局頗巨。蓋吐蕃衰亂之後,黨項乘之代興。宣宗之初年雖因機會恢複河湟,一洗肅代以來失地之大恥,然不能以武力平定西陲黨項之叛亂,終出於粉飾敷衍苟安一時之下策。吾人於此不獨可以窺見當日宣宗所感觸之深,至於竟許素所甚惡之李德裕歸葬,並可以推知後來北宋西夏相持竝立之局勢,彼時即已啟其端。故華夏與黨項兩民族之盛衰,實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從來者久矣。

又燁誌既有「君躬護顯考及昆弟亡姐凡六喪,洎仆馭輩有死於海上者,悉還親屬之家」之語,而燁妻鄭氏誌複有「予衣服外除,再抵荒外」及「以予方嬰譴謫,子始孩提,無人護喪,權殯於蒙州紫極宮南。期予恩貸,自營葬事。歲月彌遠,歸日難期。粵以大中十三年歲次己卯十二月十五日,祔葬於河南府洛陽縣金穀鄉先兆」之文,據以綜合推之,則德裕之歸葬出於特許,故燁可離蒙州貶所,護柩歸洛陽營葬。並可乘此時機,同輦數喪,歸自海外。計其葬迄複還蒙州之時,當已免除喪服矣。至若鄭氏則死於燁由洛返蒙之後,非有恩貸,不能躬護其柩北歸。俟至四年之久,猶無歸望,故遣送其柩,還祔先塋也。燁誌中闕字當是「盧」字。以舊唐書壹柒下文宗紀「開成二年五月辛未,以蘇州刺史盧商為浙西觀察使」(以代李德裕)。新唐書壹捌貳及舊唐書壹柒陸盧商傳又皆有觀察浙西之紀事,故可據補也。又兩唐書德裕傳書燁貶官皆作象州立山尉,東觀奏記中作蒙州立山尉。

唐語林柒李衛公曆三朝條作象州武仙尉。據舊唐書肆壹、新唐書肆叁上地理誌,通典壹捌肆州郡典,元和郡縣圖誌叁柒等立山屬蒙州,不屬象州。武仙則屬象州。今證以墓誌,知獨裴庭裕書不誤,而王讜書則後人以意改之者也。又燁誌載吉甫諡為忠公。今誌僅雲:「忠公」與舊唐書德裕傳「父趙國忠公」之語同。錢氏廿二史考異壹柒下有論吉甫諡語,可以參證。又燁誌盛稱燁當父為相時避嫌守正之事,殆李濬特舉此以刺令狐滈者。(見舊唐書壹柒貳、新唐書壹陸陸令狐楚傳。)若果為實錄,則季常信不隕其家風矣!凡此數端,除宣宗特許歸葬一事之外,皆無關宏旨,可不討論。惟一事尚須詳辨者,即德裕之柩果於何年北返是也。

關於柳仲郢任東川節度之年月,近人吳廷燮氏唐方鎮年表考證下東川柳仲郢條及張爾田氏玉谿生年譜會箋肆大中五年七月柳仲郢為東川節度條所考者,皆較沈氏唐書合參方鎮年表及馮氏玉谿生年譜為精確。可依以為說。即大中五年仲郢已鎮東川,而商隱亦辟為幕僚也。又次年夏杜悰由西川移鎮淮南,吳張二氏亦有考證,均詳上述同書同卷中,茲不備引。夫德裕卒於大中三年十二月。燁之除喪當在大中六年二月(大中四年閏十一月)。燁於其妻鄭氏誌自言「予衣服外除,再抵荒外。」則其歸葬與除服二者相距之時間必不得甚長,即不得在大中六年以後,此德裕歸葬時間最遲之限度也。柳仲郢之鎮東川,據最近之考證,既確知為大中五年,李義山文集肆樊南乙集序「七月尚書河東公守蜀東川,奏為記室」,及李商隱詩集上又有悼傷後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五絕,則商隱到東川幕時已是大中五年冬季,其為仲郢代作祭文又當更在其後。易言之,即不能在大中六年以前矣。此德裕歸葬時間最早之限度也。據此最遲最早二時間之限度,則德裕之歸葬必在大中六年。此取前後歲月推排比勘所得之結論,即不中,亦必不遠者也。又據全唐文柒柒陸李商隱文為河東公(柳仲郢)複相國京兆公(杜悰)第壹啟略雲:

伏承決取峽路,東指廣陵。今遣節度判官李商隱侍禦往渝州及界首已來,備具餼牽,指揮館遞。

又第貳啟雲:

伏承鳳詔已頒,鷁首期艤。日臨端午,路止半千。

則是商隱實有大中六年夏間奉柳仲郢命往渝州迎候杜悰之一事。仲郢於荊南設奠路祭德裕歸柩,令商隱為祭文。今其文不傳,無從知其詳。然其事之在大中六年,上文已證明無疑義矣。若玉谿生年譜會箋肆以德裕歸葬事附載大中九年之末,即張氏亦疑不能決。蓋其成書之時李燁及其妻鄭氏墓誌尚未出土,固不足為病也。寅恪頗疑仲郢於大中六年夏間遣商隱於渝州迎送杜悰,並同時因水程之便利,即遣商隱逕由渝州往江陵,致祭德裕之歸櫬,實不止令其代作祭文也。但此假設非有確據,不過依時日地理及人事之關係,推測其可能而已。姑備一說於此,以俟治玉谿生文學者之教正。寅恪平生讀義山詩苦不能解,自不敢與古今為錦瑟無題作鄭箋之顓家上下其議論也。嚐見馮氏玉谿生年譜於大中二年創為義山巴蜀遊蹤之說,實則別無典據。其言雲:

夫說詩之法,實則征其蹤跡,虛則領其神情。

又雲:

此段巴蜀之跡,水陸之程,章句朗然。餘所得已費苦心,不能更苛責矣!

又馮氏玉谿生詩詳注叁荊門西下七律浩曰:

此篇移易數過,而終難定也。

又風五律浩曰:

凡自東而西入蜀者,過荊門,至下牢,乃入西陵峽,經黃牛山。五六正與下章之「灘激黃牛」相貫,其為水程上巴峽審矣。乃結雲:「歸舟」者又不可合,蓋江波風信,行役常遭,其間細蹤何由追核,祇可就本詩玩味耳。

張氏玉谿生年譜會箋叁大中二年條略雲:

馮氏不知歸洛在巴遊之後,及解至荊門西下「天外歸舟」句,而其說窮矣,餘故不得不辨也。又案,巴蜀之遊,馮氏定為是年,說最精確。惟是巴蜀遊蹤,水陸仆仆,似乎心注成都,而留滯荊州。如荊門西下嶽陽樓諸篇,則又似心注湘潭,是果屬望何人歟?餘詳味詩隱,參互證之,則斷其必為李回杜悰也。李回方左遷湖南,義山窮途無依,固不能不望其援手也。補編為湖南座主隴西公賀馬相公登庸啟事在五月,必義山於荊州與回相遇,為之代作。故「荊雲回望夏雲時」也。而無題一章,尤為此段行蹤之關鍵。起曰「萬裏風波一葉舟,憶歸初罷更夷猶」,言桂州府罷,尚有所待也。曰「碧江地沒原相引」,言李回本同黨,雖由西川左遷,未嚐不可援引也。曰:「黃鶴沙邊亦少留」言己與李回相遇荊州,為之少留也。中聯引益德阿童二典,雖無可征實,然以「益德報主」比衛公之乃心武宗,以王濬受厄王渾,功高得謗,比李回因黨禍而貶官,不負衛公之知,詞意均極明顯。結則言李回既不能攜赴湖南,進既不可,歸又不能,人生如此,徒使我懷古思鄉,安能忍而與之終古乎?此所以留滯荊門之後又有巴蜀之遊也。巴蜀之遊,當是希望杜悰,而實未至成都,中道而回。馮譜於是年巴蜀之遊,鉤稽已費苦心。惟於一朝黨局,未能參透。甚矣,讀書不可不細也!

寅恪案,馮氏「巴蜀遊蹤」之說,固無依據,張氏義山於大中二年五月遇李回於荊州之說,亦非有佐證。馮氏解詩至荊門西下「天外歸舟」,其說信窮矣。但張氏解無題「益德寃魂終報主」之句,謂指衛公。指衛公則誠是矣。然不悟此詩若果如張說,作於大中二年之夏,則距大中元年十二月衛公南貶潮州,不過數月之久,其時文饒尚健在,即使無生還之望,亦豈忍遽目之為「寃魂」耶?故張說匪獨與詩人敦厚之旨不合,按其文理又不可通也。鄙見凡注家所臆創之大中二年巴蜀遊蹤,實無其事。其所指為大中二年往返巴蜀所作之詩,大抵大中六年夏間奉柳仲郢命迎送杜悰,並承命乘便至江陵路祭李德裕歸柩之所作,或其他居東川幕中時代之著述。若依此解,則不僅無馮說荊門西下及「天外歸舟」等地理上之滯礙,亦可免張氏遇李回於荊州說之不能標舉證據,且不致有李德裕貶後止五月,即被呼為「寃魂」之慘也。茲試依此解,略釋「萬裏風波一葉舟」無題,以證成此假設。又以此詩為此行關鍵,其中殊有易滋誤會之語,不得不稍申述其意趣。總而言之,箋證李詩,非茲篇主旨。即有疏誤,於德裕歸葬傳說之考定,亦無大變易也。無題雲:

萬裏風波一葉舟,憶歸初罷更夷猶。

此詩為商隱於江陵為李燁所賦。燁以舟載父及親屬諸柩北歸,「初罷」者非「罷桂府」之「初罷」。考燁貶蒙州立山尉,於大中六年以前奉詔特許歸葬,其時尚未除父喪也。其奉詔北歸葬親,既在父喪服未除中,必罷立山尉職。其過江陵時距罷立山尉職不久,故謂之「初罷」。蓋宣宗當日止許燁北歸葬父,事迄仍須返立山尉貶職。此據燁自撰其妻鄭氏墓誌推得之結論。燁雖急欲歸洛陽,然於荊南卻有逗留,故得邀之中途,因以設奠,此所謂「憶歸初罷更夷猶」也。由此言之,江陵為商隱與燁會遇之交點。商隱之由西而東,抵於江陵,杜詩之「即從巴峽穿巫峽」也。燁之由南而北,發自江陵,杜詩之「便下襄陽向洛陽」也。以年月為經,以路線為緯,此無題之詩案於是始能判決矣。

碧江地沒元相引,黃鶴沙邊亦少留。

此二句不能得其確解。大約燁自湖南至荊南,其途中少有滯留,自所不免,恐亦欲於沿途所過之地方官吏及親故中有所請乞耶?盧商曾為燁府主,然於大中三年已罷去。大中六年夏間之為嶽鄂觀察使者,當在韋損與崔瑤之間,其人既不可詳考(參閱沈氏新舊唐書合參玖叁方鎮年表及吳氏唐書方鎮年表考證下),其事亦不必鑿言矣。

益德寃魂終報主,阿童高義鎮橫秋。

若謂此詩作於大中六年夏間德裕歸葬時,且在宣宗有感於「西邊兵食製置事」特許其歸葬之後,則與張氏之解此詩,謂作於大中二年時,去德裕貶潮州僅數月者,更於文理可通。德裕本為太尉,故商隱作舊將軍七律追感其人亦有「李將軍是舊將軍」之句。生前既以武功邀奇遇,死後複因邊事蒙特恩,又曾任西川節度使,建維州之勳,其以益德為比,亦庶幾適切矣。不必更求實典,恐亦未必果有實典,而今人不知也。至阿童高義句自指仲郢而言,若合二句並讀之,即是東川節度柳仲郢遣使祭崖州司戶參軍李德裕之歸柩也。較之以阿童比李回之因德裕黨左遷為高義者,立說似更簡便;兩說相較,何去何從?讀者自知抉擇也。

人生豈得長無謂,懷古思鄉共白頭。

此二句極佳,不待詳說。若仍欲加以解釋,即誦哀江南賦「班超生而望返,溫序死而思歸」之句,以供參證可也。

若據此解釋,則乾隆以來解釋義山詩者相承所謂「大中二年巴蜀遊蹤」之說,果可成立乎?願一承教於說詩解人頤之君子也。

又舊唐書壹陸陸白居易傳附從弟敏中傳(新唐書壹壹玖略同)略雲:

武宗皇帝素聞居易之名,及即位,欲征用之。宰相李德裕言居易衰病不任朝謁,因言從弟敏中辭藝類居易。即日知製誥,召入翰林,充學士,遷中書舍人。累至兵部侍郎學士承旨。會昌末,同平章事。宣宗即位,李德裕再貶嶺南,敏中居四輔之首,雷同毀譽,無一言伸理,物論罪之。

寅恪案,德裕之獲許歸葬,據李濬所作燁墓誌,實由「先帝(宣宗)與丞相論兵食製置西邊事」,自是可信之實錄。夫當日敏中既判延資庫,又為招討黨項行營都統製置使,則燁誌所言之「丞相」,自非敏中莫屬。故疑德裕之歸葬,敏中實與有力焉。然則其後與段全緯書所言亦不致全掠他人之美,此則稍可為敏中辯解者也。

又懿宗即位,即以敏中代令狐綯為相,恩禮極隆。雖傷腰臥疾,迄不令去。至五表辭位,始以為中書令。(其事詳見兩唐書白居易傳附從弟敏中傳及舊唐書壹玖、新唐書玖懿宗紀等。)通鑒貳伍拾紀此事略雲:

鹹通元年九月辛亥,以白敏中為司徒中書令。

其後即接書劉鄴請追贈李德裕官事,實顧及唐實錄注「白敏中為中書令與右庶子段全緯書」雲雲中「白敏中為中書令」一語,以敏中為中書令必在鄴奏請之前,於事理方合也。此點雖不甚關宏旨,亦可見溫公排比時日,推勘先後,其用心精密如是。故表而出之,以告讀通鑒者。

又裴庭裕東觀奏記卷中紀德裕見夢於令狐綯事,新唐書德裕傳采之,而略去崔鉉魏謩之名。詳繹裴氏所述,須假定令狐崔魏三人同時在中書,然後始有可能,今姑不詳考。即就新唐書陸叁宰相表下核之,此三人同在相位之時期為大中三年四月乙酉至大中九年七月丙辰之間。今既考定德裕歸葬在大中六年,則宣宗之詔許必在其前一二年,是就時間論,尚無衝突。但德裕之是否見夢於綯,及其歸葬之是否由綯所請,則無從判明。至南部新書庚亦載此事,而增「懿皇允納,卒獲歸葬」之句,此與孫光憲北夢瑣言壹劉三複記三生事條末所載「其子鄴勅賜及第,登廊廟,上表雪德裕,以朱崖神櫬歸葬洛中」等語正同,是皆以德裕歸葬在懿宗即位以後。蓋與通鑒考異所引裴旦南行錄載劉鄴鹹通二年九月二十六日表中「孤骨未歸於塋域」之語,俱為後人偽傳偽作之史料。今以李燁墓誌證之,益明白無疑。考異謂「燁懿宗初才徙郴縣尉。未詳。」今據燁誌及鄭氏誌,知燁雖獲歸葬德裕於洛陽,葬迄仍返蒙州貶所。至懿宗即位,始得援恩例,內徙郴縣。德裕之歸葬與燁之內徙及德裕之追贈元本自各為一事,不相關涉。昔人之疑,今日可以釋然也。

又燁誌言「今皇帝(懿宗)嗣位之歲(大中十四年),禦丹鳳肆赦,詔移郴縣尉。自(大中十四年)春離桂林,道中得瘴病」及「大中十四年夏六月廿六日以疾終於(郴)縣之官舍」,其所謂「禦丹鳳肆赦」,自指新唐書玖懿宗紀及通鑒貳肆玖「大中十三年冬十月辛卯大赦天下」之事,其赦文即載全唐文捌伍,特附識於此,以備讀本文者之檢查。又德裕家屬墓誌近歲出土者,寅恪所見有五石。其子燁及燁妻鄭氏誌前已引證外,尚有德裕撰滑州瑤台觀女真徐氏墓誌。誌為分書,不著書者姓名,當即德裕所自書,文詞及書法俱佳。今李文饒集中亦佚此誌文,彌足珍貴。茲節錄其文於下:

徐氏,潤州丹徒縣人。名盼,字正定。疾亟入道,改名天福。大和己酉歲十一月己亥,終於滑州官舍,年廿三。長慶壬寅歲,餘自禦史出鎮金陵。徐氏年十六,以才惠歸我。長有二子,勤勞八年。惟爾有絕代之姿,掩於群萃,有因心之孝,合於禮經。其處眾也,若芙蓉之出蘋萍,隨和之映瑉礫。其立操也,若昌花之秀深澤,菊英之耀歲寒。儀靜體閑,神清意遠。固不與時芳並豔,俗態爭妍。予自宦達,常憂不永。由是樹檟舊國,為終焉之計。粵以其年十二月二十日葬於洛陽之邙山,蓋近我也。庶爾子識爾之墓,以展孝思。一子多聞,早卒。次子燁。

寅恪案,徐氏即燁之生母。後來德裕之裔,皆出自徐氏也。徐氏既葬近德裕,近歲德裕家屬墓誌先後出土頗眾,而德裕及其祖父埋幽之石,未聞於世。見存諸方誌中名人塚墓一門,亦不著棲筠吉甫及德裕三世之墓。諒以製度較崇大,物藏較豐實,故亦較其家屬卑小之塚墓,先被發掘耶?嗚呼,可哀也已!樂府雜錄望江南條雲:

始自朱崖李太尉鎮淛日,為亡妓謝秋娘所撰。本名謝秋娘,後改此名。亦曰夢江南。

據新唐書德裕傳謂「[德裕]後房無聲色娛」,李石(?)續博物誌乃謂「[衛公]采聘名姝,至百數不止」。甚矣小說之多歧說也。惟段安節所記或亦有本。蓋秋娘本唐代婦人習見之名。杜仲陽即杜秋娘,而又為潤州人,德裕複與之有一段交涉,幾至起大獄者。(詳見兩唐書德裕傳、南部新書戊及杜牧杜秋娘詩等。)徐氏為潤州人,且德裕鎮浙西時所納之妾。及其亡後,其自撰之誌文讚為「絕代之姿」。然則其製曲以寄哀思,當亦情之所可有。豈以徐盼之故,譌以傳譌,致有斯說歟?此雖藝林之故實,然與本篇辨證之主旨無關,姑從闕疑可也。

又有李尚夷撰唐故趙郡李氏女墓誌雲:

小娘子曾祖諱吉甫,門下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贈太師。祖諱德修,楚州刺史兼禦史中丞,贈禮部尚書。考諱從質,度支兩池榷鹽使兼禦史中丞。中丞不婚,小娘子生身於清河張氏。以鹹通十二年十二月二日遘疾於洛陽履信裏第,享年卅有四。以其年十二月十九日歸葬於北邙山西金穀鄉張村裏,祔大塋,禮也。

寅恪案,舊唐書壹陸伍柳公綽傳附子仲郢傳(新唐書壹陸叁同)雲:

大中朝,李氏無祿仕者。仲郢領鹽鐵時,取德裕兄子從質為推官,知蘇州院事,令以祿利贍南宅。令狐綯為宰相,頗不悅。仲郢與綯書雲:「李太尉受責既久,其家已空,遂絕蒸嚐,誠增痛惻。」綯深感歎,尋與從質正員官。

寅恪案,新唐書柒貳上宰相世係表趙郡李氏西祖房不載從質之名。兩唐書柳仲郢傳僅言「德裕兄子」,未詳其親屬遠近,此亦石刻可補史文之闕佚者也。又傳文所謂「南宅」,當指德裕子孫,如燁等家屬之在南者。至從質不婚,其養女亦不嫁,其故不能詳。會昌一品集壹捌請改封衛國公狀(參考新唐書德裕傳)雲:

臣今日蒙恩進封趙國公,承命哀惶,不任感涕。臣亡父先臣憲宗寵封趙國。先臣與嫡孫寬中小名三趙,意在傳嫡嗣,不及支庶。臣前年恩例進封,合是趙郡,臣以寬中之故,改就中山。

新唐書宰相世係表不著德修子孫。今據此狀,可知從質雖為德修之子,但非長嫡,故可不婚耶?又德修事跡略見新唐書壹肆陸李棲筠傳附吉甫傳末及柒貳上宰相世係表,皆未載其贈禮部尚書事。惟東觀奏記上紀德修事跡較詳。其文略雲:

加贈故楚州刺史尚書工部侍郎李德修禮部尚書。時吉甫少子德裕任荊南節度使檢校司徒平章事。上(宣宗)即位普恩,德裕當追贈祖父,乞回贈其兄,故有是命。

據通鑒貳肆捌略雲:

會昌六年夏四月壬申,以門下侍郎同平章政事李德裕同平章事,充荊南節度使。九月以荊南節度使李德裕為東都留守,解平章事。(參閱舊唐書壹捌下宣宗紀。)

則德修之得贈禮部尚書,當在此數月間,尚及德裕未貶潮州之前。否則李氏敗後,無從邀此恩命矣。又出土李莊撰唐故趙郡李氏女墓誌略雲:

趙郡李氏女懸黎生得十三年,以鹹通十二年七月十五日卒於安邑裏第。曾祖諱吉甫,祖諱德裕,考諱燁,妣滎陽鄭氏。未四歲,遇先府君憂,煉師陳氏實生餘與爾。卜鹹通十二年十一月廿四日歸於榆林大塋吉墓。

寅恪案,據李燁及其妻鄭氏誌,燁卒於大中十四年六月廿六日,鄭氏卒於大中九年五月廿九日。燁之卒而懸黎未四歲,則知懸黎之生在鄭氏卒後矣。其生母陳氏誌文稱為「煉師」者,如燁生母徐氏之稱為「女真」,蓋皆入道之號,此為唐代之通俗也。長安安邑坊為吉甫德裕第宅所在,吉甫且以安邑相公為稱。(見新唐書壹肆陸李吉甫傳。)今據此誌,知鹹通之末,李氏猶保有此宅。殆亦視同平泉之石,不敢以與人耶?又此誌題雲:

兄度支巡官將士郎試秘書省校書郎莊撰。

據燁誌,燁二子長莊士,次莊彥,一女懸黎。燁妻鄭氏誌亦載二子莊士莊彥之名。此誌撰人不知其為莊士抑莊彥也。據唐書宰相世係表「燁生殷衡,延古。殷衡右補闕。延古司勳員外郎。」然則莊士莊彥即殷衡延古。舊唐書貳拾下哀帝紀天祐二年六月戊申條及德裕傳、新唐書德裕傳、通鑒貳陸伍天祐二年六月時士大夫避亂多不入朝條及南部新書乙等皆載延古事,而舊五代史陸拾有李敬義即延古專傳,所紀尤詳,蓋與司空圖同為忠義之士也。傳雲:

李敬義,本名延古,太尉衛公德裕之孫。初(或「幼」之誤)隨父煒(「燁」之誤)貶連州,遇赦得還。

寅恪案,薛史字誤不必論。惟據舊唐書德裕傳雲:

燁鹹通初量移郴州郴縣尉。卒於桂陽。子延古。

通典壹捌叁州郡典雲:

桂陽郡。郴州。今理郴縣。

連山郡。連州。今理桂陽縣。

李燁誌言燁「卒於縣之官舍」,即郴縣之官舍。舊唐書言燁「卒於桂陽」,此「桂陽」指桂陽郡,非桂陽縣。蓋燁任桂陽郡即郴州之郴縣尉,非連山郡即連州之桂陽縣尉也。薛史以郡為縣,故有斯誤也。

又新唐書德裕傳雲:

燁子延古,幹符中為集賢校理。

而南部新書乙雲:

鹹通九年正月,始以李讚皇孫延佑起家為集賢校理。

寅恪案,延佑當是延古之誤。「鹹通九年」與「幹符中」二者相距十年上下,未知孰是?據懸黎誌題銜言之,其時為鹹通十二年。其兄莊已為秘書省校書郎。若新唐書不誤,則幹符中以集賢校理起家之延古必非此題誌之「莊」也。新唐書宰相世係表列殷衡之名於延古之前,依其次序,似殷衡為兄,延古為弟。然則作懸黎誌之莊,乃莊士之省,亦即後來之殷衡耶?或者鹹通九年以集賢校理起家者為殷衡,而錢氏誤為延佑即延古耶?殊疑不能明也。

五代史陸伍南漢世家略雲:

[劉]隱複好賢士,是時天下已亂,中朝士人以嶺外最遠,可以避地,多遊焉。劉濬李衡(「殷衡」省稱「衡」,避宋諱。)之徒,隱皆招禮之。濬,崇望之子,以避亂往。衡,德裕之孫,唐右補闕,以奉使往。皆辟置幕府,待以賓客。

吳任臣十國春秋伍捌南漢烈宗世家雲:

開平二年冬十月辛酉,梁命膳部郎中劉光裔、右補闕李殷衡充官告使,詔王為清海靜海等軍節度使安南都護。王留光裔殷衡不遣。

又同書陸貳李殷衡傳略雲:

李殷衡世為趙郡人,唐相德裕孫也。仕梁太祖,為右補闕。開平二年,充嶺南官告副使。至則烈宗留之幕府,署節度判官,不時遣還。幹亨初,官禮部侍郎同平章事。居無何,終於其職。先是故唐宰相劉瞻者,殷衡姐壻也。有子讚,幼孤,而性不慧。殷衡教之讀書,每督以箠楚。登進士第,梁時充崇政院學士,猶久念殷衡不忘。

寅恪案,新唐書壹捌壹劉瞻傳雲:

劉瞻,字幾之。其先出彭城,後徙桂陽。

據此瞻家本居桂陽,其與李氏婚姻,或與李燁任郴縣尉一事不無關係。又韓偓玉山樵人集有和孫肇七律二篇。其題為:

奉和峽州孫舍人肇荊南重圍中寄諸朝士二篇。時李常侍洵,嚴諫議龜,李起居殷衡,李郎中冉皆有繼和。餘久有是債,今至湖南,方暇牽課。

今全唐詩文皆不載殷衡之著作。據冬郎詩題,可知殷衡亦文學之士,不墜其家風者也。李燁二子殷衡延古雖分處南北,然皆能自樹立,傳於後世。故不避敍述繁瑣之譏,並附載其本末,以供考讚皇子孫親屬者之參證焉。

綜合此篇上下二章考辨之結論如下:

(一)李德裕大中三年十二月十日卒於崖州

(二)其柩於大中六年夏由其子燁護送北歸,葬於洛陽。

直齋書錄解題壹陸載耿秉直所輯李衛公備全集,元附年譜一卷,今已佚不傳。他時若有補作年譜者,願以茲篇獻之,儻亦有所取材歟?非敢望也。一九三五年三月三十一日。